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医院某诊疗室内来了位戴着墨镜、穿着黑衣的短发女子。她自称是Bella,要见李子山病人的主治医师。
黄医生从住院部匆匆赶来,不敢耽误半刻。不过当他走进诊疗室时,却意外地发现房中还有一位陌生男子,鸭舌帽盖住了他的半张脸,看不太清长相。
戴着墨镜的女子开口,声音与他此前听到的一样利落:“黄医生,李子山最近的情况如何?”
黄医生知道Bella的身份,也深知李子山为她所看重,所以对于病情的解释不敢有丝毫含混:“病人自入院起就接受了诱导昏迷的操作,虽说当时缓解了他的脑部创伤,为他的康复争取了时间,但按照您的要求,我们一直没有进行后续的治疗。说实话,现在时间也有些久了,出于对病人健康的考虑,我们建议停药唤醒病人,这样就可以安排下一步的治疗手术,让病人早日完全康复。”
戴墨镜的女子低头不语,似乎是在思考。
旁边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倒是先开口了:“医生,容我们商量一下。”
房间内只留下两人。
“阿妹,你怎么想?”
阿妹摘下墨镜,露出未加矫饰的蜜色的双眸:“Bella骗了我,我一直以为阿sir不能清醒是因为受伤严重,没想到是她在刻意拖延,好把我攥在手心里。”
程寄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现在发现也不晚,立刻安排手术,你的阿sir很快就能醒来。”
阿妹点点头。她抬头看着他,眼神充满感激:“谢谢你,不然今天我也没法来医院知道真相。”
自上次那伙赌场的人找到左轶的公寓之后,阿妹身边就多了很多保镖,前几天Bella不知发什么神经,还给她换了一个叫艾米的新助理。跟那个软软糯糯的菜鸟助理小文不一样,艾米带过好几个艺人,是个麻利又厉害的主儿,就连阿妹也没法轻易蒙混过关。
是程寄想到了这个办法。阿妹赶赴剧组的路上,在离城西医院很近的地方装作又胃出血了,艾米自然第一时间就把她送来了。她们一到医院,就有穿着白大褂的人抬着担架把阿妹接走,送进了一间“手术室”,然后关上门做起了“手术”。
但艾米不会想到,从她们下车的那一刻起,她们接触到的所有“白大褂”都是程寄工作室的特技演员假扮的,那间“手术室”也不是真的手术室,他们自然也不是在做手术。门关上的那一刻,阿妹就从程寄预先搭了梯子的窗户逃了出去,转道来了住院部。
在走廊上焦虑地转来转去的艾米做梦都想不到,“手术中”的手术室内并无一人。
“不客气。”程寄扬起一侧嘴角,墨色的深眸意味深长地望过来,“不过好不容易逃出来一回,就这么回去,感觉太浪费了。”
阿妹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他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半小时后,“手术室”的门被打开一条缝儿,然后从里面探出一个头。因为戴了口罩,那个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含混,听上去有些漫不经心,不似一般医生那般职业化。
戴口罩的人说:“我们正在抢救,情况乐观,但手术还有三小时,在这儿等着。”说完,他啪的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艾米连连点头。她通知了所有同事,然后坐在走廊的长凳上慢慢等起来。
与此同时,在城西医院外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两个人毫不引人注意地走来。
其中一个戴了短假发和墨镜,她不时看看天,又看看身边的人,要非常努力才能把从心底泛起的欣喜按在波澜不惊的表情之下。
今日正是立冬。
好像是一夜之间天就凉了。城市的天空肉眼可见地变得澄澈高远,路边的树掉光了叶子,枝丫笔直地向上延伸,仿佛嵌在了湛蓝色的油画背景里。走在马路上,就好像置身于电影中,画面美好得令人不可置信。
即便已经做了足够的伪装,阿妹却仍然担心引起别人的关注。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和他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
程寄把阿妹的一切情绪都看在眼里,他勾起一个笑,懒懒散散地牵着她四处晃**。
不过阿妹总是不如程寄自在:“刚刚过去的女生在看你。”
“嘿,吃醋啦?”程寄笑得开心极了,“担心她们看上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妹的脸微红。
尽管不像左轶那样出名,但程寄在屏幕上也活跃了近十年,在路人中多少混了个脸熟,如果他以自己的本来面貌带着阿妹出来逛,有很大概率会被认出来。于是在阿妹的巧手之下,平日里那个乱发遮眼、不修边幅的程寄今日把刘海都梳了起来,在脑后随意地扎起,露出剑眉星目。即便没有额外修饰,也与众人印象中那个“万年坏男配”的形象大相径庭,以至于在街上晃悠了这么久,竟没有一人认出他来。
不过这样也有一个坏处。程寄原本藏在凌乱的发间的眉眼如剑锋出鞘,煞是引人注目。他们一路过来,已有不少迎面而来的女生看得直了眼,擦肩而过后还频频回头。
阿妹想,如果旁边站着这么一个招蜂引蝶的花花公子,她自己再低调也没用啊。
但程寄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烦恼,反而很高兴:“你可得把我看紧了,不然我就跟别的女人跑了。”
正说笑着,两人经过街角的一个报亭,两个正在闲谈的小伙子突然冲他喊:“程哥。”然后又转向阿妹,“嫂子。”
阿妹一下子瑟缩起来,直往程寄身后躲。
程寄随手拍了那俩愣小子一下:“少油嘴滑舌,站好你们的岗。”
见阿妹还是十分局促,程寄笑着向她介绍:“这是工作室的阿福和阿杰。”然后又弯下腰来在她耳边轻轻说,“你在剧组都见过。”
这次出来,阿妹瞒过了新助理艾米,自然也没有保镖跟着。但赌场那伙人下落不明,时刻都有可能从哪个阴暗的角落窜出来。为了保险起见,程寄安排了工作室的弟兄们全程跟着,不放过任何可疑的情况,自己则时刻观察着身边的情况。
阿妹从程寄身后探出头来,仔细看了看,终于羞涩地点点头,打了招呼。
阿福性格外向,见阿妹的神色有所缓和,他立马打蛇随棍上:“嫂子,你别怕,我们是见到你太激动了。嫂子你都不知道,你没来以前程哥每天没事做,换着花样折腾我们,这不你来了,我们就能喘口气儿了嘛。”他嘿嘿一笑,透着点儿小机灵,“嫂子,你可得经常来找我们程哥,让我们多歇会儿。”
阿妹极不好意思,耳后都红了,于是又藏到了程寄身后。
程寄作势要打阿福,被他躲开了:“程哥,在嫂子面前注意形象啊!”
直到程寄拉着阿妹走开很远,阿福还在那儿喊着“嫂子加油”,阿妹哭笑不得。但随后她发现,让她哭笑不得的人多了去了。这条商业街上不少于十处边边角角的地方都守着工作室里的弟兄,如同警匪电影里盯梢的便衣,他们各自装作有事的样子,实则都在盯着程寄和阿妹的动向。每当程寄和阿妹走近,他们便都好奇又热情地凑过来,看看传闻中的嫂子究竟是何模样。
为了保险起见,程寄没有把阿妹是左轶替身的事情告诉大头之外的人,只说她是未出道的艺人,身份还需要保密。工作室里的弟兄都是些愣头儿青,他们没半点儿犹豫就相信了程寄的鬼话,只有大头知道,这个“嫂子”的来历可不简单。
Bella换掉了助理后,大头想跟文筱筱问问情况,却发现再也联系不上她了。程寄对此不以为意,大头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总觉得,程寄这回又招惹上不得了的人了。
说是来逛街,其实程寄对购物没什么兴趣,而阿妹则是过于有兴趣,不管见到什么都要拿起来看看,东摸摸西碰碰,但很快又会放下。
程寄知道阿妹身无分文,以为她担心他也出不起钱:“我再穷,买个小玩意儿的钱还是有的。”
但阿妹只是摇头。她眨巴着琥珀般的蜜色眼睛,满心满眼都是心满意足,好像满街的繁华看看就已很好,她并不要求得到。
于是两人在沿着商业街左一遍右一遍地逛了大半天之后,两手空空且饥肠辘辘地站在了美食街的入口。
程寄向来不挑食,能吃饱就行,于是他指着一家正在揽客的火锅店问阿妹:“要不吃这个?”
阿妹欣然点头。她好像对他的任何提议都能开心地接受。
于是程寄去排号,等拿了号转过身后,他却发现阿妹已不在原地。程寄心里一空,连跑几步,却忽然在火锅店旁边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门口发现了阿妹呆呆的身影。
他停下脚步,也不急着叫她,只是在她的身后等着。
这是一家卖澳式猪排包的小店,或许是因为与这里水土不服,生意颇为冷清。店门口就站了阿妹这一个顾客,看样子也不打算买。但尽管如此,老板还是把猪排炸得风生水起,油炸声混着香气向四周飘散,十分诱人。
“老板,来两个猪排包。”有人在身后出声。老板高兴地应了一声,然后将刚炸好的猪排放进用炭炉烤制的面包里,再用半开的纸袋装好递出,一时间肉和面包的香味四溢,惹得人口舌生津。
阿妹诧异地回头:“不是说要吃火锅吗?”
“改主意了。”程寄从老板手里接过热乎乎的猪排包,给阿妹手里塞了一个,“尝尝,不好吃我们还是去吃火锅。”
阿妹小心翼翼地把猪排包捧起来,放到鼻尖闻了闻,像个在路边捡食吃的猫儿一般咬了一小口。
程寄好奇地问:“好吃吗?”
她点点头,眼睛里简直要流出蜜来。
程寄也咬了一口,刚嚼了一下,就明白这家店为什么没生意了。猪肉又老又柴,面包干而无味,如果不是过多的香料起到了提味的作用,还不如旁边一块钱一个的包子。
程寄刚想抱怨,转眼却见阿妹还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好像在珍惜地享受人间美味。程寄在内心哀叹,看来火锅是吃不上了。
吃完,阿妹主动牵了程寄的手:“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绵软的声音里不掩雀跃。
程寄看着阿妹挽上来的手,挑挑眉:“随你。”
他之前上天入地地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儿,都换不来她的一次主动,没想到一个猪排包就把她收买了。
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阿妹提议去看电影。程寄自然满口答应,电影院嘛,黑灯瞎火的,可以做些光天化日之下做不了的事儿。但他们走到影院一看,时间合适的只有一部片子,正是阿妹和程寄自己演的《冷月无声》。
工作日的下午,影院的人不太多,他们落座后,发现左近都没有人,只有大头抱着爆米花和可乐遮遮掩掩地坐在后面离程寄两排远的地方。程寄漫不经心地向后面看看,警告似的瞪了他一眼,大头这才把目光收回来。
这画面真是太滑稽了。演员坐在观众席上看着自己在荧幕上卖力地打打杀杀,说着文绉绉的台词,更别提还有那些亲热戏了。
程寄脸皮厚,所以无所谓。但是阿妹没看几分钟就缩成了一个团儿,像一只被迫爬上陆地的螃蟹一样,尴尬得直冒泡儿。
“我还以为我那时在威亚上发挥得还算不错,没想到动作这么僵硬。”这好像还是阿妹第一次正式看到影片的开头,首映式那回她身体极不舒服,心思压根就不在电影上。
程寄凑过来,体贴地安慰她:“你底子本来就差,那天又只练了六次,动作当然如狗刨一样,比不上我们专业人士。”
阿妹被噎得说不出话,半晌,她才哼哼唧唧地小声说:“我底子那么差,你后来怎么还非要教我?”
程寄凑在她耳边笑嘻嘻地说:“不开小灶教你,我哪有机会单独见你啊?”
阿妹的耳后慢慢地涨起了潮红,说话也磕磕巴巴:“你、你……你怎么那时就……”
“对呀,我那时就看上你了。”程寄帮她把话说完,在漆黑的影厅里笑得很张扬,“阿妹是什么时候看上我的?”
漂亮的蜜色眼睛眨了眨,她又不说话了。
“我来帮你回忆回忆。是我送你回家那次,在酒会上把你背下来那次,还是教你哭戏那次?啊,我知道了——”他故弄玄虚地拖长了声调,让之后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有意味深长的回音,“是我在你家门口,吻、你、那、次?”
电影正演到男女主角年少时相遇的情景,画面加了泛黄的柔光,正如那夜走廊上昏黄的灯光那般暧昧又迷人。阿妹只觉得轰的一声,脑中仿佛有一片烟花炸开。
程寄慢慢靠近,声音低沉得不可思议:“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电影院里虽然人不多,但也不是没有。程寄明晃晃的动作似乎已经引起了后几排观众的注意,阿妹终于受不了了,急忙主动招供。
“是、是第一次见你那次!”
程寄挑挑眉,有点儿意外:“电影节那天?”
阿妹点头,目光游移着。
“你……你和他们不一样,是个好人。”
她至今都记得他们在休息室里那个意外的相遇。在她狼狈而慌张的时刻,是他帮她把掉落的宝石嵌回礼裙上,他嘴上虽然吊儿郎当没个正形,手下却干干净净,不动她分毫。颁奖礼上,在她被王志林揩油的窘迫时刻,也是他不动声色地化解了她的困局,全然不顾自己可能会得罪业界大佬。
她已经太习惯男人们的道貌岸然了,他们表面上衣冠楚楚,在没有别人看到的时刻却纷纷露出獠牙,涎水直流。反倒是程寄,看上去吊儿郎当,做起事来却十分正派。
她那时候就想,这个男人怎么和哥哥口中的男人都不一样呢?
程寄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好人?”他转念想了想,觉得更可乐了,“你怎么会用‘好人’这么老的词儿?”他故意去捏她的脸,“快让我看看,你是不是披着画皮的老妖精……”
阿妹想躲开他的骚扰,又不敢动作太大,两人在座位上窸窸窣窣地闹作一团,看得后排的大头心里很酸。
平时那个怼起他们来毫不嘴软的程寄到了阿妹这儿,竟这般油嘴滑舌,还好意思觍着脸说人家是披着画皮的老妖精?
我看你才是老妖精吧,大头在心里痛骂。
但刚才还用余光瞪他的程寄现在已经完全把大头抛在脑后了。
原来,她的喜欢来得比他想象得更早。这让他对阿妹有了一点儿更多的眷恋。
闹了一会儿,阿妹一把抓住他的手说:“算了算了,不招惹你了,我腰疼。”
程寄一下摆正了神色:“怎么会腰疼?”
阿妹顿了顿,小声说:“今天来例假了。”
程寄了然,把手放到她的后腰上:“这样会不会好一点儿?”
阿妹摇摇头,于是程寄撩起她的衣服,把手贴在她的后腰窝上,暖暖地捂着。阿妹顿时几不可闻地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喟叹。程寄不再闹她,正襟危坐地看起电影来,手却仍旧放在她的腰上。
电影的最后是以肝肠寸断的悲剧结尾,程寄的嘴角却始终挂着一个笑。
她今天明明身体不舒服,却还是要来赴这个约。明明是那样喜欢逃跑的人,却也有主动向他跑来的一天。
好,真好。
他又看了看身边这个从头伪装到脚,始终不肯露出真颜的姑娘,她也侧过脸来看着他。
他不知怎么的就脱口而出:“阿妹,别逃了,和我在一起吧。”
尽管年少时误入歧途,但阿妹对自己的未来并非全无规划。
十八岁以前,她的理想是毕业后去表姐的美甲店打工,以后去进修化妆和美发,有了一点儿积蓄之后,就和妈妈一起开一家店,给新娘子化妆。
十八岁以后,她的理想变成了逃跑,最好是逃到一个没有人找得到的小岛上,带着阿sir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再过一个月,就到了她与医生定下的给阿sir做手术的时间了。按照她的计划,手术后她就要带着阿sir跑得远远的,继续过从前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
长到这么大,她从来没有想过,像她这样糟糕而混乱的人生还会有人想要掺和进来。
“阿妹,别逃了,和我在一起吧。”
那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男人,那个嘴里永远没个正形的浪**公子在说出这句话时,神情也会有一点儿不确定。
程寄是不希望她离开吗?他这种对什么事情都不太上心的人,也会舍不得她吗?
一想到他,阿妹就觉得从脚心开始泛起暖意来。
即便他们分开才不过一个小时,但她已经对下一次见面迫不及待。
好想要见到他,好想时时刻刻见到他——
城市另一头的片场,躺在躺椅上等待开机的程寄收到一条信息,当看到那个号码时,他忽然一下坐直了身体。从来都是他给这个号码发消息,收到这个号码的消息还是第一回。
“下月七号有没有空?我想请你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