萋萋忘忧

(十四)无足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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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葛萱放在一个工作狂身边,是想让她学余翔浅一样,把工作变为生活重心,这样就可以不再耽于过去一些旧事,放弃早该成为经历的旧人。

江齐楚猜中了前头,但没猜到余翔浅的心思。

他和余翔浅并不算熟,但对此人的作风个性还称得上有一定了解:那不该是个会哄女孩子开心的人,甚至都不是那种有时间体恤员工来探望的人。可是他和葛萱之间的融洽,任谁都不会忽视。

面对自己亲手促成的局面,江齐楚不知道要怎么样挽回。

是他把她推到了被关注的位置,教她如何优秀,她又是那么聪敏的学生,几乎不费力就成长为一个让余翔浅欣赏的角色。

连着两个季度绩效考核都是E+,年底HR主动为她做了调薪申请,岗位没有实质性调整,还是总监秘书,职责上多了外联的工作,员工级别从助理升为专员。

余翔浅愿意用心栽培,因为这是根好苗子,或者他对葛萱有超出上下属的感情,但以他的理智冷静,会知道公平才是保护葛萱的最好方式。

所以江齐楚连担心也不能,不需要。时间越久,那二人默契越深,或者只是工作上的默契,或者更多。这些事,他只能束手无策的任其发展。

方向不对,再用力也是徒劳。

葛萱销假上班的第一天,几乎补回了休这一周的工作。请假是件量力而为的事,该做的工作,一样也不会少;不属于自己的工作,放个假回来,也莫名就落到头上来了。这事真没法理解。但葛萱是逆来顺受属,与其去问“这活儿为什么给我做呀”,她宁可直接就做了,不愿逞什么口舌之快。因为有余翔浅这种上司,往往很多事争到最后,还是要做的。

忙了一整天,紧急事件处理完,葛萱打算正常下班。还没关电脑,余翔浅从外面进来,不回自己办公室,迳自朝她走来,指着她抱怨,“你没提醒我填EPM。”

那是公司的绩效管理软件,每季度一填,直接跟季度奖金挂勾,大老板很看重的,其他同事怕不是半月前就提好了,就他敢拖到这时候还天窗。葛萱顿时傻掉,“你还没写EPM!”

他撇着嘴,老大不高兴地,“张总找我谈话了。”

葛萱念着自己的工作量,“我今天上午问了你两遍,中午还发了条短信。”

他振振有词,“可是我上午没时间,下午你又没提醒我。”

“……”葛萱不同他争辩,“张总怎么说?”

“张总说我以后都不需要写EPM了。”他靠在工位的隔断上,松了松领带,在葛萱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叹了口气,“然后他说麻烦你把公司的大门从外面带上。”

葛萱喷笑,“讨厌。赶快去写吧。要订下晚餐吗?”

“晚餐约了顾加东。”他不客气地抛她一记白眼,“你配做秘书吗?”

葛萱敲敲脑袋,为难地看着他。“怎么办?”这个饭局也耽误不得。

他继续翻白眼,“还能怎么办,你又不能替我写EPM,又不能替我去见顾加东。”

葛萱考虑了一下,认真地说:“所以您跟他吃完饭就别去打牌了,早点回家写作业吧。”

他忽然转过来正面对着她,“我有个更公平的建议。”

葛萱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跟我一起去见小顾总,吃完饭回来我填EPM,你留下陪着加班好了。”他歪头看看她堆了满桌的文件夹,“反正你都休一周了,工作全丢给我一人,适当补偿下,心里也比较过得去吧?”

葛萱忍不住轻嗤一声,他不提,她还想不起来计较,忙到现在连水都顾不得喝,还好意思说工作都丢给他,人这么无耻已经是种境界了。“你例会上说人家魏姐是不对的,她周报里明明提了活动要延期的,是你没看到。”

这半年来都是葛萱汇总各组周报提交,余翔浅已经不习惯查看单项,他自己漏看了几个关键任务,非说是魏旭周报里没提,例会上数落了人家一通。看着对方幽怨的眼神,葛萱只恨遁地无缝。

余翔浅非常不以为然,“也就只有你能看到,这种大事怎么只写普通任务里啊?下次不可以纵容他们这么做事。”

葛萱彻底没语言了。

“翔浅,还不走?”下班经过的魏旭笑盈盈打招呼,“哟,看小葛这小眉头皱的。翔浅你又欺负我们了是吧?”

余翔浅挑眉笑笑,“在跟我说你周报的事呢,说明明我自己没看到,不应该指责魏姐。”

这话听得魏旭很受用,“小孩子爱较真儿。这种事算什么,大家同事这么久了,不过是说给底下人听的。你们聊,我先走了。”

葛萱叹为观止,她不知道余翔浅哄人也蛮有一套的。“不愧是销冠,还真会说话。”

他不理解这是褒是贬,“不是实话吗?”他们确实是在讨论魏旭啊。

葛萱收起崇拜,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怎么样?”他跳回到之前的话题,“我一人回家写这东西多没劲啊。”

每当他提这种自知无理的要求时,都会露出个邪里邪气的笑。

那笑容让葛萱走神,然后晚上就会梦到有类似笑容的许欢,特别准。

就像一首歌里唱的:我穿上我最好的外套,还得不到你的拥抱。葛萱心里想,谁不是呢……其实这么久过去,她知道自己对许欢的感情只剩不甘。想念也不再是日常行为,无奈仍然凶猛,主要是特别突然,这点葛萱很没辙。

没来由地梦他,更莫名其妙的是,次日到公司听余翔浅叫她“小葛”,再看镜片下那别致的单眼皮,葛萱便心猿意马起来。就是余翔浅没许欢那般温柔了,而且许欢总是说“我带坏你”,余翔浅则不吝传授她各种歪门邪道。

况且梦境归梦境,葛萱不再是十几岁小女生,懂得如何控制那些不应有的微妙气氛。男上司和女秘书本来就是很招非议的组合,她若不知检点,岂不累了余翔浅名声。

那个彻头彻尾的工作狂,不应该为这类琐事烦身。

相传有种无足鸟,一生下来就必须不停飞翔,一旦停下就意味着进入死亡时间。余翔浅可能是这玩意儿托生的。

葛萱来北京的第三年,也是工作的第三年,余翔浅升任北方大区总经理,兼司大客户部总监。两个月后,葛萱的级别调为主管,负责大客所有外联统筹。余翔浅的想法是,自己一天身为大客总监,葛萱就得帮他操心着这部门的外联工作,挂不挂名都要管的,没必要再弄出个第三人来绊手绊脚。

葛萱起初并无打算争聘这个主管名头。单就级别而言,余翔浅升职之后,她也会跟着水涨船高,主管级是早晚会随调的。但是那几个觊觎这位置的同事,却早将她视为最大对手,暗中较劲。

原本顺利的工作何以变得开展艰难,葛萱很快就揪出个中原因。这或者是三年来她最显著的成长,不以自己的想法去判断他人。所以一个很复杂的人情结,现在的她抬手就能解开。

虽然这种成长她不乐享受,说矫情一点,伴随而来的是对人性的失望。

阻止她开展工作,变相的也是在破坏公司利益,就为了一己之私,就为了不让她表现出众夺取势力。葛萱能理解,但很难接受。

余翔浅才接手大区工作,对细节上的照顾分身乏术。而且葛萱也不能让他察觉到些,以他的风格,会做的是杀一儆百。那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江齐楚一阵也没发现葛萱的烦苦,只当是余翔浅升职带来更多工作,她压力变大,情绪暴躁不爱理人。可是连着几天,六点钟,她准时准点地下班回家,要么窝在沙发上看偶像剧,要么抱个笔记本拿他的ID打游戏。

百岁都感觉到不对头了,偷偷问江齐楚,“她们单位是不要黄啊?”

江齐楚这边开了电脑,把葛萱踢下线。

她立刻查明原因,眯眼瞪他,“江楚你搞什么鬼?”

反应速度测试正常,没有失魂落魄,那应该不会是和余翔浅之间出了什么问题,而且他们俩也都不是会为私人感情影响工作的人。江齐楚思来想去,仍不明真相。

葛萱收到他的担忧和困惑,笑道:“忙你的。”他的工作室才有起色,自顾不暇,她不愿他把心思花在别的事情上。

江齐楚和言悦色商量她,“你说一下吧,你这么笨,自己肯定想不通的。”

葛萱气的,“我哪么笨了?都把我当傻子。”垮着脸强做了个笑,还是把事情始末跟他讲了,“都是在公司五六年的老员工,怎么能这么做呢?”

江齐楚问:“余翔浅希望你去做这个主管吗?”

葛萱想了想,“他无所谓吧,反正都是我来对接。但是现在这局面很尴尬,我好多事不能去做,一旦做了,就变成在争功。”越说越可气,“你说这些人多奇怪,自己不走还挡着我,你不干活我还怕挨骂呢。”

江齐楚直想叹息,“葛萱你还不明白吗?前边的就是前边的,在这条路上你不容易超越他,有时候是因为他挡着你的路,并不是你速度不行。那你要想前进,要么绕过去,你的速度需要是他的几倍。要么,就推开他吧。”

他不忍心带坏她,但她这种善良想法在办公室里生存,只能让她自己泥足深陷。

葛萱第一次参与权位斗争,费心伤神,很多单纯友好的关系,变成一张伪善的人情网。甚至还有位她一直很尊重的男同事,背地里讥诮道:“长那么漂亮要什么事业啊,直接混两年嫁个好老公,比什么都强。”

“可不吗?外联主管哪有总经理夫人风光?”

葛萱感觉自己也停不下来了,慢慢变异成一只无足鸟起飞。到时候或者可以和余翔浅做个伴吧,免得两只都怪孤独的。

就在同年底,余翔浅又给她出了道一模一样的考题,“小葛,大客这把椅子我要让出来了,我希望你去坐。”

葛萱不怕再打仗,甚至不怕面对魏旭这样的竞争者,但她有着能力方面的顾虑。大客部人心很齐,即使是在余翔浅这样的高压领导下。原因是余翔浅的销售出身,他的业绩贡献有目共睹,属下员工畏他,也服他。反思自己情况则完全不同,她占的是位置好。余翔浅有时的打压只是一种威慑,需要有人唱红脸,这个人往往就是葛萱,所以受拥护。

得人心方式不同,他是凭自己,她是凭他。葛萱还没有信心可以像他一样用数字说话。

这一次的内部竞职,余翔浅从HR转来的人选里,没看到葛萱的名字。他没责难,不动声色下更是喜悦。从前他是部门负责人,现在是整个北方区的GM,角色不同,需求也不同。核心部门要职,他需要一个有主见的人,如果葛萱真的听了他的话就来竞职,他也会亲手在她的面试意见上写下“不适合”三个字。

在被找去问放弃竞职的原因时,葛萱说:“在人事的调职通知下来之前,我还是总经理助理,工作是帮你来选这个总监。我考虑的最佳人选应该具备三项素质:有想法,懂得往更高的平台上跳;有实力,在所负责的领域里让人挑不出毛病;有自知之明,懂得自己什么时候该在什么位置、该付出什么努力。这三者都有,是上上等。我有自知之明,但我没有实力,所以我现在没想法。”

余翔浅点头,“我等你有想法的这天。”

他其实并不完全认可她的分类,想法也是能力的一种,所谓慈不掌兵,葛萱野心不足,这是她当前最大的屏障。

新的区域大客户总监会在魏旭和一个地方公司销售总监之间产生。同级别的两人,魏旭胜在对北京市场了解,资源丰富;对方的优势是业绩,大区销冠,年轻,完全是五年前的余翔浅翻版。

年初北方区规划会上,余翔浅说了一句话:今年公司IPO冲刺一旦成功,未来三年,做熟的北京市场将是被遗忘的三年。

最终魏旭只争取到北京大客主管的位置,也便并没有太多人意外了。

集团为能将这一板块尽快上市,两年期间单是北方地区就铺了十二个分公司。生的多了不好养,没办法一视同仁,只能搞区别对待。按余翔浅年初设定的指标,一些有潜力的地方公司,确实是把任务数字压下去了,有的高达百分百。北京只比去年高了15%,葛萱一听余翔浅报给总公司的数字,当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想要在一个成熟市场产生这样的绩效,魏旭这个棋子不可或缺。也许她可以突破,但余翔浅现在需要的,是她活跃在她最擅长的领域。

不是不关注,而是资质好的,可以少操心一些。

大家心里也有数,但只有葛萱会说:“你太欺负魏姐了。”

他不否认,把坏人做得光明磊落。“一些有潜力的区域,其实可以再压一些。”

葛萱绝望地摇头,“你稍微给大伙留口气儿吧。”他算是把物尽其用这项技能发挥到极至了。

余翔浅不受劝谏,“你觉得哪些区域可以突破一下?”

葛萱没好气道:“您直接问谁想死!”

他终于皱眉,“什么死不死的可真难听。”

事情做得难看,还嫌人家说得难听?葛萱对自己萌生一种类似于佩服的心理,她究竟是怎么和这种无法沟通的人共事到现在的。

魏旭对这样的结果自然是不满意的,余翔浅的考虑她也不是不懂,可做为被牺牲的对象,她无法不记恨。连带的,对葛萱的不满也加深了一层。

葛萱却还没吃透心软的亏,她怕魏旭会自暴自弃,暗地里在客户调配上做了些微妙的倾斜。

当魏旭发现自己的能力完成当前任务绰绰有余的时候,就会有闲心顾及其他,且客户资源对于业务来说又是多敏感的事,即使很小的变化也极容易被感知。只是,她的猜想不一定符合事实。说白了,她能发现有人介入,不代表能发现这个人是在帮自己。

余翔浅看在眼里,但他满脑子都是上市的事,也没空警告葛萱:对多疑善猜的魏旭做这种动作,反而未必会讨好到她。

矛盾激化的起因更是句微不足道的歧意句。

余翔浅还在大客的时候,部门扩充招人,有不少专员是葛萱面试过的,跟葛萱关系也比较好,经常叫她一起吃午饭。有天一个专员向她抱怨魏旭派任务不公平,把大单都攥在自己和几个心腹手里,难啃的小活儿全丢给她们新来的。

葛萱心说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谁让你是新来的。”

新人掌控大单的能力不足,公司为避免流失,肯定要由经验丰富的来跟踪,这也是大客户和普通销售两个部门的分层基础。有大单不代表佣金就拿得多,综合比例不说,新客户的销售提成就是老客户的几倍。

没讲那么多是觉得“能力不足”这种说法太打击人,不想这模棱两可的话,刚好被魏旭听见。

余翔浅忙得焦头烂额还要处理投诉,魏旭还没出去,他就拨了葛萱的分机,“你给我进来!”

葛萱听这语气不对,再一看从他办公室走出的魏旭那副似笑非笑的冷面孔,不祥感油然。

余翔浅最不懂迂回之道,葛萱进来连个座儿都没落到,就听他大声质问:“公司既然给予总监的客户配置权,她是不是合理分配,跟你有什么原则上的关系?觉得暗爽就听着好了,插嘴是很不理智的。”

葛萱知道他不是真生自己的气,也没解释,老老实实认了错,看看他案头那堆报表,“您忙吧。”

余翔浅忍不住叮嘱,“我去做路演这个月你跟我时差一致,做好半夜组织资料的准备,白天就好好在家补觉。就算闲的来公司打游戏,也别给我张罗这种跨界的事情。你懂我意思吗?”

葛萱故意耍小白,“跨界要得啊,现在都讲究混搭。”

余翔浅当下暴怒,“什么混搭?左脚拖鞋右脚马靴?把一门弄明白了再玩花样,不然就是出洋相。”

“嘁……”老古板。

“扣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