萋萋忘忧

(十五)不愿解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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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萱是个热心人,也爱管些闲事,但是越权的行为,余翔浅相信,不用自己说,她也没兴趣参与。这女孩子有事业心,没野心,这让他又喜欢,又恨其不争。

余翔浅所认定的合理职业发展规划中,助理只能做两年,这是个消磨人的职位,做久以后很容易僵掉。葛萱是有灵气的,所以他一早给她定好了发展方向。算上实习和试用共三年,她如他所料做到主管位置,办事自有一套风格,貌似鲁莽实则,总能想别人所未想之处,这一点在公司内外有口皆碑。可就某些方面而言,她还是最初那个呆头兔子。好奇心重、爱凑热闹,还有一点小情绪化。许多年以后余翔浅都记得,他坐在车里,她就那么直勾勾望进来,完全不懂回避深色玻璃片后的探视。

有的时候真是一眼间的印象特别深刻。

后来葛萱问他:“您这么没耐心的人,怎么会用一个实习生呢?”

太久了余翔浅自己也说不出,回想起来只觉幸运得离奇,在他刚上任没多久冲业绩自顾不暇的关头,居然还**出一个全能助理来。

葛萱唯一的短板,当属安份。

没学得他精髓,余翔浅稍有不满,“你已经是有名片的人了,不要还是一颗秘书的心好不好,给客户买礼品这种活该你做吗?”

葛萱很直白地陈述,“这是上周例会你点名让我做的。”他这种被上帝遗忘的记忆力,她不是第一次领略,完全不在意。

余翔浅一点印象都没了,但也知她不会撒谎,单是对自己下这种命令表示不理解,“我为什么让你做?”

葛萱也不给他解释,“反正是让了。”

余翔浅失笑,觉得小葛真是越来越淡定了,五指握在档杆上拍了拍,问她:“我还说会开车带你出来买?”

葛萱一怔,“那没有。”其实她只不过是随口一说,不料他还真载她出来了。

车流被堵住,他皱眉看看前方,喃喃抱怨道,“我还有好多事呢。”

“多新鲜,我也不闲啊。问题再晚商场就下班了,您不让明儿一早就送到盛启推广部去吗?”

“你不说我还忘了,先去给我选料子做衣服吧,我约了师傅了,刚好不用走这条倒霉路。”半小时都没跑出一公里,光在车里磨牙玩来着。他推推眼镜把前后左右扫视过,方向盘猛转,车子驶出环路,钻进一条单行道里。

葛萱小时候见过妈妈买布料送去裁剪,后来都是买现成的穿,服装店好像只剩下扦裤脚这类的活儿了。她不知道现在还有人订做衣服穿的,而且算下来一套也不便宜。偷瞄下比自己高不了几公分的余翔浅,大概他太瘦小了,买不到合适的尺码。

老裁缝年过半百,衬衫雪白,西裤笔挺,马甲讲究,还扎了条明黄色领巾,如果不是脖子上挂了条象征身份的软尺,葛萱还以为是这写字楼里哪个公司的高管。操一口南方普通话,让助手找出余翔浅的资料,详问过有无变动,又不放心地用尺子量了腰围,重新标记过,才让他去选料子。

葛萱稀奇地翻着布样册,陷入对布料纹理的深深喜爱中,这些布块拿回去可以给塑料娃娃做好多衣服。冷不防余翔浅伸手过来,吓了她一跳。

“这块好吗?”捻捻她欣赏半天的那页布料,他点头,“颜色倒还不错。”

葛萱回过神来,细看那浅灰色眼熟,“你有一套这颜色的西服吧……”

裁缝师傅瞥了眼色号,再看自己手上的资料,“哎,有的呀,这个是做过的。马上到夏天了,选块薄料子好伐?”

余翔浅漫应一声,胡乱翻翻,推到师傅面前,“您帮我选吧,还是不要明纹和格子的。”

师傅从架子上取下几本颜色鲜艳的布册,“这衬衫料子呢,让小姐帮选选好了。”

葛萱很乐于这项工作,接过册子认真挑选。

余翔浅坐在一旁,成心泄气地取笑道:“她不灵。”

师傅却觉得葛萱眼光不错,翻到她折了角标记的那页,“这块可是新来的料子,不要太精致的……”

“是吗?”余翔浅忍不住频频打量葛萱,“可以啊,小葛,什么都懂些。刮目相看。”

葛萱撇撇嘴,“您那眼睛都刮三年了。”

每次看到她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就会刮目相看。偏偏还是要派一些明知她干不了的工作下来,纯粹为了制造惊喜?变态的癖好。

“我说真的,”他誓旦旦道,“深藏不露呢。”

葛萱笑了笑,没作声。尽管余翔浅的赞扬和批评向来都直接,可赞扬毕竟是少数,她还听不大习惯,感觉有点反讽的意思。

余翔浅忆起她热衷研究那些布料和衣样的举止,期待地问:“难道连做衣服也会?”

葛萱实话实说:“就以前给芭比娃娃做过衣服。”

从店子里出来,余翔浅去开车,葛萱在一家商店前站等,转过身对着干净的橱窗玻璃看自己的倒影,脑里想的是从前给小娃娃做的衣服变大穿在身上的效果。

余翔浅将车从地库里开上来,就见她站在一家毛茸玩具店前,直勾勾看着里面,样子非常专注。给了声喇叭催促她回头,无奈地笑道:“长大了还很喜欢这东西吗?”

“什么东西?”葛萱正准备上车,听到这话一愣,顺他视线一看,才注意到自己刚照镜子的那家店是小熊一家的布偶专卖。

他推车门下来,“我送你一个。”

“免了。”她对这毛乎乎的胖熊没兴趣,“我不要。你快开车,这好像不让停车。”

他一贯地误解她的推辞,“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就当谢谢你今天帮我挑布料了。”手臂一揽,不由分说推拥她走入店内,选了一组服饰复杂的熊仔塞进她怀里,“拿回去做衣服吧。”

葛萱哭笑不得,“谢谢……”

他是典型的概念混乱,什么芭比,什么熊宝宝,反正都是玩具,便并为一谈。

六月的北京已进入盛夏,葛萱捧着一窝棉毛小熊,一下车感觉热气满怀抱不住,干脆一只两只都揪着耳朵提在手里。才进小区就遇到百岁正要出门,瞥眼她手里那一堆毛茸茸的,“中奖啦?”

“你就当是吧。”葛萱随口应付,“这么晚了要去哪?”

百岁嫌她问东问西,没好气地回了一嘴,“去嫖。”

“啊?”等葛萱反应过来,人已经走没影了,她低咒几句,上楼来跟江齐楚抱怨,“这小孩儿怎么满嘴跑火车……江楚,他说的能不能是真事儿啊?”

江齐楚好笑道:“有什么不能的。”他抱着电脑侨斜靠在沙发里跟胡子赵他们群聊,答完话半天没听到葛萱声音,奇怪地抬头一看,只见一尊张大嘴巴的呆头鹅腊像,“你干嘛这么惊讶?他也是大人了。”

葛萱脱口驳道:“什么大人,你比他还大好几岁怎么没见你去嫖?”

对话框里少岛主在刷屏:江子江子江子江子江子……

江齐楚盯着电脑,噎了半天,才艰难地给出回答:“我比较忙。”

葛萱恍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蛋噌地燃烧成一颗小太阳,默默地吐下舌头溜回自己房间。

江齐楚被她仓皇的背影气得直笑,视线落在手边几只玩具熊上,捉来一只把玩,再转视葛萱紧闭的房门,笑容不由发紧,渐渐变成一种无奈。还想如往常如过去一样,轻叹一声就释然,却发现从前能做到的事,现在好难。

她与他从未如此之近,仅一门之隔,他要的不正是这般朝夕相处吗?得以守护她的快乐,驱逐她的不幸,明明已经得到这么多,心仍然不满。

因为人心始终不是正圆的形状吧,便永远会生新的贪念。

葛萱在江齐楚面前冒场不是一次两次,这回不知为何尴尬起来,洗完澡躺在**,脑中走马灯似的尽是和江齐楚相处的片段,无数的事儿,脸上热气不散。

余翔浅来电话的时候葛萱还没睡着,刚巧拿过手机看时间,直接切成了通话状态。

电话两头都愣没了言语,还是葛萱先笑起来,余翔浅才回神交待工作。他很快要出国一阵,近期连夜赶工,葛萱说这也挺好,免得到那边时差混乱。

余翔浅笑道:“你又不用倒时差,早点睡吧。”

深夜里他声音无比温柔,葛萱听得起了一身冷痱子,放下电话裹紧被子,无端端发笑。

睡前隐约听到雨声,反正房子不会漏,发大水也最后才淹到六楼,葛萱睡得踏实。早上起来在客厅里看见百岁,驼着背坐在沙发上,直勾勾瞅着面前茶几上那份头天的晚报,眼神呆滞。看看表早过了他平常出门的时间,葛萱怪道:“怎么还没走?”

百岁居然才注意到她,含糊打了招呼,顺便打个呵欠。

葛萱对他那一脸的蔫相满腹狐疑,热了两杯豆浆端过来,小心问道:“你是没睡好还是刚回来没去睡呢?”

“废话,打一宿雷谁能睡得好?”他抿了口热豆浆,后知后觉道,“我干嘛刚回来啊?”

葛萱翻个白眼,“你不嫖去了吗?”

百岁恍然,“你以为我纵欲过度?我这年轻力壮的,一宿,至于吗?”

“小流氓崽子。”葛萱骂了一句,洗杯子出门,听他在身后哧哧邪笑。

大约是雨季要到了,这两天每每傍晚阴云骤集,夜里狂下,早晨又放晴,一天热过一天。公司赴美路演行程将至,上上下下忙作一团,错过正点下班时间就赶上暴雨,夹着响脆的雷声,惹得楼前等车那几位女同事尖叫连连。叫声未落,又是一片白光闪亮天际。

路过的男同事则交头接耳窃笑。

葛萱坐在一楼的咖啡厅,听着门口此起彼伏的叫声,心说打雷有什么好怕的,阴云里那闪电花多漂亮。心不在焉去端咖啡,指尖被杯缘烫到,唉呀一声,适时雷响。

余翔浅刚巧走过来,不明所以,“小葛害怕打雷?”

葛萱捏着耳垂,“不啊。”怪罪地瞪视桌上那双热咖啡。

他只当这丫头在逞强而已,手掌在她发顶揉揉,笑道:“别怕。”

葛萱背脊倏凉,仰头视及他满眼柔情,当下不知如何是好。这不该是余翔浅的表情,陌生感使她莫名烦躁。

余翔浅则大方落坐于她对面,“他们还没到?”

“下雨堵车吧。”她公式化作答,“我打电话问问到哪儿了。”

他摇头,“等下吧。”目光调至窗外,“今年雨水好大,是个富年。”

明天就要启程周游列国,这会儿竟能姿态散闲地坐在这里同她聊天气风水。还有刚才那情鬼附身的眼神……葛萱忍不住侧眸望他。

似乎感觉到她的戒备,他并不与她正视,倾身取过杯子浅啜一口,低声吩咐,“多注意下身体,别感冒了,我不在,这边很多事都要你独自处理。”

葛萱漫应,“放心好了。”

余翔浅笑笑,倚进沙发椅里欣慰地说:“你工作能力我是放心的。”至于其它方面,显然是个转折语气。

还好,他没说完整句话。

若同他谈及工作以外的其它方面,那感觉仍是怪怪的。

大雨将玻璃窗冲刷得异常明净,葛萱此刻的心也如这幅水幕一般,看似纷叠乱涌,实则清亮无比。

余翔浅次日随集团高管飞往美国,葛萱当天下午的飞机辗转于地方公司跟进销售例会。北方区六个重点城市跑下来,回到北京已经是一周之后。下午三点多,天空焦白,葛萱拖了一箱脏衣服从机场出来。里外翻不到家里钥匙,只好先到附近江齐楚的工作室落脚。

江齐楚正要出门去见个广告商,葛萱见状立马兴致勃勃请求同行。他心疼她天南地北折腾了一礼拜,想让她早点回去休息,当下回绝道:“不让领孩子。”

葛萱扯扯身上因短途飞行而皱巴巴的套装,“你看我穿这么正式,冒充下你秘书。”

江齐楚笑道:“太正式了,不知道的以为你是老板呢。”

“让我去吧,”她实在好奇,“我从来没看过你谈客户。”

他无奈,拎着她的行李放进后备箱,“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是天天都在谈?”

葛萱欢快地坐进车里,“我谈是我谈。”百岁的话,她可能都没这么大兴趣,但是江楚平常聊天都跟挤牙膏似的,他真的能谈业务吗?

“哎?你不是做游戏的吗?为什么还谈客户?”

“游戏不一定只做给玩家啊,给钱的都叫客户。广告也是钱,投资也是钱。”

“那不就商业了吗?”

“那你以为我是做公益的?”

葛萱大略明白了,套用句百岁常说的话,“原来大家都是出来卖的。”又想起自己签第一单的艰辛,一路喋喋不休。

江齐楚不由叹服,“葛萱你精力可真好。”听她嗓子哑得跟嗑了一宿瓜子似的,还在那儿眉飞色舞地讲。

她憨憨一笑,“只要余翔浅不在我都没那么忙的。呵呵,我主要是看他就忙叨。”

“所以你就来忙叨我。”江齐楚无奈。

这时他还预料不到葛萱的存在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困扰,直到与合作方在会议室洽谈。正对着投影墙做幻灯片讲解,扭头切换页面时,蓦地与收到长桌末端她鼓励的笑容,忽然间思路就混乱了。也没多犹豫,借着倒水的动作掩饰异样心绪,顺便同葛萱低语,“你能出去一下吗?”

葛萱哪里知道她在这儿,江齐楚不会说话。只当是有些敏感的商业数字需要自己回避,反正她也见识到了,听他这一说便痛快起身,在会议室外等。

江齐楚顺利完成洽淡出来,在写字楼左侧的休息椅旁边找到了葛萱。

原木色的长椅上落了只白色小蝴蝶,她正拿着手机翼翼地进行偷拍。猫着腰,伸着臂,探着头,穿着套浅绿色裙装,她看起来就像一株造型奇特的植物,于阳光下不声不响地生长。

江齐楚一直等到她拍出满意的照片,才步下台阶唤她上车。

葛萱一回头,蝴蝶惊起,绕着她转了半圈,翩翩飞远。

她跑过来秀自己的作品,江齐楚瞄了一眼,笑道:“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儿。”接过来手机细看,前后一翻,意外看到自己刚在会议室里说话的一张照片,顿时愣住。

葛萱贼溜溜地凑上前,“这个也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儿吗?”当时所有人都看着幻灯片听江齐楚讲解,她躲在那个角落里完全被忽视,可以为所欲为。

江齐楚露个不堪重负的苦相,“我真的谈不了这个。”

“得了吧,您还想怎么谈?”葛萱觉得他有些妄自菲薄了,“那些人被忽悠得一愣一愣,就听你一人儿在那朗朗地白唬。”

江齐楚被她难得的夸张逗笑,“忽悠人是胡子赵的强项,他最近跟老婆闹离婚没心情来,抓我临时充阵。之前都谈得差不多了,给他们大老板走个过场。”

“离婚?为什么?”

“他在游戏里认识个女孩儿,也是北京的,两人线下动了真格,被他媳妇儿发现了。”

“媳妇儿说要离婚?”

“胡子自己想离了娶那女孩儿。”

葛萱叹为闻止,“他几岁了都!”

江齐楚叹道:“也难免吧,成天泡在一起。”

葛萱争道:“那两口子也成天在一起啊。”

江齐楚双眸低转,“没有一个共同为之努力的目标,在一起越久,越两相生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