你是我流浪的尽头

二十二 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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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最后一天,《冷月无声》的路演队伍回到他们所在的城市,当天午夜十二点,全剧组的人脚都没沾地儿,就直接出现在全城最大的影院里,正式揭开电影在全国上映的幕布。

由于前期路演的口碑爆棚,院线早就对《冷月无声》寄予了厚望,电影上映第一天就给了将近百分之五十的排片量。二十四小时后,电影爆卖了三亿票房,这一势头让院线再次加排。得益于压倒性的排片量,《冷月无声》一时风光无限,成为国庆档最大的赢家。业内预估总票房将冲击五十亿,《冷月无声》会是本年度最卖座的电影。

尽管已经早有路透,但大部分观众还是在片头字幕过后才看到完整的故事徐徐展开。

在进行了一场早有预谋的刺杀后,女杀手蓝音救下了看似被无辜牵扯进来的路人沈如鱼。蓝音仰慕自己的老板千问多年,一直信奉他那套“绝情的人才能活得长久”的道理,却因为沈如鱼的善良而无法对她痛下杀手,最终卷入了当地巨商赵安之的阴谋,成为赵安之的眼中钉。蓝音心知千问定会丢卒保车,于是决心杀身成仁,可惜在最后关头,一切孽缘揭开,她错过了等待多年的坦白。

除了电影里酣畅淋漓的打斗场面,观众们对于四位主演在片中的感情纠葛抱有更大的热情。凌薇儿与左轶分别饰演沈如鱼和蓝音,两人最终都死在一个情字上。沈如鱼饮鸩止渴,蓝音缘木求鱼,一个得了假温柔,一个守着冷心肠。最后程寄扮演的千问在夜幕中说出的那一句“从今往后,江湖再无蓝音,也再无千问”更是让人肝肠寸断。“《冷月无声》太好哭了”的话题一度冲到了热搜榜第一位,居高不下。

按照宣发惯例,主演之间难免要传一下绯闻,带一下热度。制片方原计划撮合凌薇儿和林非,炒炒他们的“饮水CP”,意思是他们在片中的爱情“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没想到第一拨观影的观众却对左轶和程寄这对相爱相杀的怨偶更加情有独钟,自发地为他们打上了“绝情CP”的tag(标签),井喷一般地创作着同人作品,热度接二连三地创下新高。

但无论网上炒得如何如火如荼,现实世界中大抵还是波澜不惊。比如程寄,除了配合制片方跑了几个采访和通告,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工作室里练习,为下一部片子做准备。

入夜,魔鬼程寄终于放过了训练得疲惫不堪的众人,让他们去洗澡吃饭。嘿嘿哈哈了一整天的厂房安静了下来,被铁门隔开的房间里隐隐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

程寄回到自己位于二楼的隔间中,随手将外套挂在杂乱的衣架上,然后往**一倒,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气息就沉了下来。

片刻后,衣架后探出来半个人影,那人影猫儿一般暗中观察了半晌,确认房中再没别人后,这才走出来。

**的人看起来很累,似乎不应被擅自打扰,因此她只是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可是她又舍不得立时便走,房间里都是他的气息,令人贪恋,于是她在原地犹豫不决。

磨蹭了半天,她刚抬脚要走,**闭着眼的人忽然说话了:“你要在那里站到什么时候?”

被叫住的人的心里莫名地有一点儿心虚,于是期期艾艾地开口:“你、你要睡了吧,我这就走了。”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程寄睁开眼,却没有坐起来,只是撑起手肘,半躺在**斜斜地看着她,目光深沉。

她今天素着一张脸,未做半分修饰,只戴了一顶鸭舌帽,头发被藏在帽子里。穿的衣服也不起眼,看上去就和工作室里的糙汉子们没什么两样,所以她偷混进来也没有人发现异常。

“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阿妹顿时就不敢动了。

他是不是生气了?

她悄悄地瞟了他一眼,正好被他抓到,于是越发觉得心慌,又慌张地把目光收回来。

今日本不该来的,她原本有一场晚宴要出席,可她跟小文撒了谎,装作胃病还没有好的样子,推掉了晚宴,回公寓后就换了衣服偷溜出来。是她太草率了,又一意孤行,既没考虑到被人发现的后果,也没有考虑他是否讨厌这样突然的造访。

其实她来也并非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她只是想看看他。

可她凭什么这样任性?就因为共度了一晚,她怎么就敢得意忘形,幻想他也会同样想要见她?心底的难堪一点点儿涌上来,把心涨得满满都是酸涩。阿妹咬了咬唇,手自觉地放在门把手上,打开了房门。

然而门刚刚开了一半,就被人重重地关上了。

“你难道不是来看我的?”男人低沉的声音贴在耳际,每个字都透着暗涌的热气。

她艰难地在他手臂的空隙中转过身来,刚好对上一双墨黑的瞳仁。她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程寄的唇角勾起,墨瞳深得仿佛要把人心吸进去:“那就好好看看我。”

他轻抬手指,端起她的下巴。那双好看的蜜色眼睛里如此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

她早就觉得程寄的长相极具矛盾性。他凝眉时正气十足,好似执剑走江湖的大侠,可是当他歪唇一笑时又有几分邪气。那声音也是如此,低而不浊、慢而不散。他像一个行踪不定的浪人在正邪间自在地游走。

可偏偏这一刻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情绪,反而让人觉得安定。藏在蓬松的发间的那眉、那眼有一种剑锋出鞘的凌厉感,正和那晚她趁他睡着时看到的一样……

她垂下眼,忽然就不敢再看了,耳根后面热了起来。

有人低声笑起来,呼吸热热地喷在她的颈上:“想起什么了?”

她的脸红了。

“不敢说啊?那就是在想坏事了。”他的声音有了玩味之意,落在耳朵里时,仿佛一把恶魔的钥匙,打开了不应打开的魔盒。

这几日她不敢回想的影像忽然就在脑中喷涌出来。那些深嵌于彼此间的纠缠,月夜下的耳语,时而温柔,时而暴戾的掠夺,还有几乎失控的欢愉。

身体的感官忽然就敏锐起来,呼吸给空气带来的每一分扰动,心脏在胸膛里的每一次震颤,这些都被放大至极点,身体的每一处都好像不再属于自己,都在蠢蠢欲动,等待一个绽放的时机。

而这时机向来都是由他决定的。

“要我说,你一个女孩子不要总想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程寄忽然弯下腰去,一把将她扛起来,“坏事就交给我来做吧。”

世界再次颠倒,她坠落于柔软的梦中。她落下的一瞬间,他欺身而上,将她压向更深、更深的梦境。

一片漆黑中,阿妹撑起半个身子,在床头柜上摸到一个闹钟。她刚要拿起来看,一只大手就覆上她的手,一个温热的身体如影随形地贴了上来,暖暖地熨着她的后背。

身后传来惺忪喑哑的声音:“又要走?”

阿妹不动了,乖乖地任由他抱着,姿势却十分僵硬。

“上次也是这样,早上起来就不见人影了,原来是半夜跑了。”他的声音比方才清晰,明白无误地说出了埋怨,“和我在一起不开心?”

阿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顿了又顿,她才轻轻地说:“哥哥教过我,做老千最重要的不是赢,是逃跑。”

逃跑,赌场的生存要义之一。输了钱要跑,因为她根本就赔不起;赢了钱更要跑,因为她怕被人发现出千,将赢的钱又拿回去。

经历过这么多年不见血的赌局厮杀,她一早就知道了这个道理——没有什么东西能真正属于自己,钱不能,人也不能。

人的得失之可怕,比钱的输赢更甚。为一个人停留在原地,就像在一场豪赌中全押,一旦有人出千,便满盘皆输。告诉她这个道理,又身体力行地让她在这上头吃了大亏的,正是她的哥哥。如果不是因为相信哥哥会保守住阿sir所在的医院的秘密,结果哥哥转头就为了减轻赌债将她和阿sir的消息拱手献给他们,她何至于走到今天这样艰难的地步?这条金科玉律得来得太过痛彻心扉,她如何能不信?

阿妹转过身来,好看的眼睛剔透如琥珀,像浸润了糖果般甜蜜:“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可是开心的日子总有一天会结束。”

既然如此,不如早早跑路,运气好的话,还能赢得一点儿回味的时间,假装发生过的一切都是真金不换、山海不移。在她的心里,他永远那么温暖,那么令她怦然心动。

她怕他嫌自己不懂知恩图报,忙说:“你放心,我在城里的时候,只要你想见我,只要行程允许,我尽量来。上次摔坏的手机已经修好了,你可以继续……”

程寄的眸色深沉下去,黯不见底。

“你要走?”

阿妹闻言思虑良久:“我在这里不会待得太久了,他们已经找到了我,找到阿sir也只是时间问题。我会想办法尽快为阿sir安排手术,手术后,我会带阿sir离开。”

“Bella会准?”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娱乐圈女魔头怎会甘心把到手的肥鸭子轻易放飞?

“Bella不会知道,等她知道了也来不及了。我已经拿到了护照,只要阿sir的手术一做完,我就带他出境。不管去哪儿都行,哪怕流浪,我也要让阿sir活着回澳门。”阿妹坚定地说。

“这么说,你根本就没把我考虑进去。”程寄的声线变得低沉起来,阿妹知道,这通常是一种危险的信号,“看来我也得押上一注,才能在你的流浪人生里有一席之地了。”

他重新掌控了她的身体,再次唤起那些令她神魂颠倒的记忆,卷着她向着更深的深海缓缓沉入。

同一时间,城市另一头的某CBD顶层。

文筱筱与Bella分别坐在长长的会议桌的两头,正如第一次面试时的样子一样。

文筱筱正在低头看着Bella递给她的手机,屏幕上播放着一个监控摄像头拍摄的视频,场景是某间豪华酒店。视频的右下角走出来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戴着鸭舌帽,看不到眼睛,女的则始终埋着头,直到男子开门时她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就那一眼的瞬间,尽管像素不佳,她也仅仅露出了一个侧脸,却仍让人足以看清她脸部的轮廓。

是左轶。

左轶和戴鸭舌帽的男人牵着手共同进了酒店的房间。视频戛然而止。

文筱筱震惊地抬起头来,语气有些不可置信:“这是……在路演的时候拍到的吗?”

Bella起身收回手机,就势靠坐在文筱筱身前的桌子上,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职员,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上次我问你左轶有没有异常情况,你告诉我没有。”

文筱筱被Bella的表情吓蒙了,她从没见过Bella这样可怕的表情,于是回答得哆哆嗦嗦:“是、是没有啊……”

Bella毫不客气地打断她:“那个男人是谁?”

文筱筱犹豫了一下,Bella立刻拍桌:“说!”

文筱筱吓得直往后缩:“程、程哥。”

Bella的脸色稍稍缓和:“程寄?那个武指?他们怎么好上的?”

“都、都是剧组的同事,又、又是武指老师,程哥有时候会帮左轶姐的忙。”文筱筱磕磕巴巴地说。

“帮忙?帮忙帮到一张**去了?”

文筱筱涨红了脸:“这不可能,左轶姐已经和嘉木哥……”

“结婚了?”Bella接过她的话,斜瞟了她一眼。

“我当初看中你,是因为觉得你单纯,没那么看重利益,会全心全意对左轶好。但我没想到,你不是单纯,”Bella翻了个白眼,“你是蠢。”

文筱筱自知理亏,不敢再吱声。Bella叹了口气,挥挥手:“从明天起,你不用给左轶做助理了。”

文筱筱讶异地抬头:“Bella姐?我、我……”

Bella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用冰冷的语气为她短暂的助理生涯做了总结:“娱乐圈不适合你。”

文筱筱丧着一张脸出去了,留下一室沉默。

Bella独坐良久,然后拨通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颇有磁性的男子的声音:“看过了?”

Bella从来不会乖乖作答,她最擅长用另一个问题来回答别人的问题:“视频哪儿来的?”

但对手也是打太极的个中好手:“这怎么能告诉你?”

“为什么是程寄?”

“这你得问左轶。”

几番交锋后,电话两头陷入短暂的沉默,半晌无人开口。

左轶现在面临的是比之前与澳洲男模的绯闻更严重的情况。之前的照片他们还能解释是ps(修图)出来的,但这段视频如果放出来,就是彻彻底底的实锤,一锤子把她钉在出轨的耻辱柱上,一辈子不能翻身。

握有这个视频的人没有选择直接对外公开,显然是另有图谋。最终,Bella决定单刀直入:“徐子仁,开个价吧。”

电话那头的人呵呵笑起来,在电话中听起来有一丝阴险。

“其实你不用这么见外,我不是你的敌人。”徐子仁开口,语气意味深长,“我既跟左轶无冤无仇,也没必要惹上你们极光娱乐这座大山。”

Bella略一思忖,明白了他的话:“这么说,你的目标是……”

电话那头的人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程寄。”

“左轶家大业大,一点儿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狂风暴雨,可他程寄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巴不得这事儿闹大,闹得越大他越出名,到时候再跟你要笔分手费,名利双收。”

徐子仁分析得头头是道,挑拨离间。尽管他的话颇为夸大,但也给了Bella一点儿提醒。

徐子仁不知道“左轶”的真实身份,但Bella知道。阿妹的性格谨小慎微,阿sir又在Bella手里,没道理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打乱自己的计划。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程寄刻意引诱,让初出茅庐的阿妹卸下了防备,长此以往,未免不会生出多余的事端。

徐子仁有一点没说错,程寄的确是个隐患。

略一思忖,Bella有了主意。

“既然你主动打电话过来,想必已经有了程寄的把柄。”Bella好整以暇地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眼中露出一丝寒气,“说吧,接下来我们要如何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