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零下196度的液氮中醒来,已经是218年之后了。
但我好像仍旧沉没在一片光里,光很亮,可我眼前却一片漆黑,无边无际。
我觉得自己像一条鱼,在大海里游了很久,却终究不知道要游向哪里。
直到一阵剧痛,我眼前有个朦胧的影子出现,自我介绍说,我是国家生命科学院的研究人员,姓赵。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只好叫他赵医生。
赵医生读取了我所有的数据,告诉我,你病变的器官目前已经被修复,但我们不确定会不会复发。
随即,他又饶有兴致地补充了一句,记录显示,你的妻子,程莉,五年前,已经提前醒了过来。
“妻子”两个字,像是一道光,把我从混沌深处打捞出来。
我接过一个显示器,上面是关于我所有的信息。
编号8932637117,陈久成,生理年龄45岁,冷冻时间218年。
冷冻前职业,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第三考古队组长。
婚姻状态,丧偶,无子女。
我看着表单上“丧偶”两个字,一阵头痛,脑神经如鞭子一样抽打我,疼让人清醒,记忆翻涌上来。
说起来,那都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
我的妻子,程莉,患上淋巴癌那一年,才二十五岁,刚刚跟我结婚一年,婚房里的喜字都还没有揭。
人其实特别脆弱。
尤其是你把许多意义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
看着躺在**,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程莉,我想到第一次见到她,她才刚刚毕业,在考古现场大呼小叫,见到骨殖会哇哇狂吐,但又偏偏要强,硬撑着跟所有人说,我没事我没事。
考古队里所有人都喜欢程莉。
在考古这个老气横秋的行业,程莉的出现,就像是一道鲜活的光。
有些女孩,在哪里出现,哪里就有光。
可现在,程莉躺在**,美好的灵魂被肉体囚禁,我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任她凋零。
一个人活在世界上,需要另一个人给自己位置。
程莉是给我位置的人。
如果没有她,我不知道我在哪,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程莉清醒的时候,握着我的手,问我,你还记得你面试我的时候,跟我说过的话吗?
当然记得。
面试的时候,我问程莉,你觉得考古是什么?
程莉说,说白了就是合法地挖坟掘墓。
我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程莉却无辜地看着我,说,话糙理不糙,考古是为了研究历史,陪葬啊永生啊什么的都是虚无,我们的工作就是从虚无里打捞伟大的意义。
我又有点欣赏她了。
我跟程莉说,考古,就是和时间打交道。考古队员,对时间的感知,和别人不一样。一百年,一千年,在考古队员开来,也不过是一道墓门的距离。
程莉握着我的手,她手心里的力量虚弱,但眼神里仍旧透出那种与生俱来的狡黠的光。
她说,所以啊,你不要伤心,在一起一年,还是一百年,对我们来说都一样。爱过了,就不虚无了,有过了,就是意义。
程莉病了以后,我从来没在她面前掉过眼泪。
这一次,我没忍住。
程莉把我抱在怀里,像安慰孩子一样安慰我,眼神里有母亲般的光。
两年后,程莉失去了大部分生命体征,医生宣布了临床死亡。
在此前,我征得了程莉和她家人的同意,由国家生命科学院对程莉进行人体冷冻,液氮保存,希望有一天,人类医学发展到一定程度,可以让她复活。
更多的,是给自己一个希望,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但我又很害怕,怕她一个人在多年以后醒过来,要孤身一人面对陌生。
她是个特别没有安全感的人,每次过马路都要握紧我的手,要是以后一个人了,她怎么能睡得着呢?
所以,在程莉被冷冻当天,我写下了遗嘱,将来,我自己临床死亡之后,也把身体冷冻,希望有一天能和程莉一起复活。
理性一点说,人体冷冻,至少在理论上可行,我们还有机会。
感性一点说,与卿今世为夫妇,更结他生未了因。
人总要为了什么而活着。
我亲手按动按键,看着程莉的身体,慢慢浸入到零下196度的液氮里。
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可我不知道说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这样做是不是太自私了。
未来是什么样呢?
会更好吗?
会更坏吗?
谁知道呢?
也许我应该说,来生再见。
来生再见。
我轻轻地喊出声来。
现在,就是“来生”了吧。
我要见到程莉了,我可以再听见她的笑声了,说不定,我会来个恶作剧,从背后吓唬她,让她惊叫,让她大惊失色,让她捶着我的胸口,鼻涕眼泪一起哭出来,大骂我混蛋。
按照冷冻前的协议,我拿到了程莉现在的住址。
但我并没有立刻去找她。
我有一些害怕,我需要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
程莉比我早醒了五年,她现在的生理年龄还是三十岁,而我却已经四十五岁了。
以前读诗,读到“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感觉。
现在我知道了。
我担心,我害怕,怕“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怕程莉认不出我。
跟她比,我老得实在是太快了一些。
闲聊的时候,赵医生告诉我,选择人体冷冻手术的人并不多,因为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不确定这项技术能否成功,以及成功后有多严重的副作用。
但我不在乎这些。
我只在乎我和程莉又有了时间,又有了人生。
按规定,人体冷冻的志愿者醒来之后,仍旧要配合国家生命科学院的研究。
医生给了我一块手表形状的仪器,说是需要时刻监测我的生命体征,随时和我保持联系,大概是怕我突然死掉。
毕竟对于“未来”来说,从“过去”来的人,像异类。
世界都变了样子。
我来不及熟悉这一切,在赵医生的指引下,我拿到了自己冷冻前的物品。
洗澡,刮胡子,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有些陌生。
看着推送在手表上的地址,我心里有安静了一些,这个地址就是我在这个陌生“未来”的位置。
手表上的光点,提醒我,已经到了。
我站在一座乡间别墅面前,看着特别复古的建筑风格,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自己所在的时空。
我曾经亲手清理过一座北宋初年的墓坑,其中出土了一个青铜的建筑模型,亭台楼阁,雕栏斗拱,颇有情态。
当时,程莉还感叹,要是我能住进这样的房子里就好了。
一声狗吠,把我从回忆里叫醒。
我透过栏杆去看,别墅的院子里,晾晒着刚洗好的衣服,仔细一看,都是裙子,像一面又一面的旗帜。
一阵风吹过来,裙子们被鼓**,一个女孩穿着背心,光着胳膊,闪身出来,正在晾起另一条红色的裙子。
女人能把平常的一切都变成风景。
你爱过的女人每个角度你都认得。
是她。
程莉。
我隔着这么一小段距离看她,她站在裙子里,身上沾着水珠,闪着梦一样的晕光。
我觉得脑袋发晕,喉头发甜,我走过去,走近前,直到被栏杆拦住,怔怔地看着她。
一点都没变。
不,头发好像长长了。
看起来更年轻了。
更好看了。
冷冻前,她还是个病人。
那场病没有让她不好看。
反而让她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现在她好了起来。
我好像老了。
太老了。
我有些自惭形秽,不知道该不该走向前去抱她,跟她轻描淡写地开玩笑说,嗨,醒了,睡了这么久,睡傻了没有?还记得那本科幻小说吗?《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你做什么梦了?梦见什么了?
我在原地站着,挣扎着,直到她也看见了我。
我一下子呆住了,觉得特别口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看着我,只是对我礼貌地微笑点头。
我一怔,心里像被流星击中,火辣辣地疼。
她果然没有认出我。
随即,我又连忙说服自己,正常,她认不出来很正常,这么多年没见了,我又老了,她大概忘了我的样子了吧。
我想再走得近一点,走近她,让她再仔细看看我,她总说我脸上的痘痕形状古怪,像月球的坑。她总说我的胡茬长得调皮狰狞,亲她的时候总是弄疼她。她总说——
我的脚步猛地停下来,看到屋子里一个男人走出来,走到程莉身边,两个人凑近说了什么,然后男人抬头看我,眼神防备,随即向我走过来,打量我。
请问,你找谁?
我找程莉。
这里没有这个人。
你胡说什么?她就是程莉。
我激动了起来,男人却慢慢推开我指着程莉的手,跟我说,她是我的妻子,她叫温迪。
我呆住,又看了程莉一眼,就算隔得时间再长,我也不可能认错人。她明明是我的程莉,怎么成了这个陌生人的妻子了?
我想要走过去,当面问程莉,却被男人拦住。
我根本不想理他,推开他,他却死死地拉住我,我们两个人打成一团。
直到程莉走过来拉开我们,把我推到在地上,眼神里满是陌生,请你离开,不然我报警了。
说罢,她扶着男人走了回去,没有回头。
我一个人瘫软在地上,脑子里一片轰鸣,身上的汗渗出来,像是被瞬间抽空的保鲜袋一样,失掉了所有的力气,眼前一阵猛烈的白,晕了过去。
等我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以后。
我躺在国家生命科学院的病**,赵医生在记录数据。
看着我醒了,赵医生责怪我,你现在身体还是很虚弱,不能激烈运动。
可是我的妻子……
赵医生叹了口气,你跟我来吧。
我站起来,护士扶着我,跟着赵医生走进一间白房子。
房子里,四面墙都是显示器,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据。
赵医生说,这些都是人体冷冻被唤醒的病人。
我看着显示器上不断流动跳跃的数据,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赵医生指着其中一个编号为8932637200的显示器告诉我,这是你妻子醒来之后的跟踪记录数据。
我看着这些符号,光柱,数字,一脸茫然。
赵医生说,经过人体冷冻之后被唤醒的病人,在概率上,会出现并发症,目前已经发现的并发症有183种。其中你妻子在冷冻保存的时候,液氮对脑神经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你知道,脑神经细胞至今都是无法修复的。
看着我一脸茫然的表情,赵医生又解释,通俗一点说,你妻子冷冻前的记忆没有得到保存。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难怪她认不出我。
赵医生说,为了病人的健康,我们并没有把她冷冻前的事情告诉她。现在你醒了,按照当时的合约,你有权力声明她是你冷冻前的妻子。但是现在……
赵医生沉默了一会儿,现在据资料显示,她已经结婚了,理论上,冷冻之后,你妻子仍旧是自主权利人,我们没有权力干预她的生活。
我听明白了,发着呆,说不出话。
赵医生补充了一句,目前你还没有出现并发症,我们会严密地监控。你冷冻前的所有存款,现在都存在中国银行,你可以去兑换成现在的货币。我们也给你提供了临时住房,直到你有能力独自生活。
我走出来的时候,阳光猛烈,刺眼,我站在国家生命科学院的双螺旋结构的雕塑前,像一辆丢失了GPS的破汽车,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
我去了中国银行,兑换了钱,拿到了我存在那里的个人物品。
幸亏是真空恒温保存,东西都没有坏。
绝大部分都是我和程莉以前的东西,我们的结婚照,婚礼当天的视频,她最喜欢的玩偶,我们的家庭相册,我们一起考古的时候拍的工作相册……
当天晚上,我翻看着这些现在已经可以说是古老的回忆,可却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我甚至有些恍惚,我到底是在时间的哪一头?
我和程莉之间,到底过了多久?
是两百年,还只是一天?
一夜无眠。
我想了很多。
首先,我要弄清楚程莉现在的丈夫,到底是谁,是个什么人。
然后,我要把真相一点一点地告诉程莉,让她想起来一切。
我从来都是个自私的人。
她是我的妻子,是我等了两百年的人,谁也别想把她从我身边抢走。我和死亡都已经打过了一架,最后是我赢了。这一次,我一定也可以赢。我不管那个男人是谁,我只知道我的妻子应该跟我在一起。
跟踪了男人很多天,我终于弄清了他的身份。
男人叫何旋,是一家互联网公司的创始人,名声不小,财力也雄厚。
这更让我怀疑他是怎么说服程莉嫁给她的。
甚至有可能,他是在骗程莉。
程莉经受了这一切,我不能再让她受一丝一毫地伤害,我必须保护她,她只有我了。
每天晚上,我都会到程莉别墅外面抽根烟。
她认不出我,我怕吓到她,不敢冒然接近她。
或者说,我不想以这种方式接近她。
在晚上看这个城市,看那些公寓里亮起来又灭掉的灯。
禁不住想,每一盏灯里面都住满了故事。
只是不知道,他们的故事是喜是悲。
我渐渐习惯了一个人。
晚上终于也可以睡着了。
至少,至少我还有个目标。
想到程莉,她存在这个世界上,就让我心安,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
随着我的观察,我发现,何旋是一个很自律的男人。
每天的生活很单调,除了在公司,就是回家。
每次回家,都会经过一家花店,买同样的花带回家。
满天星。
我当然知道,那是程莉喜欢的花。
她说,我不喜欢玫瑰,我就喜欢满天星,满天星美好得特别朴素。
每次看到何旋买花回去,我心里都五味杂陈。
她喜欢的花没变,可是送花给她的人却变了。
尽管我非常不愿意承认。
但我还是发现,何旋对程莉很好,甚至是过分的好。
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或许,我根本就不应该醒过来。
那天晚上,我坐在别墅外面的路灯底下,喝了许多酒,妄图用身体的难受,对抗心里的难过。
我无数次想要冲进去,告诉程莉,是我啊,我才是你的丈夫。
但我没有。
这样只会让事情更坏。
下起雨来,我全身湿透,却不想找地方躲雨。
直到头顶的一方天空,被一把雨伞撑起。
是何旋。
他看着我的样子,叹了口气,跟我说,找个地方聊聊?
我们在路边的避雨亭坐下来,看着雨水一滴又一滴砸落,摔碎,折射着路灯和车灯的光。
你是被唤醒的人吧?
我一呆,看着他,他表情很友善,你能跟我说说你跟温迪,不,程莉的故事吗?
我没说话。
何旋却自顾自地说起来,因为保密协议,我并不知道程莉被冷冻之前的事儿,你告诉我,我才能帮你。
我冷笑,你会帮我?
他笑得很温和,你不说出来怎么知道我不会?
我大概是太渴望和别人说起我和程莉的过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隐瞒任何细节,我从头到尾地把我和程莉的事情说给了他听。
从我们怎么在考古队认识,到她如何生病,最后选择人体冷冻,比我更早醒过来。
可现在,她却不认得我了。
何旋听完,忍不住叹了口气,人体冷冻技术的缺陷,就是各种不确定的并发症。她……不只是忘记了冷冻前的事情,就连现在发生的很多事情,她都会很快忘掉。
我呆住。
何旋裹了裹风衣,看得出来,他很怕冷。
国家生命科学院有一个帮扶计划,帮助人体冷冻后被唤醒的人重新适应现代社会。我的公司,就是合作公司之一。
她来的时候,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住,为了方便称呼,我让她自己从名册上选了个名字。
她说她喜欢温迪这名字,她觉得这个名字很暖。
她很害怕陌生人,经常会不自觉地发呆,短期记忆特别差,很多事情上午交代,下午就忘记了。
但她很温和,用了很多方法让自己能记住事情。
我很喜欢她。
我本来想要去科学院调出她的资料,知道了她的过去,我才好帮助她。
但按照冷冻前的协议,她的资料是保密的,只对科学院和冷冻前的丈夫开放。
我没有办法,只好一点点地安抚她,帮助她。
慢慢的,她终于适应了。
但是短期记忆差却没有办法治好。医生说,这种症状是脑神经损伤,类似于阿兹海默综合征。
后来,我们就相爱了。
我和她注册结婚。
她现在生活得很平静。
直到你出现。
但我知道,她原本是你的妻子。我也知道,你对我怀有敌意,但请你相信,我们都爱着同一个人。
我听完何旋的话,心里堵得厉害。
我几乎是喊出来,可你抢走了她。
何旋看着我,他说,她不是什么物件儿,她是属于她自己的。她以前选择了你,后来选择了我。
我怒不可遏,可我等了她这么久。你凭什么?
何旋看起来比我平静很多,他说,你放心,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个提议。
我防备地看着他。
他说,从法律上,我完全可以拒绝你再见她。但从情理上,我理解你。我愿意帮你。
我一惊,怎么帮?
他说,前提是不能对她造成伤害。
我点头。
他接着说,我可以让你接近她,你也可以告诉她你和她的过去。但我希望你慢慢来。不要刺激到她。她现在很脆弱。你能答应吗?
我猛点头。
得到我肯定的答复以后,他继续说,我缺一个私人司机。你可以用司机的身份住在我家里,白天我上班的时候,你可以和她相处,慢慢唤醒她过去的记忆。我会尽量跟你们更多的独处机会。
我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他也盯着我,说这番话似乎用尽了他的力气,我想你和我一样,都不想她再受到哪怕一点的刺激。我愿意相信你。
我没想到他会答应我,而且使用这样的方式。
我问他,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他站起来,往回走,说了一句,你为她做的这一切,她应该知道。到时候,选择的权力,还是交给她。
说完,他走进了雨里,身影看起来很瘦,好像要融化在雨水里。
一个周以后。
何旋带着我去了程莉住的别墅。
程莉对我很友善,或者应该说,很客气。
客气到足以让我相信,她不但忘了两百年前的我,也忘记了我和何旋打架的事情。
她的眼神清澈,清澈又茫然。
我叫陈久成,我说,我特意把自己的名字说得很慢,观察着程莉的表情。
她脸上仍旧微笑,客气的微笑,那是漂亮女人对不相干的人所经常露出来的微笑。
漂亮又冷漠。
她忘了我了。
很彻底。
我成了何旋的司机。
每天,除了接送何旋,更多的时间,都负责程莉的出行。
别墅里,陈列简单。
我被安排住在楼下的客房里。
我有时候看着程莉,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已经和别的男人组成了一个家庭,而且,我还和他们住在一起。
程莉打客房电话,告诉我,她一会儿要去菜市场,买菜给先生做饭,请我送她去。
我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客厅里,挂着程莉和何旋的婚纱照。
任谁见了,都会说,真是一对璧人。
程莉笑得跟我记忆里一模一样。
我看着看着,心里就充满了愤怒。
我不等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必须要告诉程莉,我才是你的丈夫,我为了你等了两百年,你不能爱别人。
我看着楼梯,握紧了拳头,等着程莉走下来。
突然,我瞥见别墅里有什么不对劲。
一旦发现了不对劲,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我仔细看,发现别墅里没有挂表,没有日历,没有电视机,没有一切跟时间有关的东西。
为什么?
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人都是自私的,何旋为什么愿意让我,这个他现任妻子曾经的丈夫住进来?
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楼梯上,脚步声响,程莉穿着居家服走下来,对我笑,招呼我,走吧?
我一肚子的话,却又不想说了,我不能过早地暴露,我不能让何旋伤害到程莉。我要稳住,对,稳住。
女人和菜市场,给男人莫名的安全感。
主妇,瓜果蔬菜的气味,嬉闹声,有些生活习惯,千百万年都不曾改变。
主妇们把新鲜蔬菜带回家,做成饭菜,款待辛苦了一天的丈夫,这是属于人间的,属于尘世的幸福。
可我,却感受不到了。
回家的车上,我从反光镜里看她。
她看着外面的车流,有时候表情会露出茫然,眼神会失去焦点。
晚上做什么菜?
她一呆,花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随即脸上又挂上了笑,都是家常菜,先生吃不惯外面的饭,喜欢吃我做的,我每天都做。晚饭一起吃吧。
我心里又酸,又暖,脱口而出,好久没吃过你做的菜了。
什么?她看着我,不明所以。
我一愣,没说话,专心开车。
晚上,程莉在厨房里忙来忙去,自言自语,盐呢?糖呢?料酒呢?耗油呢?
我和何旋坐在餐厅里等。
没有人说话。
闻着散出来的油烟味,我们都在享受这一刻。
一桌子菜。
程莉额头上还带着汗,招呼我们吃。
我吃了一口,很咸,放了太多盐,我几乎要吐出来,抬头看何旋,他正吃得风生水起,见我看他,给了我一个眼神。
我吃着菜,看着程莉脸上满足的笑,明白了,她一定是忘记自己放了几次盐。
而何旋,每次还是会努力吃光。
程莉去厨房里洗碗。
何旋问我,出去抽根烟?
我点头。
我们抽着烟,看着远处的黑,沉默了很久。
她一直这样吗?我问。
烟雾中,何旋点头,她醒来以后,就这样了。尤其是分不清楚时间,分不清自己在哪一年,经常混乱,一混乱就生病。医生说,这是冷冻复苏后典型的并发症,患者会丧失对时间的感知。为了不刺激她,我把家里的表,日历都收起来了。
我说不出话,大口抽着烟,我知道,程莉迷路了,在时间里迷路了。
这个瞬间,我突然不恨何旋了。
或许,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不该违背苍天造物生老病死的规律,让程莉承受这她原本不该承受的一切。
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何旋抽着烟,从怀里掏出一个古旧的钱包,打开,里面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对年轻夫妻。
这是我的妻子,我们约定好,一起冷冻,一起复苏,在这里见面。
可她……没有醒过来。
我亲手埋葬了她。
我知道这种等不到的滋味。
本来,我没办法活下去,直到我遇见了我的温迪,你的程莉。
我吃了一惊,原来你也是……
何旋点了点头,我参与了国家生命科学院的帮扶计划,就是不想更多像你我一样的人,独自面临醒来之后的虚无和恐惧。
他看着我,说,如果她能找到平静,我不在乎她叫温迪,还是叫程莉。
我们都沉默了。
只有厨房里传出来洗碗的水声。
此后的日子,我习惯了看着她,从不同的角度。
聊天,聊一些没有意义的话。
我有时候会提到自己以前的生活。
她问我,你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看着她,沉默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见我不说话,笑了,我看见你手上的戒指了。
我看看自己手上的戒指,笑了笑说,她大概是世界上最特别的人了。
她也笑了,每个妻子在丈夫眼里都很特别,对吗?
我点头,这样的人,只有一个,永远也只有一个。
程莉很依赖何旋,眼神里透出来的依赖,不论是谁都能感受到。
她给丈夫做饭,给丈夫洗衣服,熨烫衬衣,安排好家里的一切。
我看着她,就好像中间这两百年根本就不存在。
我是她的丈夫。
她就是我的妻子。
她做家务的时候,我在她眼里,能看见安宁。
我不愿意夺走这一切,不管我有多么正当的理由。
我就这样看着她吧,看着她头发长长又剪短,看着她生下孩子,成为母亲。看着她成为一个好妻子,好妈妈,过上世俗又平静的生活。
就这样看着她吧,看着她,长久地看着她。
你病变的器官又复发了,除非更换,否则无法修复。我不确定,现在有没有合适的器官来源……
两年后,赵医生看着我,眼神里有许多惋惜,不过好在你可以选择继续冷冻。
我穿好衬衣,对赵医生说,我已经两百多岁了,活得够久了。
赵医生愣了愣。
我们两个人都意味深长地笑了。
我递给何旋一支烟。
我们两个人沉默着抽完。
我想单独见见她,可以吗?
当然可以。
何旋说要出门。
程莉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会很快吗?
何旋看看我没说话。
我说,会很快。
程莉说,那晚上,我包饺子给你们吃。
厨房里,程莉擀饺子皮,剁馅儿。
我问她,你听说过“时间沙漏”吗?
程莉眼神茫然,想了很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好像听过,但我又想不起来。
我说,没关系,我讲给你听。
时间沙漏,是考古学里的一个名词。
考古队员开掘古墓的时候,挖出来一件器物,因为千百年都埋在地底封闭的环境里面,这些文物保存得特别完好,颜色鲜艳,就像主人刚刚还在使用过。
但是,一旦接触到了空气,颜色会迅速消失,器物会立即腐朽,你肉眼就可以看见,这件器物只用了一分钟,就走完了原本要用一千年才走完的路。
这就是所谓的“时间沙漏”。
程莉听完,忍不住赞叹,好神奇啊。
我看着她,说,是啊,从这个维度上看,一分钟和一千年,长度或许都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一分钟,一百年,一千年,只要存在过了,就足够了。
程莉听着我的话,眼神里又清澈,又迷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又问她,你觉得考古是什么?
程莉这一次没有犹豫,脱口而出,说白了就是合法地挖坟掘墓。
我笑了,我说对,考古,就是从虚无里打捞意义。
至少你身上有些地方,从来都不会改变。
那天,我吃到了程莉包的饺子。
味道和以前一样。
特别好吃。
我吃了好多。
打嗝都是饺子的味道。
程莉看着我吃了这么多,笑得特别开心。
那是我记忆里,最后一个画面。
一个月后,别墅的女主人温迪整理司机房间里的杂物。
不小心跌落一个封好的箱子,有照片洒落出来。
女主人看得呆了。
箱子里,有一本厚厚的家庭相册,每一张照片都是合影,考古工作照,聚餐的照片,婚纱照……
陈久成身边笑得灿烂非常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女主人自己。
她看见一枚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戒指,结婚戒指。
她和陈久成的婚纱照。
她看见ipad里,婚礼当天的影像,她看见自己笑得像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她看着,想着,似乎在一瞬间明白了一切。
时间沙漏。
她流下了眼泪,分不清一分钟和一千年到底有什么区别。
两百多年前,古墓考古现场。
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第三考古组,正在组长陈久成的带领下,挖掘古墓。
实习生程莉睁大了双眼满脸期待地看着。
一件精美的美人木雕,突然从土里冒出来,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美人木雕上的生漆慢慢挥发,消散,木头开始软化,腐朽,最终在众目睽睽之下,化成了一团尘土。
一千年的光阴,在这样一个美人木雕上,用了一分钟,就流过了。
但那天在场的每个人,都记住了美人木雕的美。
这就是虚无里最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