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半球的凛冽隆冬,正是南半球的火热夏日。
飞机舱门打开的一瞬间,热浪直扑过来,仿佛是与一位火辣的女郎来了个热情的贴面吻。大眼睛、深色皮肤的空乘小姐活泼地向每一位下机的乘客介绍:“欢迎来到上帝之城。”
这里的人说神明花了六天时间创造出了世界,第七天却用一整天的时间创造了这座城市。
上帝之城,里约热内卢。
晴朗的蓝天下,阳光肆意倾洒,热带海滨宜人的气息波涛一般层层地袭来,总算将北半球冬夜的寒凉吹散了些许。乘车去往酒店的路上,沿着瓜纳巴拉海湾壮美的海岸线,一路都可以看到耸立在科科瓦多山顶的救世基督像,在硕大的身影的比照下,人世间所有的烦恼都渺小得不值一提。
阿妹把头探出车窗外,深吸了一口湿热的空气,然后尽情地将胸中的烦闷吐出。
艾米坐在她的旁边,正用ipad(平板电脑)不停地翻看接下来的行程,因为表格内容过于烦琐而显得有些心烦气燥。
这次的行程安排得十分紧凑,阿妹早先签的一部电影原计划三月在巴西开拍,但现在不过二月,又临时增加了一个旅行综艺节目的通告,大明星变得一天比一天繁忙。
原因很简单,上周《逃出生天》第一集热播,左轶的热度再创新高。在游戏的最后一关里,她和邱承泽联手从迷宫里冲出,以一步之差险胜拥有动作演员的A队,硬碰硬的热血场面在综艺节目中难得一见,瞬间就点燃了热搜榜。“左轶好有魅力”“左轶、邱承泽实力CP”“打赢动作指导的女人”……加上营销公司在背后推波助澜,《逃出生天》播出第一集后就爆火了,也再一次验证了“左轶”这个金字招牌的含金量。
Bella在尝到综艺节目带来的甜头之后,立刻着手安排了下一个。这次是一个旅行类的综艺节目,节目组把取景地选在巴西的里约热内卢,这几天正好是一年一度的狂欢节,是快速了解巴西风土人情的好时机。
阿妹对这样的安排别无选择。Bella的控制越来越严格,只差没有在她身上装二十四小时监控器了。不过在阿妹的心底,她是愿意来的。即便这次随行的也有一大帮人,但能短暂地脱离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也是好的。更何况,这里的炎热气温能够让她暂时忘记冬夜的寒冷,也能忘记一个人。
哥哥说得没错,做老千最重要的不是赢,是逃跑。
她想,她再一次成功地逃走了。
随车的翻译正在兢兢业业地翻译出租车司机的随口闲聊。
“这片位在海滩和群山之间的漂亮房子是里约有名的富人区。如果你们想要近距离地了解,住在这片海滨上的高档酒店里是个不错的选择,这里的视野非常好。”
关于上流社会的豪宅、私人管家、厨师和保镖,司机说得唾沫横飞、头头是道,可是很快他就话锋一转:“但在这里也要小心,往山上走一点儿,与富人区一街之隔的地方就是贫民窟。”
和畅谈有钱人的奢华生活一样,司机对于贫民窟的脏乱也渲染得头头是道。在这个南美最大的贫民窟里生活着二十几万人,这里的房子像工厂里堆放的盒子一样密集而随意地堆叠在山坡上,由于这些房子只是简单的棚屋,所以遇到暴雨时极容易发生倒塌,但显然,房子的主人几乎没有钱重新盖一座更坚固的。
司机好心提醒:“在里约旅游,最好避开这里,你们看上去这么有钱,肯定会被大宰一顿。”
艾米连连点头,觉得司机说得很对。不过下车的时候,她正要按上车时说好的金额付车费,一路笑嘻嘻的司机却突然变了脸色:“不不不,不是这个数,我说的是这个数!”
他用手比了一个数,足足是之前说好的五倍。
阿妹与艾米对望一眼。
看来司机说得没错,她们看起来这么有钱,一定会被大宰一顿。
到了酒店,她们还没来得及倒时差,第一张写有旅行目的地的任务卡片就随着镜头一起出现了。
“科帕卡巴纳?”
阿妹用中文费劲地念出这个地名,镜头后的艾米和她一样茫然。不过当她们坐车来到科帕卡巴纳的时候,马上就明白为什么节目组把第一站安排在这里了。
谁能想到,在巴西第二大城市的黄金地带竟然有这样一片绝美而辽阔的海滩?
在依山傍水的科帕卡巴纳向远处望,瓜纳巴拉海湾的风景一览无余。月牙一般延绵数千米的海岸线上,雪白清澈的浪花此起彼伏地拍打着。松软洁净的沙滩上,**肥臀的巴西美人随处可见。还有**着上身慢跑的健硕的男人,穿着清凉而**的桑巴舞者,弹着吉他放声歌唱的歌者,以及数不清的游人。
在海水的映衬下,天空如此澄澈,以至于有人会不顾被太阳灼伤,一再向远方眺望,直到穷尽目力,望见海天的尽头。身后是热闹喧嚣的楼宇街市,眼前则是阳光、沙滩、海水、美人。
这里完美地契合了游客对于上帝之城的想象。如果上帝想要度假,应当也会来科帕卡巴纳海滩。
节目组的工作人员打开遮阳伞和躺椅,端来鸡尾酒,艾米替阿妹接过去:“莫吉托还是玛格丽特?”
阿妹没有回应,她正有些紧张地望向身后那一排椰子树。艾米又叫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保镖在哪儿?”
艾米用下巴点了点摄像机外围的几个彪形大汉:“在那儿。”
阿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神色并未缓和。
艾米不关心她的情绪,随手塞了一杯酒过去:“马上开拍了,高兴一点儿。”
阿妹温顺地接过酒杯,然后冲着镜头笑起来。
艾米退出镜头外,心满意足地看着阿妹在镜头前抚弄被海风撩起的长发,深深地感到自己**艺人有方。她并不知道阿妹来巴西前与Bella达成了新的协议,而阿妹之所以这么听话,全都是因为Bella将阿sir送去了新的地方,并且拒绝透露给阿妹,除非阿妹对自己言听计从。
但阿妹目前最担心的还不是阿sir,好歹Bella不会伤害他。可是从进入这片海滩起,她就觉得有人在跟踪她。
除了赌场的那些人,她想不出来还有谁会如此紧跟不舍。
自从Bella给她换了住所,又把阿sir严防死守地看起来之后,他们有好一阵子没出现,应该也是找不到她的行踪。但这一次她出行巴西,团队在媒体上已经大肆宣传了,赌场的人很容易就能知道消息,尾随过来。更重要的是,她如今身处异国他乡,这里的安保力量没有国内强大,治安环境十分复杂,对初来乍到的艺人和节目组来说是探险,而对于擅长黑帮那一套的他们来说则是如鱼得水。
镜头还在不断地捕捉阿妹惬意的表情,没有人能从经过矫饰的脸庞上看出她动**不安的内心。
拍摄完科帕卡巴纳海滩的美景之后,下一站是圣康拉多,里约热内卢有名的富人区。这里是当地旅游部门极力邀请节目组进行拍摄的地方,他们想要展现巴西时尚、富足的一面。节目组在获得拍摄许可的同时得到了当地旅游部门的大力支持,自然也要来还这个人情。
在这个拥有巴西顶尖的时尚购物中心和高尔夫球场的街区上,高级公寓楼、夜店、餐厅随处可见,穿着时尚的当地人在街上闲散地踱步,慕名而来的游客不断举起相机,在恰到好处的阳光下寻找完美的角度,在绚烂的阳光下拍摄出别样的异国风情。
阿妹也不能免俗。她独自一人在路边信步,看似漫不经心地端详着每一个装修精美的橱窗。镜头里的大明星慵懒而迷人,展示着她正在享受一段另一个半球的人们难以复制的浪漫旅行。
然而,一个小小的身影打断了正常的拍摄。
“Do you speak English(你会说英语吗)?”
阿妹低下头,看到一个脸黑乎乎的小孩。他看起来只有十来岁大,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他拥有墨色的瞳孔,深色的皮肤,因为过于瘦小而显得有些可怜。他用带有一点儿口音的英语又问了一遍:“Do you speak English?”
阿妹点点头。
小孩又说:“Give me your money(把你的钱给我)。”
阿妹有些迟疑,并没有做任何动作。
远处的摄像机没有停。尽管这个小孩是一个乞丐,但这是节目的主人公与当地人的第一次相遇,对于这样的意外素材,节目组喜闻乐见。如果后续能够拍到小孩的笑脸就更好了。
然而接下来的剧情却让节目组大跌眼镜。
见阿妹没有给钱,小孩突然用葡萄牙语大喊了一句什么。刚才还行人稀少的街上,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冲出来七八个身影,都是和刚才这个黑脸小孩差不多大小的少年,至多不过十三四岁。他们围在阿妹的身边,紧紧地抓着她,闹哄哄地大喊:“Give me your money!Money!”
尽管只是一些身高不及她的肩膀的小屁孩,但一下子被这么多人围攻,就算是久经江湖的阿妹也陡然发了蒙,怔在原地任他们拖扯。
艾米见情况不对,马上就示意保镖冲上去。不管节目组的素材如何,艺人的安全毕竟是首要的。
这群少年并非穷凶极恶的人,待见到十来个壮汉跑过来时,他们呼啦一下就四散开去,跑得没影了。
唯有最开始拦住阿妹的小孩反应得慢了些,被保镖逮住,像拎小鸡崽儿一样拎了起来。他在空中一边狼狈地踢腿,一边还在大喊:“Give me your money!”然后又用葡萄牙语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串。
在离得远远的地方,艾米问翻译:“那小孩说什么?”
“他说他拿不到钱会挨打,他的妹妹也会挨打。”翻译翻了个白眼,“千万别信,这种小骗子可多了,专找游客下手。你要是心软,直接给钱当然好,要是不给,他就会像刚才那样叫一帮小孩来抢。没哪个大人会打小孩对不对?”
艾米点点头,正想叫保镖把小孩赶走,却见阿妹从包里拿出来为数不多的几张巴西雷亚尔,放在了少年黑乎乎的手上。
艾米朝阿妹大喊:“给他干吗?他就是个骗子!”
阿妹却好像没有听见,她叫保镖把人放下来。在阿妹旁边的小孩和保镖都是葡萄牙人,没有人听懂她自言自语的那句中国话:“我也是个骗子。”
少年紧紧地抓着钱,都没有回头看一眼,一溜烟地跑了。
由于遭遇了小小的意外,拍摄一度中止。为了防止再次被碰瓷,节目组又花了不少时间清场,等到圣康拉多的部分拍完,日头已经快要落下,原计划要拍摄的基督山只能推到明日。但节目组又不愿意浪费所剩无几的时间,问过当地向导后,决定抄近路去两兄弟山拍夜景。
尽管不如基督山和面包山出名,但两兄弟山仍是依帕内玛海滩边最值得一看的去处。在这两座山峰上,不仅可以看到被誉为“里约之心”的心形湖,还能俯瞰拉丁美洲最大的贫民窟罗西尼亚。
去往两兄弟山的路要从罗西尼亚经过。当向导把众人带到这个与圣康拉多富人区不过一街之隔的贫民窟时,阿妹猛然想起出租车司机让她们避开的地方就是这里。
在两兄弟山的山脚往山上望去,只能看到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矮房,那些房子仿佛硕大无朋的爬山虎一般从山壁上杂乱而顽强地生长出来。房屋的形状毫无规划,肆意地向四周侵扰,彼此交错起来,将原本就不宽的阶梯与小径掩盖得更加难以寻觅。如果不是有向导带路,阿妹这些外来人很难在房屋与房屋之间发现狭窄的巷道,更遑论寻到上山的路了。
虽说是贫民窟,但这里也并非出租车司机说的那般脏乱。这些一看就是粗制滥造的房屋上竟然被用心地涂上了彩色颜料,有时连阶梯和路面上也有。贫穷和混乱变得如此绚烂,那些摇摇欲坠的房屋也不再单调,如艺术品一般光彩熠熠。乍一看去,倒颇有几分网红打卡地的潜质。
“白天和夜晚的罗西尼亚就好像是住在一间屋子里的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只要不在夜晚来访,这里还是你们熟悉的上帝之城。”向导说。
这里的人也并非全是出租车司机口中的鸡鸣狗盗之辈。他们不过也就是平凡的居民,在此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这片土地之外的人并无分别。节目组甚至还遇到了几个踢足球的孩子,他们在残破而狭窄的巷道上你追我赶,眼睛里闪着狂热的光。向导说得没错,这里也是属于足球之国的疆域。
他们偶尔会遇到几个用警惕的目光盯着他们的人,这时候向导便会提醒节目组把摄像机收起来,也不要去看那些表情阴鸷的人。
阿妹庆幸这个向导细心且负责。然而垂眼赶路的节目组的所有人都没有发现,那些在墙角紧盯着他们的人中有一张东方面孔。
即便一年未见,但阿妹绝不会认错他的长相——
哥哥。
他们转过了一片又一片棚屋区,爬了一条又一条小径,总算来到两兄弟山上。
依帕内玛海滩尚未入睡,沙滩上挤满了蚂蚁般大小的人,海风送来浪花的咸腥,他们隐隐听得到海边传来的欢笑声与音乐声。阿妹在镜头前侧过身来,身后是山下的灯火通明。
“巴西有一句谚语:白天丧失的一切,上帝会在夜里补回来。”她望向山谷中层层叠叠的矮房,罗西尼亚——这个白日里绚烂无比的街区,此时沉入了无尽的黑暗中,“上帝之城的夜晚会是怎样的呢?我们下集继续。”
导演喊了停,阿妹收起笑容,招手唤来艾米:“我们等下怎么回去?”
“导演说今晚不回去了,就在山上露宿,顺便还能拍拍星空。”艾米一边滑着手机,一边心不在焉地回复,“摄像那边还得布置两小时,你可以先去帐篷里休息一会儿。”
帐篷扎在一块平地上,阿妹钻到其中一个帐篷里,听着四周细碎的人声,搬运东西的声音,还有艾米打电话时的抱怨,呼吸放缓,进入浅眠。
她真的很累。出国前刚刚结束一个行程就被拽上了飞机,飞了二十来个小时,一落地连倒时差的时间都没有,又匆匆忙忙开始拍摄。她不无恶意地猜想,或许真正的左轶就是因为忍受不了这样高强度的工作才逃跑的,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
里约热内卢的夜晚有些热,帐篷里又有些憋闷,阿妹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始终睡不踏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了夏夜的虫鸣,猛地一下惊醒。
不对劲。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遭的声音忽然都没了,人声、机械声、消息提醒声全都从耳朵里消失了。安静的夏夜里,方才拍摄时没有注意到的虫鸣声变得清晰起来,一声一声钻入耳朵,震得她指尖发麻。
阿妹小心翼翼地将帐篷的拉链拉下来一点儿,从缝隙中向外窥视。乍一看去,营地上空无一人,就连设备也少了不少,显然是他们临时去别的地方取景去了。可就算这样也不对劲,节目组离开是情有可原,可是艾米怎么会丢下她不管呢?
正疑惑间,阿妹不经意地向下一看,发现了倒在帐篷边上的艾米,不远处,那几个当地的保镖横七竖八地躺着。
一个沙哑的男声从艾米旁边传来:“你确定佢冇跟别人一起下山?[1]”
另一个稍显年轻的男声在帐篷的另一侧响起:“系啊,我跟过去睇了,冇佢。呢个助理妹还喺呢度,佢肯定冇走咯。[2]”
“帐篷都睇了咩?[3]”
“呃……呢一个仲未。[4]”
“快点儿检查!”沙哑的男声听起来十分暴躁,“如果呢次再让佢跑丢,陈生唔会让你和我活着回澳门![5]”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阿妹猛地缩到了帐篷的角落里,但很快又意识到这并没有什么用,因为帐篷里的空间实在有限,哪怕她伪装成一条毛毯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刺——
帐篷的圆形拉链被拉开了。
一个年轻男子探头进来,觉得一侧有异样,刚想转头看,拉链却被人从里面捏住,并飞快地被重新锁起来。拉链头还用绳子系紧了,他的头被死死地卡在帐篷的缝隙中间。
“啊!”他的手没办法伸进来,解不开里面的绳结,“快来帮我!”
一把刀噗地扎破帐篷,划出一个大洞,被困住的人拔萝卜一般地被解救出来。但与此同时,还有一床硕大的毛毯飞扑出来。毛毯罩在了二人头上,等到他们把毛毯甩开,眼前掠过了一道残影,那影子在平地上一闪而过,钻进了树林里。
“快追!”
顺着那道影子,两个男人也往林中跑去,其中一个一路跑一路打电话,大声通报给同伙。
“呼……呼……”刚才还如雷贯耳的虫鸣声此刻通通都听不到了,她只听得到自己越发急促的呼吸声,还有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在树林中胡乱地跑了好一阵子,山坡下显现出了丁点儿灯光,她这才隐约听到了人声。那些人说的是葡萄牙语,应该是当地人。
阿妹连忙跑过去。她很快就在林间找到了通往山坡下的路,并且顺着路往下走,白日里见过的层叠的棚屋由于灯火阑珊,绚烂的色彩已不复现。
阿妹走到那户亮着灯的人家门前,刚要现出身来,又猛地藏回了黑暗中。
那光亮不是来自挂在窗台上安慰旅人的明灯,而是来自一个形似手电筒的长管。而这个长管安装在一个更长的、浑身泛着冷光的器械上。
是步枪。
步枪上装着一盏战术灯。仿佛深海里点亮一点儿光亮的鱇鱼一般,在那可爱的光点之后,张着黑黢黢的血盆大口。
持枪的人是一个身材短粗健壮的男子,与白日里见过的当地人都不同,他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显得凶狠可怕。在他的周围围着二十来个同样面目凶狠的男子,仔细看去,他们手里也都拿着长长短短的枪械和武器。
这阵仗,像是他们正在准备一场火拼。
阿妹努力绷紧呼吸,慢慢向后退去。她的身后是一间没有电灯的棚屋,旁边有一条小道,她贴在墙上一寸寸地挪,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当退到小道上后,她用尽全力转身就跑。
“白天丧失的一切,上帝会在夜里补回来”,节目组的人或许不知道这句谚语的真正含义,但是她知道。
那些受制于法律和道德的约束,无法在光天化日下获得自由的人,在夜幕的遮掩下却可以肆意妄为。
这是属于夜行人类的生存法则。
她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所以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逃跑才是活下去的唯一方式。
跑过几条狭窄的小道后,阿妹调整了呼吸,选择了一条看上去稍微不那么逼仄的路,且放慢了脚步。她不清楚那帮持枪的本地人有没有发现她,也不清楚他们有没有追来,但此时尽可能地表现得不那么紧张,在被所有人发现之前走到山下的市区或许是最可靠的做法了。
夜晚的罗西尼亚有一种与白日截然不同的诡异的美。这里并不只有全无光亮的黑暗,月光和星光会落在这些层层叠叠的棚屋上,那些白日里因阳光而绚烂的温暖色彩,此时在人的眼中则纷纷变成了蓝紫的冷光。纵横交错的巷道却变得容易被寻找了,没有了斑斓色彩的干扰,那些迷径在夜晚全部显示为深不见底的细长暗部,通往下一片未知街区。每一条道路都仿佛是一根树枝,有非常多分叉,仿佛是一座无尽的迷宫。
向导曾经说过,这里面的街区各有所属,如果不小心误入了不应该闯入的街区,有命进去,却不一定能有命出来。
阿妹尽可能地隐藏自己的行踪,脚步声几近于无。
在这些街区里,灯光都不再是温暖的暖黄色,而是热烈的红色,或是凛冽的蓝色,有时两种都有,它们交错成一种矛盾的光线,在路面上显出诡异的色彩。有时墙角星星点点的光线过于缥缈和怪异,以至于她不自觉地要凝神去分辨,但走近了就会发现,那光点竟然来自一双在窗户后窥视的人眼。
阿妹倒抽一口凉气,猛地后退几步,却感觉脖子一凉。身后的暗处竟然还站着一人,他的呼吸喷到了她的脖子上。
在这个滚烫的夜晚,并不是所有街区都在沉睡。
沉静的巷道里偶尔会出现一两个人,有时是手持武器的男人,有时是衣着暴露的女人。这些人是罗西尼亚夜晚的守护者,当阿妹出现时,他们无一例外地用警惕的目光盯着她匆匆走过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视线之中。
但数量更多的是藏在窗户后窥探的眼睛,不知有多少。在这片面积不到两平方千米的山壁上,除了官方数据显示的七万人,还有大量未登记在册的灰色人口,数量甚至可达数十万。
阿妹跌跌撞撞地走过一条又一条狭窄的巷道,有时会与来路不明的陌生人迎头撞上,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甚至能听到那人的呼吸声。
她想,她一定要快点儿出去,但越是心急,就越容易走错。不知过了多久,她还没有从这迷宫一般的罗西尼亚找到出路,可是她感觉到身后注视着她的眼睛越来越多了。
当她走到某个十字路口时,尽管很细微,但她还是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立刻停住,那脚步声也停下,随后便出现一声打火机点火的摩擦声,还有吸气和呼气的声音,然后空气中飘来了烟草味。
危险的信号瞬间传遍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警告她,跟在身后的人有一种猎人般的悠闲。阿妹刚要往左边走,左边同样也有了动静,显然那里埋伏着人。右边,黑暗的半空中凭空燃起了火光,是一个烟头。
阿妹急匆匆地往前走去,不敢再回头看。身后有人喊起来:“Parar!1”
阿妹开始跑起来。前方的路是下坡路,地上有些湿滑,她好几次差点儿摔倒,但不敢有任何停留,也不再辨别方向,只一个劲儿地往前跑。
突然,旁边的巷口伸出来一双手,将她紧紧抱住。
她奋力挣扎,身后的人的力气却奇大,她根本挣不开分毫。这时候,她再也顾不得谨小慎微,张嘴就咬在那只手上。
“咝!”只听一声压抑的痛呼,那只被咬出牙印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对待救命恩人就是这种态度?”原本是死不正经的话,却因为说话的人语调的懒散而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幸亏我人好,不介意再帮你一次。”
所有的不安、慌张、惊恐、焦躁一瞬间烟消云散。她不敢置信地回过头。
月光猛地洒下来,照在身旁的人的脸上,仿佛这是一个触手可及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