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萱到底也没看上市直播,开电脑扫了俩小时地雷,无数次炸满屏幕,直炸得眼花缭乱,心里的烦乱仍没得以转出。
小棠揉着眼睛从房间出来,小声传令,“咱妈让你进屋睡觉。”
葛萱乖乖应声,伸了个懒腰说:“明天你请我吃烤串去呗?”
小棠敷衍同意。
袁虹在屋里听见姐妹俩对话,笑骂,“吃货,晚上食儿还没消化净,又惦记上明天的了。”
葛萱嘻嘻地关了灯,黑咕隆冬钻进妹妹被窝里,冰凉的皮肤惹小棠尖叫,挨了袁虹轻斥才老实躺好,“妈,你和我爸看楼去了吗?趁天暖和买了好能装修,别等到冬天了,那边没装完住不进去,这边还得烧着炉子。”
袁虹应道:“看了几个,太大了,都九十多平。”
葛萱算了算,“九十多平实用面积也就八十吧,不大。”
袁虹不同意,“过两年小棠也上班出去不在家住了,就我和你爸俩人,住那么大房子干啥呀?完了弄得你手头也挺紧巴的。”
葛萱说:“买不买我手头也紧。”
袁虹趁机数落道:“葛萱你不能再那么乱花钱!好几千给小棠买个钱包,她怕整丢了,压根都不敢带出去,成天跟家锁着。”
葛萱不用看也知道小棠肯定要给她白眼,还是捧腹狂笑不止。
小棠忍无可忍,抓过旁边小布偶准确捂住姐姐的嘴。
葛萱挣扎着求饶,“不笑不笑了……”顺顺气儿对袁虹说,“八九十平差不多,买吧,兴许过两年我还回来呢。”
袁虹哼道:“回来自己在这平房住。”
葛萱心不在焉笑笑,半晌才说:“这平房也值不了几个钱吧?要不就先别卖了……到时候这片拆迁,搞不好还能涨价呢。”
袁虹怪她起高调,“想得跟朵花儿似的。”
葛萱一早喝了碗粥就张罗出门,“先随便去哪儿溜哒溜哒,早点过去占桌。”
江齐楚安抚她,“这不是北京,不用等位。”
葛棠心知该来的躲不过,“走吧,现在出去差不多能赶上咱妈那趟车。”
县里开了四条线路的城区小巴,袁虹在1线车上售票,刚好能经过自家胡同口。葛棠认得车牌号,三人特意等上这辆车。袁虹看是他们仨一愣,“这么早干啥去啊?”
葛棠一本正经地说:“逛夜市儿。”
袁虹瞅着莫名雀跃的葛萱,估计也是她起哄,“来,起票。”
江齐楚这回不抢着掏钱了,抓着扶手站旁边看热闹。
葛萱在包里摸了半天,掏出张一百的,笑嘻嘻地递过去。
袁虹毫不客气,接了往兜里一揣,“没零钱,不找了噢。”
“妈呀,”葛萱傻眼,“赶上抢钱了。”
那些烤羊肉串的小摊都没正规执照,基本要等到傍天黑了才敢摆出来,一直营业到后半夜甚至凌晨,所以上午根本就没有出摊的。东玩西逛地疯了一上午,下午两点多,终于找到一家,葛萱颠颠跑过去点了一大堆吃的。葛棠威胁说吃不了给她打包带北京去,葛萱很有信心,不料一串还没吃完,手机忽然响了,看到屏幕上“余翔浅”三个字,食欲散了个精光。
“都挂上牌了,还有什么忙和的啊?”葛萱叨咕着接起电话,“喂,余总。”
“在公司吧?我约了顾加东吃饭,你也一起。”
“你回北京啦?”葛萱诧异地瞪着江齐楚,似在向他求证公司是不是北京时间今早上市的。
江齐楚也很奇怪,翻过手腕看表算时差。
余翔浅语气倒很淡定的,“嗯,刚到。你手上工作尽快处理,我大概五点钟左右到。”
葛萱干笑,“我在家了。”
他不意外她跷班的行为,并不追究,“那我直接去你家接你。”
葛萱笑容越来越僵,“我在……黑龙江。”
电话里一片沉默。
葛萱让步,“礼拜一就回去!”
他气疾败坏,“谁给你的假!”
“没人啊。”
“没人批假你就敢跑回老家去?是不是有点放肆过头了?”
“可是今天是礼拜六,本来就该正常休息好不好,我为什么不能回家?礼拜一到公司上班不就得了……”
余翔浅把电话掐断。
葛萱骂一句,“病人!”拿起肉串恶狠狠地嚼。
江齐楚和葛棠面面相觑。
葛萱晚上买了很多菜亲自下厨,小棠只在一边指点她油盐酱醋的摆放位置,江齐楚端着洗净的菜站在锅前,看着葛萱欲言又止。小棠笑道:“我记得江哥以前炒蒜苔也挺好吃的,就是油大。”
葛萱哼了哼,“那是不会做菜,怕粘锅啊,可不猛放油吗。”
江齐楚嘿嘿笑笑,也不辩驳。
小棠猜他要说不该说的话,喊他一起去方厅摆桌子。江齐楚应一声,却抓紧机会对葛萱说:“吃完饭把票订了吧?”
葛萱低眉冷对,“你现在走我都没意见。”夺过他中的盘子,将菜往里锅里一扣,翻炒出火苗来。
小棠看不过去了,“喂——”
葛萱又将一张冷静脸向妹妹,“‘喂’什么‘喂’?你知道啥,余翔浅过年没让我放假的时候就说过,等忙完公司上市了,我随时想休他都批。”
小棠才不关心这些,“你油没开就下菜!”夺过铲子以肩膀推她,“进去,你弄这玩意儿,咱爸咱妈吃完明天还上不上班了!”
葛萱技不如人也不反驳,退后几步,反剪着手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就是不肯去订票。
离礼拜一还有几个小时的时候,葛萱主动给余翔浅去电话道歉,说自己那天语气太放肆,说不该不跟领导报备就私自请假……
余翔浅不耐烦听她客气,直接了当地问:“什么时候回来?”
葛萱心平静气和,“余总,我最近确实压力太大了,工作状态很不好,能不能给我几天时间调整一下?”
“几天?如果一直调整不过来呢?”
“……怎么会?”
“那天分客户的事,我听魏旭细说了,她其实是觉得你这么做比较合理的。”
“与魏旭有什么关系,我不是在跟她怄气。”
“那是什么?”他徒地扬高声音,“是什么原因让我开完香槟就搭飞机辗转半个地球仍不能见到你!你告诉我啊。”
“余翔浅……”
“我以为你懂我的。我以为……你会守在电脑前跟我一起倒数读秒。我对着镜头举杯,假想你在屏幕这边也拿只杯子……”自嘲的笑声截断讲话。
读秒结束,交易大厅里香槟迸溅,他在这一片欢呼声中突然寂寞。麻木地与集团领导同仁们一一碰杯,看一张张脸眉开眼笑,心里却有着成功无人分享的失落。搭了最近的班机回国,中午从纽约起飞,时针转了一整圈,到北京,也刚刚是午后时分,太阳正毒。排上出租就给她打电话,她竟敢跟他说礼拜一再回来。
礼拜一呢,回来的也只有一个电话。
余翔浅问:“你想怎么样?辞职吗?”
知道他不是威胁,只是单纯发问,葛萱从没想过这个行为,但是很奇怪的,听他说出来,她并不惶恐。
“你要辞职?”他再次确认。
“让我想想好吗?”
“不管是魏旭还是我让你有这么大的压力,你如果觉得无法承受,就直接跟我说。不想待在我身边也好,我可以安排你去别的公司。前提你马上给我回到北京。”
“我没想跳别的公司!我……唉,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明天再谈好不好?”
“好。”他爽快应允,紧跟着又补充一句,“谈不谈都好,但你记住,小葛,没我同意,你哪都别想去。”
葛萱对着已结束通话的手机说:“我就在家待着,哪儿也不想去!”
回头看看漆黑的房间,爸妈早已入睡,江楚从离开北京也每天睡得早早,这家伙把她家当疗养院了。小院里蛐蛐叫得争先恐后,伴有蛙声,也没池塘,不知存活在哪里的。
葛萱在窗檐那把破藤椅上坐下,扰了虫鸣,演奏暂停,周遭安静得耳鸣。
月底,月亮连芽儿都没有,厚厚的云层也遮住了星,周围能看到的地方都没光源,可就是没有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为什么能看见呢?葛萱举着手,“难道我是夜视眼吗?”
或者说很远的地方有光吧,能一直照到这边来,肉眼又看不到,大概是很远很远的地方,比方说,北京?
房门合叶发出细小的转动声,被极缓极轻地推开,有人从屋里出来,脸是看不清的,但轮廓很明晰。葛萱维持着举手的动作,发出鬼魅幽森的笑声,“咯咯咯……”
江齐楚轻笑一声,“被蚊子咬死还魂了?”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葛萱只觉全身都发痒,“唉哟赶紧回去了。”抓了几下,起身往屋走。一只冰凉的细玻璃瓶抵住她下巴,略显刺鼻的香气空气里浮散开来。
江齐楚在她之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靠进去,仰视天幕,“下雨了吗?”
“快了。”葛萱边涂花露水边笑,“蛐蛐没好声地叫唤,估计是闷的。”
“晚上下白天凉快,不像北京,半个多月没一滴雨了。”
“嗯,攒到奥运会下呢?”
“这孩子真缺德。”
“真有意思,全国都有雨,就北京不下。快开幕了吧?”
“还10天。”
“你要回去看吗?”
“我明天订票。”
葛萱手上动作一顿,又继续,“哦。”
“你呢?”
“也这几天吧。早点回去,耽误一天好多钱呢。”
他低笑,“都以为你不在乎钱了,跟领导那么吵吵,不怕被断了来钱道?”
葛萱拧紧瓶盖,过呛的味道让她连打了几个喷嚏,带着浓浓鼻音说:“我想明天把钱都提出来,跟家这边买个楼。”
“想好了?”他声音严肃。
“是给爸妈住。我妈这两年血压高,一看人多就头晕,不想让她去卖票了。小棠也上班了,家里现在用不着什么钱。就在我爸单位近的地方挑个房子,让她在家做做饭得了。”
“嗯。”他沉默片刻,“挺好的。钱不够跟我说吧。”
“好。”
“进屋睡觉。”
这就完了?葛萱对停在这里的谈话不太甘心,所以他就是出来送花露水的?
“要是选个最能熬夜的人当火矩手,肯定能选上你。”
“呵呵。”说起奥运——“哎?今天几号?”
“27号。不对,过12点了,28号。”
“哦,难怪……票不好买。都上北京看运动会去了。”难怪刚才余翔浅那么大的火,7月27日是他生日。忽然很想用力叹气,可是才一吸气,猛地呛进了夜风。她就站在窗根下,不敢大声咳嗽,怕吵醒屋里的人,憋得直发笑。
江齐楚低声埋怨,“你看看你……”伸手抚着她的背顺气。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她总是这么狼狈,以前她还稍微掩饰着些,后来索性能有多二就放任地二吧,反正她也瞧出来了,这个人是老天专门派来看她出糗的。而且无论她多狼狈,他都是以一颗宽厚的心,温柔的手,来帮她化解。
这口气终得叹出,葛萱吸吸鼻子,“江齐楚是大好人。”
他嗯一声,“我希望世界和平。”葛萱幸福。
葛萱听不到他默默的祈祷,用花露水敲他肚子,“你是说哪个游戏里的世界?”
“你的世界。”他这回是很实际地回答,“我希望你不要再跟人勾心斗角了,希望大家都活得单纯点。”
葛萱轻笑,“与其盼这个,还不如盼我能轻松化解这些勾心斗角呢。”
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的心情,他仍能准确猜穿,“你已经……很厌倦北京了吧?”
黑夜中不需掩饰被戳中的狼狈,葛萱想了很久,才如实告知,“好像是从一开始,就不喜欢。”
“那为什么非得留下?”
“你会一不喜欢就离开吗?还是说一觉得没有希望了,喜欢不到了,才会离开?”
江齐楚脑子一嗡,心下骇然。
“随便吧。”葛萱没耐心等他措词,“在我感觉,许欢对我算是背叛,我特别恼火,可是你三番两次的离开,那种想生气又没有资格的心情……”
“葛萱你说什么?”他听得清,一字一句,听得懂,只是不敢确认。尤其在她刚跟余翔浅通完电话之后。
葛萱泄气,“我也不知道我说什么。”
他慌慌解释,“我离开,是不想你因为依赖我,左右决定。”
“是吧,呵呵,我也觉得,我只是习惯了你。你不在,我就不舒服。跟感情没关。”
风一下也静止,只有夏虫还在畅谈。
江齐楚默默点头,“你想让我怎么说呢?葛萱,我知道,早就知道,你不用说得这么明白。”她真是有本事把他最极力隐藏的话也哄骗出来,“我不期待你这样的感情,但我没办法,就即使是这样,只是习惯,我还是喜欢你。我没办法。”
回来这几天,葛萱每天早上听到小轻骑的引擎声时,就开始怀念从前家里那辆老二八自行车。起码自行车不吵人睡觉。
葛冬洋以前不管雨雪天,一律蹬着那辆自行车上班,据说这车当年还是迎娶袁虹的彩礼之一。后来那车就常常出毛病,车梯折了,车铃哑了,前闸不好使了,右面的脚蹬板还碎了一角……每次修车的时候,女儿们若在身边,他定会念叨:这车比你们俩还大好几岁。
有一阵丢车成风,就这车不丢,葛冬洋还很得意,给二八取了个外号:贼不偷。结果才取完没两天就丢了。袁虹说肯定是他乱放,让拣破烂的划拉走了。葛冬洋不死心,下了班就去二手车黑市找。小棠劝他:“爸,要不你去古玩市场逛逛吧。”葛萱猜想那车下场更凄惨,都旧成那样了,估计也就局部零件还能用用,所以……不见得有全尸了。这话可不敢说。在葛冬洋决意接受车子丢掉的事实后,葛萱给小棠汇了笔钱,让她去买个摩托车给爸爸代步。
小棠才是算盘精,买了个最小马力的,说是车速跟安全性成反比。葛萱倒不管车速什么的,再慢也比自行车强,可是那摩托的发动机绝对有问题,怀疑油缸里加的是柴油,怎么噪音这么大……尤其是今天。大概是前夜自己睡得太晚,感觉他好像比平时出门更早。
葛萱拉高被子把头蒙起,直到摩托车声音彻底消失在胡同里,才钻出来继续睡。
一觉醒了听到沥沥的雨声,屋里面空****,仿佛瞬移到了北京。
光脚跑遍里外屋,也没找到一个人,前后门都紧锁着。江齐楚电脑还在,但随身携带的几件衣服,以及装着移动硬盘和驾照等证件的那个手包——他走到哪儿背到哪儿的东西,都不见了。
看吧,这个薄性的怯货,又把她扔下逃跑了。只知道瞪眼给她上课,“你只跟自己说,我就是要什么,我一定要得到。”他自己又做了什么。
高中时看到她和许欢在一起,躲去了哈尔滨;大学时又离开她去了南方;之前虽然没有在地域上撇开她,但会刻意的减少在家时间,错开两个作息,说是有些活儿不得不留在工作室加班完成……葛萱向胡子赵侧面探问,发现那其实也并非必须。
现在又逃了。逃跑有意义吗?逃到上天入地下九泉再不相见?
小棠总说,葛萱这么多年被江齐楚保护得太好,都没有成长。葛萱觉没成长的是江齐楚。是,他本事大了,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但是,在遇到不知如何解决的问题时,他还是跟从前一样,不面对,不解决。自己不行,就求人啊,活得好像这世界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