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出城区时,阳光变耀眼了起来,天色呈现扎染效果,深蓝到浅蓝到近光处的白,均匀渐变。电线远远拉出下弧型,将天空一条条割碎。公路旁不知是哪位艺术家的小宅,黑顶红墙的房子,围了白色桦木板栅栏,斑驳的表皮是原生态创意。房檐头有棵槭类树木,不太粗壮,但异常绮丽,树上各种浓度的红橙绿颜色都有,缤纷若画。
一片白皮树林让葛萱几乎欢呼,“看,好多桦树。”
“还认得树?哦,东北有林区。”
“是啊,我家那边桦树很多,总能看见小松鼠在上面刷刷跑。”
“那是桦鼠。”
“对,反正就是那玩意儿——咦?余总知道桦鼠啊,那不是只有东北才有的?你去过东北?”
“以前的女朋友是东北人,听她讲过。”
葛萱正打开车窗用手机拍外面树林,听见这句话,呛了一下,马上升起玻璃嫁祸秋风,咔咔咳嗽,仍不忘称赞,“秋天真漂亮啊。”天哪这家伙居然有女朋友,好吧,虽然是以前的……三十岁了,没交过女朋友才有问题吧。
余翔浅降下了车速,扫视窗外,颇为认同,“可惜好景不长。”
所以,这是说秋天,还是说女朋友呢?葛萱瞄他一眼,不能问,不能问。
“我真扫兴。”他歉意地看看她。
葛萱摇头,“不扫兴不扫兴,您接着说。”说女朋友有什么好扫兴的。
余翔浅挑眉,“接着说什么?秋天完了就是冬天啊。”
“哦,你说秋天好景不长。”葛萱悲哀地发现自己八卦欲被勾起,思维已经离不开领导私生活领域了。“没事,冬天景色也挺好的。我觉得树挂比红叶好看……”她在说什么,她根本就没经历过北京的冬天吧。
他忽然失笑,“小葛只要不在办公室就叽哩呱啦。”
葛萱倒觉得,他只要不在办公室,就有种古怪的温柔,平和得让她肝颤。回头看下他,大概是长相的关系吧,其实他顶多是没发火而已,离温柔还好远。吐吐舌头,还真是被虐习惯了。
他没错过她的小动作,好笑地问:“为什么扮鬼脸?”
沙龙是在一个高尔夫球场的VIP俱乐部举行的,四面落地窗的全木制景观小礼堂,角落设置冷餐台。到场不过一百人,规模较小但相对高端。余翔浅倒没觉得,“高端不到哪里。这种地方经营不如从前,门槛越来越低,什么人都能进来秀两杆。你想以前打高尔夫的,谈单买卖动辙几个亿,送一套十几万的球具很正常。现在十几万的单子都签不了几个,哪送得起这个。”
对葛萱来说,以前和现在的金额都是她为之乍舌的。就连这片修剪平整的天价草坪,大概也只有参加此类活动,她才能够踏足。
签完到在走廊聊天,恰逢一伙打完早场的老头慢悠悠散步经过,葛萱眼尖看到某位领导,忙用手肘拐下余翔浅。他收到信号,迈前几步迎上去,“邹会长,好久不见了。”
“翔浅?怎么跟这儿碰见了,你来打球,不可能吧?”
“哈哈,邹老了解我。只是过来参加个活动。”
“哦,那个什么传媒沙龙吧,今儿早来的时候在外头看见水牌了。你啊,别大礼拜的出来也跑不出工作圈子,抽空练练这个,专治你这急脾气的。”
“这竿子它不服我的……”
他们一群人聊聊侃侃,不时有人加入,又有离开到另外组团的。场地不大,抬头低头都是认识人,葛萱审度下局势,余翔浅已经被缠住了,估计没时间领她认人。自己看了一圈,熟悉下环境,悄悄出门去晒太阳了。
她以为走得神不知鬼不觉,跟余翔浅正聊天的人可注意到了,“哎,你们一起那姑娘怎么走了?”
“走不远,没事。我秘书小葛。”
“小葛?哦,上次你们答谢会上我见过,就说怎么面善呢。这小女孩子不简单啊。”
“刚毕业,不过蛮机灵,可以栽培。就做些秘书工作。”
“秘书和秘书可不一样。能给你当秘书的,过不了一年半载,拿出来都是好手。”
“这话说的……”
“哈哈,我说没错吧,你就是待人待己都太严格了,不过对年轻人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葛萱不知道他们的谈话中涉及了自己,所以余翔浅突然出现在她身边,问:“给我做秘书很难吗?”她就有点摸不着头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只是随便感慨下,并不要她答什么。
不过葛萱看了半天绿色,心情大好,想了一下,给他老实答道:“是不太容易,但我是菜鸟一只,给谁做秘书都会是这样吧。”
余翔浅对这答案很满意,“我觉得也是。”
“但是……”
“不听‘但’字句。”
“不是坏话。就是想说,昨天你让我认识错误,但是我错的挺多的,所以不确定您比较在意哪一点。”
她主动提及此事,余翔浅颇感意外,“说说你觉得自己哪错了。”
葛萱回想江齐楚的话,不打算提培养人隋性这一点,人家有没有隋性,她都无权评价。只小心说道:“我破坏工作秩序。”
余翔浅笑了笑,但语气很严肃,“你记住,小葛,不守秩序的人我不要。一个人你连听话都做不到,我还能对你有什么期待呢?”
葛萱点点头,再一思索,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补了进去,“而且我也不该带着情绪做事,还顶撞领导。”
“顶撞谁了?我吗?”他是当真不记得有这种事,笑了笑,“你邮件里写得就很好,我其实不太看重你认识错误有多深刻,只要给我保证不再犯同类错误就好。”
葛萱估计余翔浅肯定还觉得这种要求挺低的,看他说这话时轻描写的语气就知道了。问题她都不了解他对“同类错误”的界定,如何保证不犯?
被这么无形的施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倒是不会再梦到被开除,但各种迟到忘事的不良梦境仍经常反复。梦里尤其惊慌失措,醒来虽然觉得即使是现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情绪总是不能立刻平定。
江齐楚看她那大清早就出现的黑眼圈好心疼,“你什么错误都别犯不就好了,非得想着这些,一宿宿睡不好觉。”
葛萱真庆幸他不是自己上司,“谁能保证自己什么错都不犯……”急得一口豆桨呛进气管,咳得脑袋好疼。好不容易顺过气来,更来词儿了,“你看,好端端的喝豆桨都能差点被呛死。”
“不说你毛躁。”江齐楚抚着她后背,“什么话不要拿过来就说,事情多过过脑子再做,哪儿那么多错误让你犯?”
葛萱撇嘴,“站着说话不腰疼。”
江齐楚的话她总是不屑一顾的,但心里不觉记得很牢。工作上的许多技巧,甚至格子间世故,都多亏江齐楚不时支招,她一个职场菜鸟才没出太大纰漏,并且能应付得来余翔浅那么严厉的上司。何旷曾夸她悟性高,对突发事件总能迅速找出最妥当的处理方式,葛萱自己知道,面对突发事件,她最迅速的反应就是打电话问江齐楚。
不知是否因为又做了纠结的梦,这个上午葛萱很不在工作状态。吃过午饭头就一嗡一嗡的疼,嗓子也痒痒犯咳嗽,开始还以为是早上被豆桨呛到的后遗症,后来愈发感觉不对劲。替余翔浅下楼送个客户,回来后脚底发飘,没走几步路累得满头大汗。
在同事提醒下,去前台拿体温计一测,居然38度多。这才到余翔浅办公室去请假。
没等开口,他先把杯子递过来了。葛萱只得踩着棉花步去接咖啡,头晕脑涨地按错键子,接了杯热可可回来。余翔浅一闻就皱起眉毛,“这是什么?”
葛萱又开始冒汗,“少喝咖啡~”
他不领情,“啧,换一杯。”
她扁扁嘴,端起杯子转身,眼前忽而一片芒彩乍明乍暗。杯子脱手跌落到地毯上,并没发出太大声响,只是满杯可可扣翻在裤管和鞋上。幸好入冬的衣服不薄,没有直接烫到皮肤。
“小葛?!”余翔浅搁下手边事务奔至她身边,视及那瞬间惨白的脸色,心头大骇,“怎么回事?”
葛萱呆站着,摇摇手,心慌气促得说不出话。
余翔浅扶她到沙发坐下,观察数秒,转身去拿外套,“我送你去医院。”
葛萱忙说不用,“有点发烧,回家休息一下就行。”
他疑惑地将手背压在她额头上,“这是‘有点’?烫成这样不去医院怎么行?”
“我……”一着急又被口水呛到。
他不再耗她力气,“好吧你别说话。”自己也不多说,拿了手机钥匙就准备出门。
葛萱坚称可以一个人回去,谢绝了他的车送。本来二人的传言在办公室里就已沸沸扬扬,她表现大方不计较,是想那些传言不攻自破,并不代表不介意。
江齐楚喜欢顶层赠送的阳光间小阁楼,也不觉得没电梯有任何不便,可苦了两个四体不勤的寄居者。尤其葛萱这个昏昏沉沉的状态,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上来的,可见人的求生真是一种本能。
头重脚轻地爬上六楼,葛萱扑进沙发便再不想动弹,脑子似有一加强连的小人在里面疯狂奏乐。江齐楚不在,她也不知感冒药放在哪,索性调整个舒服姿势睡大觉。刚习惯头疼,还没怎么睡实,耳边隐约传来说话声,断断续续的。原来家里有人。
葛萱睁了眼,侧耳细听,那声音渐清晰起来,好像在打电话,恶声恶气的讲话方式,听着像是百岁。在沙发上能看到他卧室门是敞开的,人应该在里面,这孩子怎么不去上班?葛萱唤了两声,他没听见,倒是不知电话里什么人惹了他,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更变成怒吼,粗口连连。
这一下葛萱听出不是百岁,百岁没这么足的中气。当然肯定也不是江齐楚,剩下的能进来这屋,又敢肆无忌惮吼电话的,只有商亮了。
葛萱费力地想要坐起,就见有人从百岁房里出来。果然是商亮,一手握着空杯子,一手掐着手机,表情狰狞。出来就直接到冰箱里去拿水,没发现沙发上的病人。葛萱见他电话未挂,也没出声打扰。
似乎是令他很恼火的一通电话,偶尔不语听对方讲话,一旦开口就是骂人,又谈及钱的话题,葛萱不敢再偷听,正想出声提醒他自己的存在,被他接下来的狠话吓阻。
“今天我听你的,六子,我最后给他上这一回香。但话你必须给我带到,今儿这笔钱,他要么盘活了打算,一家老小享清福;再这么没完没了下去,狗日的就留着治丧吧,我让他们家户口本儿上一页不剩……他对你加防范,让肥八去探他口风……”
他说这番话时的音量比刚才低了许多,却因此更显阴森。
葛萱担心自己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内容,紧张得头也忘了疼。
她一直就怀疑百岁家干的不是什么正道买卖,否则为什么让尚未成年的小孩只身一人在外生活。百岁自己也问题重重,言谈举止里尽是邪气,背上还好大一丛纹身……
虽然她根本没听懂商亮的话,但商亮不一定这么想。略一思索,决定重新躺下去装睡,这工夫商亮却没任何前兆地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商亮举手打下招呼,对着电话说:“就这样吧,再有什么等见面了说。”挂断了朝葛萱走过来。
葛萱在他客气的笑容里机伶伶打了个冷颤。
看她双腿蜷缩在沙发上的姿势,商亮抓抓后脑,“是不是我打电话把你吵醒了?”
葛萱本想客气地说没有,转念一想还是顺势演戏吧,打个呵欠,佯装惊讶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上午就来了,在里面睡觉,我来的时候没看见你啊,这么早就下班啦?”
“有点感冒,请了一下午假。”
“这两天变天要多注意。江子又出差了,就你和百岁在家,一会儿我领你们出去吃点什么吧。”
葛萱借口胃不舒服,早早回自己房间洗漱睡了。
受了这场小惊吓,夜里烧得更严重了,灌了杯热水把自己焐在被窝里,说了半宿胡话,天亮才退热。早上醒来浑身上下没一块肉不疼,想到昨天走得急,工作也没交接,只好强撑着起床。
百岁也已经起床,穿戴整齐了在客厅里喝着豆浆,翻阅一本军事杂志,听见门响看她一眼,“早。”又低头,隔了一秒又抬起头,皱着小眉毛审视她。
葛萱眼神发直,“早。”
他放下杯子,走过来摸她脑门,比照下自己的,“不热了啊,怎么这个脸色儿?”
葛萱摇晃如不倒翁,眯着眼睛嘟囔:“……没睡醒。”
“没睡醒接着睡啊,病成这样了你还上班?”
“病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你有没有人听过,有时间死没时间病啊?”
“我光听人说有病不赶紧治就得死。你痛快回屋躺着去,别等我找人修理你。”
这话要出自商亮之口,葛萱或者很惧怕,一个半大孩子的话,她完全不受威胁。再说,他会找什么人,葛萱很清楚,耸耸肩,拿起扔在沙发上背包出门了。
百岁根本也不是威胁她,门还没关上,他已经拨通江齐楚的电话,一边追出去喊,“江哥让你接电话。”
葛萱已转下一折楼梯,仰头看他,笑嘻嘻回道:“不接,我要迟到……啊!”踏空一阶跌了下去。
百岁叫苦不迭。
葛萱这下想不奢侈都不行了,右脚肿了足足一圈,拍X光片看骨头没大碍,只是必须静养。电话里向余翔浅请假的时候还被他一顿怪罪。
“非逞强自己一个人回去,这下麻烦大了吧?老实待在家里好好检讨。”
又要检讨,葛萱苦着脸,“昨天没事,感冒睡一觉就好了。脚是今天早上不小心崴的。”
她也没完全说谎,崴了脚只顾着脚疼,感冒症状没注意就消失了,精神很足却只能躺在**。
病痛惹人烦,也没心情看书看电视打发时间。一天下来百无聊赖,第二天闲着茫然若失,到看阳光照在**位置就能推出几点钟的第三天,葛萱觉得该采取些措施拯救自己即将崩溃的灵魂。
据说真正忙碌过的人,会特别珍视各种休息的机会。可是葛萱觉得,像她这种忙碌成瘾的人,已经无福享受这机会了。
江齐楚打电话说晚上7点多就能回北京,葛萱不客气地“嗯”一声,心说你回来家里也是一根木头变两根木头。江齐楚想了一会儿,“你要不注册个ID给新游戏做测试吧。”
葛萱来了兴致,“还是跟之前那个玩法差不多吗?”
“操作差不多。你进去了找少岛让他们带你。”
这是江齐楚他们接手的第二款游戏,与上次的直接代理稍有区别,这是个弃婴。之前的研发团队策划层动**,做到后期停滞了,所以从来没上过线,也没有现成玩家。胡子赵通过关系低价把版权买来,想把它当成工作室从代理商到开发商的踏板。
葛萱对游戏本身并不爱好,但很喜欢找茬儿。抱着这种心态开始游戏,操作水平肯定好不到哪儿去,工作室里参与测试的人都叫她“救护车”——每次带了满满一包药和补品来,三下两下就被怪物干死,大伙趁机冲上去抢劫尸体。所以技术上的BUG她是测不出来的,基本偏重于用户体验层面的建议,尽管这些建议往往超级业余,但在整个工作室都是纯爷们儿的形势下,她这唯一女玩家的地位还是不容忽视的。
余翔浅来探病,看到她竟然在打网游,跃跃欲试。
公司虽然也归为基于互联网和IT技术的行业,但余翔浅对于时下流行的一些网络产品尤其是游戏类的,其实是有着闻所未闻的惊奇。在看似简单的环节里一次一次阵亡之后,他由衷地赞道:“Oh,Fuck!”直接摔了鼠标。
葛萱及时护住电脑以防成为他下一个泄愤对象。
他斜眼看她,“腿脚不好,手上动作倒是麻利。”
葛萱撇嘴,“喂,没你这么安慰病人的……”
余翔浅弯腰查看下伤势,“医生说什么时候能消肿?”弓起指关节在她踝关节上敲一敲,“你啊,再不来上班,我脑子都快肿了。”
明明是催工的语气,竟有隐约的叹息,仿佛心疼。
葛萱盯着他的后脑勺,一些思绪轻翻慢滚。
江齐楚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