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西尼亚贫民窟层层叠叠的房屋中,某一扇破旧的房门突然被撞开,房内闯进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因为屋内没有电灯,所以看不清来人的样貌。
房里住了一个老妇人和两个小孩,此时已经席地而睡。听到声响后,老妇人坐了起来,却没有露出紧张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她并不担心被打劫,又或许是因为这样的情况在这里如家常便饭一般,人们早已习惯。
闯入者中,男人正在窗前透过破烂的窗帘向外观察,女人则蹲下来用甜软而无害的声音说:“很抱歉,我们只是路过,马上就走。”
她说的不是葡萄牙语,老人费了点儿劲才听懂。
女人拿出几张巴西雷亚尔放在老人的手边:“请您告诉我,从这里出去,走哪边可以下山?”
老人将钱攥在手里,向上指了指。
女人转头对着同伴说话,用的是老人听不懂的东方语言。
“她说屋顶上有路。”
男人从窗前回过身来,拉起她,快步穿过后门。
透进月光的房里,在刚才一直在睡觉的小孩中,一个少年一骨碌坐了起来,跟老人说:“这就是我今天遇到的那个东方女人。”
老人将手里的巴西雷亚尔抚平,放在胸口前收好,然后用手指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那她今晚有麻烦了。”
从后门出来,小楼的内里比涂抹了色彩的外墙更为破旧。有一截木质的楼梯通往楼上,但每一块木板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缺,踩上去嘎吱作响,好像稍微用点儿力就会一脚踩出一个破洞来。
二楼也是挤满了和楼下一般黑洞洞的房间,每一间房子的面积都很小,仅有一个砧板大小的窗户用来通风,铁质窗框早已锈迹斑斑,徒手就能毫不费力地拆下来。
程寄牵着阿妹穿过二楼。他们尽量放轻脚步,终于来到了楼顶。
如果不是刚才差点儿被人抓住,他也不会选择破门而入这么冒险的举动,但阿妹说得没错,这里的人对待危险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漠然。
他不由得看了一眼与他一同奔逃的阿妹,她正在小心地观察着四周的房间的窗户,显然是担心门后藏有暗哨。
与刚才为了他的安危而焦急不同,在逃跑的时候,她的脸上有着与她的年龄不符的冷静和沉着。有几次,是她的提醒让他避免了与持枪者迎面撞上;也是因为她的提醒,在被来人追到只有几步之差的时候,他铤而走险,闯入民居,破开了一条生路。
直到这一刻,程寄才真正懂得阿妹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做老千最重要的不是赢,是逃跑。”
她深谙这里的生存之道,因为这是她走了半生的路。她与他确实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阿妹拉着程寄来到楼顶的边缘,往下看了看,又退了半步。
“那个老人家说这里有路,怕不是诓我们的。”她抱歉地看了一眼程寄,正在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或许我们可以躲在这里……”
话音未落,楼下有人发出一声爆喝。
“Olá, Orienta[7]!”
程寄飞快地将阿妹按在地上,然后跑到楼顶边缘向下看了看,确认了追踪者的位置。
“老人家说得没错,这里确实有路。”他从楼顶上捡了一块破砖,朝下方远远地扔过去,楼下的人听到了动静,立刻跑了过去。这时,程寄一把拉起阿妹,朝空中一跃而下。
“这就是路!”
硕大的月亮挂在高空中,将里约热内卢的夜晚照得仿若白日一般。
月下,罗西尼亚贫民窟鳞次栉比的房屋上,两个身影飞速地跳跃、穿梭着,仿佛是电影里飞檐走壁的侠客。可不同的是,他们的身上没有威亚,附近也没有镜头在捕捉,这场惊心动魄的逃亡并不是电影。
就连从事武行多年的程寄也未曾想过,有一天,他的这些拳脚功夫、跑跳技能会在现实中派上用场。
程寄带着阿妹从一个房顶跃下,又跳到另一个房顶上,贫民窟依山而建,沿着这些屋顶不断地向下跳跃,就会越来越接近山下的安全地带。
但这条路并非全无风险。之前他们一直隐匿于各个黑暗的角落,就算被发现也很快能摆脱追兵,但现在,他们暴露在月光之下,所有的人只要仰头就能发现他们的方位。
追击的人越来越多了,咒骂声也越来越多。今夜的罗西尼亚注定要度过一个动**的夜晚。
在从一个两层的楼房上跃下后,程寄猛然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条约两米长的街道横亘在楼宇之间,拦挡了下山的路。
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的楼顶上也出现了追兵。一个沙哑的声音被夜风凌厉地送到他们面前。
“阿妹,唔好匿咗,同我哋走啦![8]”一个男人的身影在月光下显现,他的脸上挂着一个狰狞的笑容,“你阿哥等你等到好苦吖。[9]”
在他身后,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出来。
“阿妹,和哥哥回去,我们继续一起赢钱。”阿辉站在月下,向她伸出手,又说,“乖。”
他想用试了千百次,每次都屡试不爽的眼神、声调、话语去唤回阿妹。
多少次,阿妹在他的怀里念着妈妈睡着,多少次,阿妹在他被打的时候挣扎着要跑向他。每一次,他都是用相同的话让温顺懂事的妹妹不再难过,乖乖听话。那句话仿佛咒语一般。
“乖啊。”他又说。他想再一次施展这个咒语的魔力。
可是这一次,他乖巧又听话的妹妹却不像从前那样立刻乖乖地跟他回去。
她说:“不。”
阿妹的全身都绷紧了,牵着程寄的手抓得死紧,仿佛她在用全身的力气抗拒某种无形的力量。
是,她想念哥哥,也想念和哥哥一起度过的日子,即便那些日子里充斥着欺诈和暴戾。可是,从哥哥出卖了关于阿sir的消息的那一天起,从阿sir被抓去毒打,而她迷失在那个雾气缭绕的清晨的那一日起,她就知道,她和哥哥终究是回不去了。
所以她说“不”,温柔而又决绝。
阿辉还想劝说,却被身边的打手粗暴地打断:“阿妹,不跟我们走,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阿妹闻言,不禁瑟缩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前有赌场打手拦堵,后有凶神恶煞的当地人追击,进退都是死局。
程寄安慰地拍拍阿妹的手,示意她无须慌张,然后朝那男子喊话:“喂,你们开赌场的怎么这么怂包,只敢放话,不敢动真格的?什么回不回去的,有本事你抓到我们再说!”
阿妹一把拽住他:“你挑衅他做什么?万一他……”
程寄朝她眨眨眼:“我就是要这个万一。”
说罢,他带着她再次跃下房顶。
果不其然,那个打手被激怒了。他咒骂一声后,屋顶上冒出更多人来,他们朝程寄和阿妹奋力追去。
程寄和阿妹跑了没多远,就到了那条隔开两个街区的街道前。程寄先自己跳下,又接住了跳下来的阿妹。
“男人的事儿,你就别掺和了。”他拉开一间棚屋的门,把阿妹推进去,然后用一截断木把门从外面扣住,“就在这里看一场好戏吧。”
阿妹用力推门,却推不开:“你要去哪儿,去做什么?”
程寄勾起嘴角邪邪地一笑。月光洒在他的肩头,好像镀了一圈光环。
“去做你的男主角。”
比寻常巷陌更宽的街道并非毫无原因地被修建在这里。原来这里是一条清晰的分界线,既方便划分势力范围,也方便上演一场火拼大战。
程寄在这条街上没有等太久,赌场的打手很快就追了上来,十来个人瞬间围拢了过来,将程寄困在中间。
“阿妹呢?”为首的人用生硬的普通话问。
程寄邪气地一笑:“打赢我,你就能找到她。”
话音刚落,离他最近的打手已经欺身而上,直扑他的面门。程寄退了半步,挡住来人的拳头,然后用一记漂亮的右勾拳将那人掀翻在地。
程寄轻松地甩了甩手,挑了挑眉:“就这点儿本事?”
剩下的人不再拖时间,也不再小看他,一齐扑了上来。程寄一边辗转腾挪,一边左踢右挡,抽空还招呼两拳。做武行多年的经验让他对于这样的局面驾轻就熟,更何况这些打手并未受过专业训练,速度和力量也远逊于他,不过片刻,胜负就已见分晓。
但真实的打斗远没有电影里那般干净。见赤手空拳在程寄面前讨不了好处,为首的大汉掏出一把枪来,直指程寄。
“嗰个番鬼妹喺边度搵咗你咁个姘头,重有两下[10]。不过你个傻仔要想好,要命就唔要女人,要女人就没命,自己拣。[11]”
程寄周围的打手都退开几步,将他完全暴露在枪口下。程寄却并未露出害怕的样子。
“什么意思,欺负我听不懂粤语啊?!”说着,他飞快地从后腰掏出一把枪,也指着对方。
下一刻,十把枪一齐指向了他。
谁都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吊儿郎当的家伙不但拳脚功夫了得,竟然也有枪!他们一开始没有用枪,就是不想把动静闹得太大,引来当地人的注意就麻烦了。可现在,局面变得异常尴尬,他们开枪也不是,不开枪也不是。明明是以多对少,却硬是搞成了势均力敌。这人与阿妹雇的那些怂包保镖完全不是一个水平,他到底是什么来路?
就在打手们犹豫的时候,这边的程寄却好像来劲了。
“哟,怎么不开枪啊?是不敢啊,还是不会啊?”他的嘴角勾起一个笑,嘚瑟得令人讨厌,“不会哥教你啊。”
说着,他抬手指向天空,扣动了扳机。
砰!
这声枪响异常的大,回音在山谷间回响起来。附近的棚屋陆续亮起了灯,还有了细碎的人声。原本在屋顶上跟丢了程寄的当地人听到这声枪响也循声赶来了,很快就出现在这条街道的尽头。
“靠!”打手们没想到是这么个剧情,手里举起的枪还未放下,就被赶来的当地人撞见了。
程寄不慌不忙地往上拢了拢头发,他的东方人的面孔在月光下清晰地露出来,然后他转过身去,面向那些目光警惕的当地人。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疏忽了,他持枪的手落到一半,正正指着那些眉毛浓密、皮肤颜色很深的当地人。
砰!砰!砰!
程寄的这个动作遭到了当地人的疯狂反击,数声枪响后,他的胸前爆出血浆,这具刚才还坚不可摧的身躯在剧烈地一震后颓然倒地。
当地人把这些东方人当作是一伙的,枪声持续不断地响起,整个街道上弥漫着硝烟的味道。打手们自知势单力薄,只得四处逃窜,有的人被子弹射中,惨叫不已。但当地人没有见好就收,恶狗一般地追咬了过去。在自己的地盘受到如此挑衅,又不清楚对方的来路,他们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一片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在这条街道旁边,一扇被断木扣住的门不断地在发出闷响,似乎有人正在门后大力地冲撞。
门边的窗户直直地对着一个倒地不起的身影,他的身下汩汩地淌出一摊血,鲜红得刺眼。
一个凄厉的喊声划破了这不过寂静了片刻的长夜。
“程寄!”
正如那些会因一场暴雨而被冲垮的房屋一样,贫民窟里很少有坚固的东西,随手捡来的一截断木也是。
在不断地冲撞之后,阿妹终于将程寄挡在门口的断木撞断,趔趄着从房里冲了出来。
疾走了两步,她又忽然放慢脚步,仿佛怕惊扰到脚边那个人一样,慢动作一般缓缓地蹲下身来,轻触他的脸。
“程寄,程寄?”她小声地唤他的名字。
这个她从未宣之于口,却在心里唤过千百遍的名字,没想到第一次说出来时,却那么令人肝肠寸断。
“程寄,你醒醒。”
“程寄,我再也不赶你走了。”
“程寄,我也不要你还我什么人情。”
“程寄,你说要做我的男主角,男主角哪能这么快就死呢……”
她俯身伏在他身上,全然不顾沾染了一身血污:“我不跟你两清了,我不逃了,和你在一起……”
话未说完,她戛然而止。阿妹伏在程寄的胸口上,怔住了。
她听到了心跳声。
“哎,怎么不说了?我还想听完呢。”一个玩世不恭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上方传来,带着某种阴谋得逞的笑意。
阿妹猛地坐起来,泪水冲走了美瞳片,露出眸中糖果一般甜蜜的本色来:“你、你……”
程寄也坐起来,拿起她被血迹弄脏的手,满不在乎地放在自己身上擦了擦:“下一次,你可以先检查看看有没有呼吸。”
阿妹彻底怔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你的血……”
“血包,止咳糖浆做的。”程寄伸出一根手指,在血浆爆出的地方揩了揩,然后放到阿妹嘴边,“你尝尝,是甜的。”
“那你的枪……”
“道具枪。”他拎起那把枪,示意阿妹掂一掂,“轻得很,除了打得响,屁用没有。”
“那你刚才……”
“借刀杀人,调虎离山。”程寄凑近,与她鼻尖贴着鼻尖,“跟你学的。”
阿妹不说话了,只是如坠入梦中一般地看着他。
刚刚经历一场大起大落,她的心底五味杂陈,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猛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她的心头又涌上来一种熟悉的感觉,那种每每面对他时都恨得牙痒痒的感觉。她心里有无数句想要骂他的话,这个卑鄙的家伙,这个阴险的家伙,这个胆大包天又神机妙算的家伙……
可是没等她骂出一句,又被程寄打断了。
这一次,他的神色不再是方才的戏谑,黑而深邃的眼睛里尽是温柔。
他抬手抚上她的脸,轻轻擦去了眼角处她方才未曾察觉的湿意。
“阿妹,你哭了。”
他凑近,深深地望进她琥珀般剔透的眼睛。
“你是为我哭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