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鬼忍传

第36章杀妻弑子之痛(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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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大人已经做好了承受这种痛苦的心理准备,但是在它真正袭扰你一生之前,你永远也想象不到它的杀伤力。主公还记得杉谷吗?”

家康听到这里,颇为惊愕。他只听半藏说过,甲贺有一个出色的忍者有着挑战信长、匹敌美浓派的勇气,叫做天狐,但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天狐竟然是杉谷的养子。而杉谷,在他心中也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

他似乎很是感动,看着若生,他忽然想起了杉谷生前那忠心耿耿的模样。早前就得到谍报说杉谷死前受过严刑拷问,但始终未曾吐露半点真言,而且死状悲惨之极。想到这里,他内心更加沉痛,浑浊的眸子里面竟然流出了眼泪来,可能是筑山的逝去让他的心力耗费不少,近日变得更加消沉,多愁善感。

若生看着家康:“就像我曾经设想过与师父诀别之后的种种情形,却从来没有想到过会眼睁睁地看着师父他承受那么残忍的竹锯引之刑一样!当我看到师父杉谷在我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我的心就像被油煎一样。那种痛苦,是从来没有过,将来也不会有的一种痛苦。而且,这种痛苦会在你清醒的时候,睡着的时候,无孔不入,随时吞没你。如果您真要选择这么做,那大人的内心将来一定会和我一样,生不如死。”

“若生,我明白你的心意。如果说我可以代替信康去死,我也不愿意坐在这里。”家康的嗓音沙哑,几乎泣不成声,“可是如果放下儿子的性命,反手断送德川氏的繁荣,我会更加痛苦!更是生不如死!一个人的性命和整个家族的生存相比,哪个重要?”

“有那么严重吗?我不信,大人如果不肯处死信康少主,信长大人就会与您反目。况且众所周知,信康少主是被冤枉的!一个人爱惜自己的孩子,乃是人之天性,也是一个人所必须要做到的!如果他连这点都做不到,那还有谁敢爱惜他,忠心于他?!难道您想效仿中国春秋的易牙吗?因为自己的主子齐桓公吃什么都没胃口,突然想到吃人肉,就狠心杀了自己刚满月的儿子,做了人肉羹给齐桓公吃,屈膝媚上,用自己儿子的鲜血来换得自己的仕途!”

“够了!若生,你在说什么?你不觉得对一个正在承受丧妻失子之痛的人这么说话很残忍吗?”半藏忍不住大喝,打断若生的咄咄之辞。

但是若生还是不断地敲打着家康那颗鲜血淋漓的心:“可惜,就算您有心效仿易牙,信长他却不是齐桓公啊!他一定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压制您!您也是心怀天下的人,肯定应当明白在武田信玄、越前朝仓义景、浅井长政相继灭亡之后,织田信长对波多野兄弟、荒木村重一族进行残酷虐杀并不是因为对方有了多大的罪过,他不过是要震慑天下,为了排除异己不择手段。对您,也是一样!不要说杀了信康少主,就是来日您割臂断腕他也未必安心呢!你这样忍气吞声地接受这一乱命,只会助长他的嚣张气焰,让他来日变本加厉!而到了那时,信康他却永远不能复生了!”

家康的泪水又一次滚滚而下,若生继续道:“当年,朝仓义景因为爱儿的死无心国政,临阵恸哭,连将军足利义昭来到越前,上洛的机会摆在面前时都无动于衷,以至失去了战机。他虽然丧失了天下,但是赢取了百姓的同情。您呢?如果你杀死了自己的妻儿,换来自己苟安于世,百姓又会怎么看你呢!”

“愚笨!”家康忍不住大吼,“我不会像义景那样功亏一篑。我有要担负的使命,我必须坚定不移和信长一直走下去,直到夺取天下!为了德川家的胜败与生死,有些东西是必须要舍弃的,而且要毫不犹豫地舍弃!”

“既然大人心意已决,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了。虽然我愿意继承养父遗志为大人效命,但是我不会接受介错之职。”若生有些气闷,只有摊牌了。

“你必须去。若生,我相信你会给我后来的因果。你明白吗?”家康忽然斩钉截铁道:“若生,你应当明白我内心的苦痛,我也深深明了你内心的信念。从此,我不会像放弃杉谷那样轻易地放弃你。我希望,将来有一天,你的刀可以扎在信长的胸口,就像信长把竹锯横在杉谷的颈上一样。”

若生内心一震,又是心酸,又是惊愕,更多的是悲痛。面前的家康悲伤到了极点,快要支撑不住。半藏上前抱住了快要晕厥的家康,家康嘶哑道:“你走吧,若生,少让信康承受痛苦。”

“是,大人!”若生咬住嘴唇,含泪奔出了家康所在的滨松城,直接冲向二俣城。

德川信康已经被家康软禁在那里。

信康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落到了这步田地。开始他是听到一些流言,一些关于母亲私通武田家的谣言。

但他总是忙于和父亲南征北讨,无暇顾及这些,谁知道事情的演变让人猝不及防,最终难以逆转。他知道了德姬向信长写信的内容。可告发他的那些罪状,诸如滥杀和残暴,只是外间人难以看清的表象而已。

那些家臣谁都不忍心看信康一眼,各个低头沉默不语。形神倦怠的信康坐在那里仿佛已经认命,貌似安然地吩咐着一切:“大家都为我操心了,可是……我们应当随遇而安,不是吗?德川氏的将来还要靠诸位的努力,所以请大家放下怨气,不管我的命运是悲是喜,都要听父亲大人的话,尽力为他效命。”在信康的眼里,家康现在还在盛怒之中,或许还会有网开一面的希望。

他站起来,望向窗外,雨幕阴重,一道蓝色闪电将阴暗的天空划作了两半!他心一颤,一双藏在乌兜帽底下的眼睛,正沉沉地看着他。

信康转身看向一筹莫展的众家臣,粲然一笑:“好了,你们不用担心了!父亲大人已经派人来了!都退下吧。”

众人诺诺退去,半藏一行进到房内,看着信康,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信康开心地笑着,有些不安地搓着双手:“半藏,我等你很久了。怎么样,父亲大人还好吧?”

半藏凄然一笑,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面对自己服侍了多年的殿下,泪水潸然而下。

“呵呵,你哭什么?有很难启齿的事情么?哈哈,我都猜到了。早点上路也是一种解脱啊。”信康说着,看向一直跪坐在半藏身后的若生,忽然展开眉头,灿烂地笑起来。

那是一种很开心的笑,也是一种凄凉入骨的笑,从信康那年轻清俊的脸上散发出来,更是让人黯然神伤。本来应当是一轮喷薄而出的红日,可惜还没有光耀四海,就生生地要被信长这团乌云给遮住,永远无法再现了!

“若生,你也来了!你是来给我送兵书的吧?哈哈,很守信用嘛!”信康低语道:“《纪效新书》《练兵实纪》,我可是盼了很久了。书呢?”

泪水从若生脸上倏然滑落,悲哀潮涌袭来。他低下头去,几乎不敢正视信康的眼睛:“抱歉,走得匆忙,忘记带了。”

“哦?遗憾啊!”信康的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失望,他再也难以强颜欢笑了,“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临死前看一眼也好啊。”

所有人都缄默不语了。“实际上没有人可以打败我的。”信康自语道,“放眼日本,我自认为没有容得下信康的地方,很想看看大明名将的兵书,那样才不枉一死啊。”

若生鼻子一酸,忍着痛楚凄然道:“殿下,六条河原那次,多谢您暗中遣人助我。否则我一个人怎能救得了那么多百姓?”

“呵呵,谢我什么呢?!如今我可是因为滥杀无辜百姓的罪名而死,真是天大的冤枉呢!话说回来,是我不够珍惜自己啊。昔日如果早听你的劝告,将那些窥探我军前的细作和飞脚交给你们来处理,自己不必出面射杀他们,可能就不会落人于口实,有今日之祸了吧。让你们陪我难过,这让我更是惭愧啊。”信康黯然自责着。

半藏和天方道纲都很伤心,忍不住连连叹息。若生又自顾自道:“我答应过你的事,怎么会轻易食言呢?这次实在是对不起。如果您愿意,我会把这部书细细讲与您听。”

“哈哈,是!听一听也好啊!之前总是忙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今天无论怎样也要好好听一听了。”若生和信康来到内室,两人对坐。凭着了然于胸的记忆,若生将那部兵书洋洋洒洒的挥毫泼就,从《纪效新书》的行营、武艺、守哨、水战到《练兵实纪》的节制、恩威、名分、伍法、胆气、耳目、手足、营阵一一列到。信康在那里屏息静坐,如饥似渴地看着,听着。频频点头,啧啧称赞,直到天色大亮也茫然不觉。半藏等人就在帷屏外静静等着,坐了一夜也毫无怨尤。

可惜,这好比好酒者捧着一麹佳酿醉生梦死一般,除了空留壮志剩下满肠遗恨,还有什么呢?

信康看着若生呈上《练兵实纪》的最后一卷,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若生,此后你何不代替我的位置呢?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胸内还藏有万卷兵书,难道你忍心让世间多一个无心的忍者,少一个驰骋天地的良将吗?”

若生的脸色绯红:“殿下您知道吗?我现在只为了让您得偿夙愿在这里纸上谈兵而已,就算我胸内有万卷兵书,也得把它烂到肚子里去。祖上有遗训,不得出官为将。否则遗祸民间,令手下将兵白白送死,更是天大的罪过。”

信康听了很是失望:“原来如此啊。有些道理呢。可惜,有书的无心带兵,想带兵的却无缘去读这远在大明的兵书。如果能够再给我一夜就好了,我是读再多兵书也不觉厌倦的。”说着,他凄然一笑缓缓起身,向外面走去。

半藏和天方道纲看到信康出来,连忙低头施礼恭谨地守坐一边。

室内早已经备好为信康切腹的座位,铺在全新草席上的白色绢布映入眼帘,洁白胜雪。信康已经换好一身白色寿衣,打着呵欠,慢慢坐在那草席上。

他端正好坐姿,抽出腰间佩刀,在腹部比划着打了个十字,故作轻松道:“现在刚是白天,我却要进入漫长的黑夜了。以后,半藏你会少一个服侍的主人,要轻松许多了罢!”

半藏看到信康作势自裁的模样,顿时肝肠寸断,浑身发抖,跪在那里颤声道:“天色刚明,殿下再看一缕曙光才好!”

“何必,再看一眼就舍不得走了呢。”说到这里,信康径自拿起一边备用的白色绢布将它缠在了腰间,半藏连忙将满满的一大杯酒放在木制的方盘里,放在信康面前:“殿下先享用这酒,再走不迟!”

信康微微一笑,却看也不看那酒,命人拿来了笔墨和纸张,在上面郑重其事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接着将这白纸包在了佩刀刃下三寸处:“如此,就可以了吧。”

他揭开身穿的和服,端坐那里微闭双目,轻轻呼出一口气,轻语:“父亲,孩儿先行一步。此后勿要牵挂。”说完便端起配刀,切进自己腹部。这一刀按常规首先是从左至右的切割,然后作稍微向上的第二刀,让肠脏溢出。

这一残忍的剖腹仪式被称作“十文字切”,据说日本永祚元年(公元989年),大盗藤原义在被捕前,将腹部一字割开,然后用刀尖挑出内脏扔向官军——心腹所在或许就是灵魂所在,剖腹可能是就死者展示心魂坦**,浩气正义的一种方式。日本封建时期武士如被主君赐死,相比起纯粹的斩首,剖腹被视为最光荣的死法。现代医学一般认为刀锋到达内脏时,剖腹者会已失去知觉。然而,事实是,到了这一步时,信康已经疼痛难忍,大声呼道:“半藏,介错!”

若生看到这里,连忙拔他的野鹄刀,想要执行介错之职。但不知怎的,这刀竟然锈住一般,怎么也拔不出,拼尽了全力再拔,却有淅淅沥沥的血滴下来。

众人看到这副异状,全都大骇!眼看信康腹部鲜血喷溅,头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口中喊着:

“快点!介错——”半藏忍不住,一跃而上,将手中长刀向信康颈部挥去,却因为发自内心的手腕虚软,太过急迫,一刀砍在了信康的肩膀上。“啊——”在一边监斩的道纲看到信康这种情形,心内剧痛,更是无法忍受,拔出了肋间短刀,大喊着:“御免!”一刀斩下了信康的头颅。若生看着这怪异的野鹄刀,第一次感到惊恐和恼怒,大叫一声将刀掷在地上。

当夜,信康的首级被封在密匣之内快马送往信长那边勘验。家康泪流满面,将半藏和若生叫到了面前。

“半藏有罪,竟然没有行好介错之职。”半藏跪在那里自责不已“,一想到殿下走时承受了那么大的痛苦,我就恨不能去死!”看到老泪纵横的半藏,家康只有安慰了:“可怜天下父母心,你是不忍心才那样,不要自责了。”

“要不是我,也不会这样。请大人恕罪。万想不到,会遇见这种情形。”若生满怀内疚,跪坐那里致歉。“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家康还是不明白,他看着若生手上那把古旧的唐刀,“不是说这刀的锋利,任何一把倭刀都无法匹敌么?”

“这刀并非不锋利。而是,刀性非常。”

“刀性非常?莫非这是把妖刀?”

“这刀有正气,不杀冤屈之人,不捉不灭之魂。”说到这里,若生哽咽,“回忆当时情形,必然是因为信康殿下怨气四溢,这刀才不肯出来。”

说到这里,家康与半藏都无语凝噎。家康嘶哑道:“信康走的时候,一定有怨恨。他一定会恨,会问苍天为什么要出生在德川家,而这也是我想问的!为什么要生在德川家?回头看我这三十八年的人生,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惨不忍睹,如果世人知道我内心的痛苦,谁会愿意选择我这样的人生?”

家康越说越悲愤,他捂着起伏不定的胸膛:“若生,既然你这刀是正气之刀,必然能够给我想要的因果,是不是?”

若生含泪点头:“我发誓,这刀一定会汲取信长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