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熟悉程寄的人眼里,程寄这家伙从来就不按常理出牌。
他默默无闻了十来年,突然凭借一部现象级电影爆红,又趁着热度演了电视剧,上了综艺节目,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按理来说,程寄应该趁热打铁,找机会多露露脸,接一接商务合作,挣点儿难得的轻松钱。
但某天程寄却把工作室的人都叫过来,宣布他要给自己放个假。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工作狂程寄说要放假,就好比老虎改吃素,柴油机改烧水,太阳说明天不从东边升起也不从西边升起,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放假……去哪儿呢?”大头问。
程寄眨眨眼:“巴西。”
工作室里的弟兄们再次嘀嘀咕咕地议论起来。前几天某旅行节目刚刚放出预告,说请了左轶前往巴西里约热内卢进行一段三天两夜的旅行。程哥这不是放假,是追媳妇儿去了。
“程哥什么时候去?”
“明天。”
大头抚额:“谈好的活动不参加了?”
“不参加了。”
“访谈节目呢?”
“不录了。”
“那下周开拍的电影呢?!”大头崩溃了。
程寄顿了顿,然后摸了摸下巴上冒出来的胡楂:“要不你上?”
大头看着微信里那一条条报价,再看看程寄现在那个漫不经心的表情,心中不知呕了多少血。
懒懒散散了小半辈子的程寄,一旦认真起来,简直吓人。
他动用了所有的关系,辗转打听到了Bella最近的行程,仿佛私家侦探一般,从那密集得吓人的行程表里推断出一个最适合藏人的地址。然后他独自一人冒着被保镖围攻的风险偷偷潜入那里,确认了房间里住着的就是阿妹心心念念的李子山。再然后,他几乎掏空了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斥巨资买了一张飞往里约热内卢的机票。
他说这都是他欠她的。
大头不明白,人家都说没有下次了,你还有啥可还的呢?
最近一年,程寄越来越频繁地想起父亲来。
他的父亲是一个老实得近乎怯懦的男人,无论和谁都不会红脸,甚至还会被人欺负。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于人情世故却看得非比寻常的通透。
“人的心是一只不肯停留的小鸟,无论落脚在哪里,都只是短暂地寄居。”
他用如此简单的话语向年幼的程寄解释母亲的不辞而别:“它要飞走,就让它去,如果哪天它想起你了,会回来看你的。”
就因为父亲的这番话,程寄等了又等,等到父亲老了、死了,母亲却再也没有回来。
成年后的程寄从自己的名字里领会到了另一个意义。人生如此短暂,仿佛是神寄放在世间的一个玩物,说要拿回去就拿回去,冷酷得不给凡人一点点儿留念。
既然如此,就趁着神的旨意还没有降临,在这屈指可数的时间里去贪求、去攫取,去得到一切他想要争取的东西。于是,在娱乐圈的这些年,他挣钱、挣名气,也挣尊严,却唯独没有想过要得到一个人。
人生如寄。
父亲的话一遍遍地在他的脑中回响,一遍遍地提醒着他父亲所有枯等的岁月,以及他看着这样的父亲时一同耗空的希冀。
人生本就是不断地相遇,又不断地离开。不懂得停留的人心,何必要强求?
他靠着这样的信仰在声色犬马的娱乐圈里孤单地活着。直到阿妹出现。
嗬,阿妹。一想到她,他就忍不住要笑起来。
那个胆小又害羞的混血姑娘明明有着那么锱铢必较、不肯受制于人的性格,却甘愿为了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人漂洋过海,且背负起他的人生。明明她那么胆小怕事,凡事都要留条后路,却在受了伤的时候决绝得不屑于回头。
她也不过是个泥菩萨,自身都难保,却还总想着要当别人的救世主。可不可笑?
她也不过是个没人疼的孩子,遭了算计,受了委屈,却连声呜咽都发不出来。可不可怜?
他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在颁奖台上的话筒后,她被人揩油也不敢躲,他还以为她又是一个不经世事的黄毛丫头,误闯了这酒池肉林的花花世界,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谁知转眼她就在开机仪式上上演了一幕连他这样的专业武打演员都为之惊叹的大逃亡,动作流畅得仿佛身经百炼。
她不是不知道如何自保,恰恰相反,当危险来临时,她太知道该做什么事儿,又该如何做了。为了躲避追踪,她会故意推他下水,引发混乱,又会在毫无筹码时干脆地拒绝他的援手,只为不欠一个麻烦的人情。
在这个世风日下的年代,她仍旧恪守着欠债必还的古老信条,可是与之相反的是,别人对她的亏欠,她又丝毫不予追究。
荒不荒唐?
因为阿妹,程寄第一次对两件事有了好奇心。
第一件,若有人有心利用她的老实,故意让她欠下一辈子也难以偿还的债务,她要如何脱身?
第二件,如果这笔债是人心呢?
阿妹会如何回答这两个问题?他很想知道。
他真的很想知道。
月光热烈地倾洒下来,照亮了罗西尼亚的不眠之夜。
“对待救命恩人就是这种态度?”程寄贴在阿妹的耳边,以一种近乎暧昧的姿势说道,“幸亏我人好,不介意再帮你一次。”
他满意地看到阿妹脸上的表情从慌张和惊恐变为了不可置信,又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的神色。
那是她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时候的神色。
程寄觉得心里忽然一软:“好吧好吧,我们的事儿回头再说,现在先躲开他们。”说罢,他一把拉住她的手,向巷道的深处跑去。
巷道两侧的灯光偶尔在他身上投下红蓝交错的光线,那背影看上去像一个虚拟的全息图像,全然不似现实。阿妹跌跌撞撞地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盘根错节的巷道里穿行,仿佛梦游一般。
他怎么来的?他为什么会来?他来是要做什么呢?
太多的疑问盘旋在脑中,刚才还在为找不到方向而焦躁的心忽然一下就变得轻飘飘的,每一脚都好像踩在棉花里。
程寄却好像完全没有发现身后的人陷入了怔忪中。他只是全力地跑着,好像只要一直跑下去,黑夜就会被他甩在身后。
但罗西尼亚的夜没有那么容易摆脱。
片刻后,道路的尽头闪现出一个人影,那人的手里隐约浮现出武器的轮廓:“Olá, Oriental![6]”
程寄连忙将阿妹按在墙上,然后和她一起贴着墙根疾走,拐上了另一条路。
几分钟后,一个身影在不远处的棚屋屋顶上出现,那个人用沙哑的声音向四面喊话:“阿妹,出来!”
程寄停下来,转过头疑惑地问她:“追你的到底是谁?”
阿妹不无尴尬地回答:“两伙人。他们,还有被我撞见要去火拼的当地人。”
程寄扶额:“你可真能惹麻烦。”话虽这样说,可他还是再次牵起阿妹的手,向着黑夜深处奔去。
不愧是拿过好几次动作设计奖的人,他的运动能力也是一等一的强。阿妹原本觉得自己也算能跑能跳,但跟在程寄后面却跑得连连喘气,再看他,面不改色心不跳,看上去一副轻松的样子。
跑了一会儿,阿妹觉得不对劲,拉住了他。
“等等,这里我好像来过……”
程寄转头,尚未来得及细问,突然一把将阿妹按在墙上,用全身护住。几乎与此同时,一颗子弹贴着他的后脑勺儿飞过去,紧接着,远处爆发出砰的一声枪响。
阿妹在他怀里瑟瑟地把后半句话说完:“这里是当地人的老巢。我们又转回来了。”
程寄没有移动,仍将她护在怀里,只稍稍探出头去观察四周的情况。他似乎听到了脚步声。
怀里的人顿了顿,又说:“他们只发现了我,现在和我分开,你还可以逃走。”
程寄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她。
她看起来仍然惊魂未定,但说话倒是很有条理:“既然我们绕了回来,说明在刚才的十字路口走错了方向。沿着与我们来时相反的方向走,你就能找到出去的路。”
她推了一把程寄,却没有推动,急了。
“这不是拍戏,他们拿的都是真枪,一旦被他们抓到,不会有NG和下一条!”她的声音仍和从前一样甜软无害,语气却是他从未听过的急切,“两伙人的目标都是我,只要不和我在一起,你就不会被盯上,所以你快走……”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嘴被堵住了。
这是一个和她的语气一样急切的吻,又因为情势紧急而匆匆分开,但他吻得很深、很炽烈。
吻完,程寄用额头抵住怔住的阿妹的额头,眼中盛满月光。
“你该不会以为我出现在这里只是来旅游,刚好碰到你的吧?”他的唇角斜斜地勾起,有一种势在必得的意味,“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不要再赶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