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毫不犹豫地走过来,伸手一把将阮苏陌从顾安笙怀里拉到自己身边。阮苏陌手腕生疼,她看见一旁苍白着脸的立夏,忽然又觉得不是手疼,立夏站在被告席旁边,感觉自己也像一个犯人。她在阮苏陌灼热的注视下抬手,给了自己重重一耳光,随后嘴唇轻启。
“苏陌,我知道,欠你的,我还不清。”
语毕,立夏转身,在所有人的视线下大步跑开。
一度,无论在人前还是人后,阮苏陌都是那样形容立夏的。
她说这世界上,立夏就是专为了阮苏陌量身打造。她们可以吵架,但绝不冷战。可以说是非,但绝不搬弄是非。她们互不侵犯,互相信任,绝不背叛。
但现在,这些被她视为终生信仰的话,忽然狠狠给了她一耳光,并煞有其事地告诉她。
“孩子,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可信。你心不狠,就站不稳。”
当亲近蜕变为伤害,当信任让位于决然。
阮苏陌也没有意识地被秦楚拉着往外走,半路,她突然停下来,回过头,便看见顾安笙的脸。然后两只手腕都多了一股力道。阮苏陌看着顾安笙,对方并没有看她,只泰然地与秦楚对视。阮苏陌从来不知道,原来顾安笙的力气也可以那样大。
秦楚冷喝,“放手。”
“这两个字留着对你自己说。”
“我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让你再次一无所依身败名裂,顾安笙,你要试试么。”
顾安笙笑,一如既往地淡,却多了某种冷。
“秦少爷,你不是早就让我尝试过了吗?我不介意再多来一次。况且,你不觉得应该问下当事人的意愿,她到底是要跟你走,还是留下。”
秦楚也笑,眉目却是冷然。
“我想要的人,从来都必须得是我的。”
话落,秦楚忽然感觉到,被自己握在手心里的手指,卯足了劲儿想要挣脱。秦楚抬眼,怒瞪阮苏陌,“你敢放,就试试看!”
他越这样说,阮苏陌的手便抽得越快,她逃,他逮。
然后另一边的顾安笙又突然开口,他抓住阮苏陌的手也越来越紧,好像正身处一个沼泽中,挣扎,费了很大的劲,才能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秦楚,照理讲,苏陌的存在对于你而言,应该在很早以前就没了价值,但你却没有及时抽身,这是为什么?请不要告诉我你真的喜欢上了她。众所周知,像你们那样的家庭,更不会接受苏陌这样普通身世的女孩子,而你又对你的父亲有多么惟命是从,所以你根本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去反抗自己唯一的亲人。答案只有一个,嘉言回来的时候,你会特意邀他一起来吃饭,甚至百般费心机的安排她与周放相认。那就是你比任何人都早知道,苏陌就是周放的孙女。”
如果先前的打击还不算大的话,现在的这个爆炸性消息,无疑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阮苏陌原先还极力保持着的理智,在顾安笙说出这一番话后全都粉碎掉。她连质问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没有动作,秦楚反而慌张,转而捏住她几根手指,似乎还能听见骨头嘎嘣作响的声音。
“我不否认自己做过的一切。”
静默有好几秒,秦楚的声音才又传进耳朵,竟带了几丝妥协。
“可是阮苏陌,如果我说即使现在的你一无所有,我还想跟你在一起,只跟你在一起,你还相信么。”
从未听过的甜言蜜语,从未见过的他的模样,阮苏陌感觉连指尖都在空气中颤抖。脸色红了又刹白。
“秦楚,你的世界太复杂了,你的心也太复杂了,有你在,所有事情都变得复杂。我不想整天去猜你的心,猜你喜欢不喜欢,你的阴谋诡计左右逢源我全都不想要。所以,你还是放了我吧,求你了。”
这句话一出,秦楚的手终于慢慢松落。
“果然,就算是这样,你的选择也不会是我。”
他站直身,微眯眼,将女生打量又打量,最终却只无声地冷笑了一下,像顾安笙生日那个夜晚,他对她道:“阮苏陌,你会后悔的。”
“哪天你要是后悔了,千万不要再来找我。因为就算你来,我也早已不在原地。”
她眼角的余光睨着秦楚转身,离开,姿态决绝。那一天,阮苏陌记得,明明是冬日,阳光却出奇的大,笼罩在身上,竟没有丝毫的暖意。
后来,阮苏陌回到出租屋的时候,才发现立夏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离开她,快得仿佛从来没有在自己生命中出现过。出租屋里只余下一封信,还有床头柜上那个被摔坏的手机壳,与阮苏陌那只是情侣款。
信上是整篇整篇的对不起。
她说“苏陌,对不起,当初秦楚在酒吧找上我的时候,我以为真如他所说,是在周嘉言的生日会上对你一见钟情。所以我才答应帮他接近你,才会开玩笑的问你,是不是富二代的眼光都很奇特?”
“苏陌,对不起,如果时间倒回,所有的一切重来一次,我想,我依然会那样选择。你还记得大一开始,我突然回C城的那一次吗?那时候,我妈被查出肾功能衰竭,我爸悄悄瞒着我去卖血,为了给我妈治病,最后当街晕倒。”
“苏陌对不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爸为了给我妈换肾,几天便跑一次地下血站,枯瘦如柴。”
纸上有水渍晕开过的痕迹,阮苏陌知道,她一定是哭过了,她很久没有见过立夏哭泣,当年周嘉言走的时候都没有。她记得当初拜托秦楚帮立夏去英国的时候,立夏很认真的说过,“苏陌,我知道这世上最不会骗我的人,就是你。”
没错,就是这句话。
其实,那正是阮苏陌一度想对她说的。可她不善于说那些矫情的话,她一直将它埋在心底,却用行动无声地证明了。她从未想过,那个让她心疼的女子,她的立夏,亲手摧毁了那种叫做信任的东西,亲手摔碎了自己唯一的,最纯洁的友情。
立夏信上最后的一句话是:苏陌,如果有一天我们在大街上遇见,请永远不要对我说原谅。
而阮苏陌也真的,再不去找寻那个笑容温暖的女孩子。
她知道,立夏还在B市,她曾经说过,刘铭义的父母是她一辈子的责任,所以阮苏陌可以很容易便将她找到,但是她没有去。因为阮苏陌自己也清楚地了解,过去相濡以沫的时光已经再难回,她和立夏此刻的希望,大概都是两两相忘。
后来,听说白琳在监狱里疯了,真疯,假疯,无从得知。周嘉言将她保释出来,两人一起回了英国。
后来,所有人都走了,阮苏陌也终于如愿以偿。在某个清晨,她的指被顾安笙柔柔握进手心,时隔11年的暗恋,修成正果。
后来,所有的后来,都物非,人非,事事非。
【6】
已经开春,大街上绿意盎然。
傍晚十分,阮苏陌同顾安笙散步,期间途径一家高级婚纱店。里面的工作人员正上上下下忙个不停,巨大的横幅挂满了影楼的大半边墙壁。阮苏陌忽然顿足,她侧头,指着墙上那对金童玉女对顾安笙说,“以后我结婚,也要打扮得这么漂亮。”
顺着阮苏陌指的方向看过去,顾安笙敛眉低眼,他点头。
“好。”
同一天深夜,阮苏陌接到一个陌生的沉默电话。
两人持续通话时间差不多一小时,却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直到阮苏陌的手机提示电量不足,她才说:“电话没电,我挂了。”话筒那边终于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伴随着久违的声线,在静谧的夜空下响彻耳边。
“我在你家外面。”
“噢。”
……
“阮苏陌,我有没有告诉过你,17岁那一年,我差点就死了。”
……
“我爸和我妈是寻常可见的商界利益结合的联姻,没有感情基础。我从一生下来就不被母亲待见,她从不抱我,尽管我比同龄的小孩表现得更加懂事成熟,尽管我的成绩名列前茅。她长得漂亮,笑起来更漂亮,但是在我面前,她从不笑。我17岁的时候,同她去参加一个上流舞会,她摒退了司机,坚决要自己开车。在车上,那应该是她对我说过最多的话。她不看路,只看我,一直重复着同样的话。”
“如果没有这场婚姻,没有你,明哥便不会有这样多的顾虑,我就能安心和他在一起。你们都是凶手,扼杀了我幸福的凶手!”
“然后,车子上了跨海大桥,她疯了般地直往桥上围栏的方向撞,想要她所有爱情的阻拦都消失。可是我命大,活了下来。”
“阮苏陌,你曾经问我每天活在尔虞我诈里,不累吗。但当你试过被最亲的人亲手送入地狱的滋味,你对这世界,还能有多少信任呢?所以我错了吗,我不该恨吗?”
阮苏陌轻启唇,“你该恨,但不该迁怒于无辜的人。”
秦楚重重一哼,又是半刻沉默,而后忽然话锋一转。
“我今天看见你了,你和顾安笙。”
“噢。”
“多年来的梦想成真,是不是感觉很幸福?”
阮苏陌闭口不答,秦楚却接着往下道。
“阮苏陌,我现在最讨厌的事情就是知道你幸福,你幸福,我就手贱的想去摧毁。”
“嗯,你一向不是善类。”
“那我是不是该把恶名背到底?”
“阮苏陌,有些话,我不会再说二遍,所以你给我听好,记仔细。”
“你说。”
阮苏陌并没有很听秦楚的话,因为后来的他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尽数遗忘了。不知是真的忘记,还是刻意隐藏。
但如果要阮苏陌选择,她永远也不想记得那个难捱的夜晚,秦楚曾在电话那头对她说的那些话。
他说:“刘铭义还没死的时候,你问过我,为什么不帮忙。我当时对你说,我也有自己想要保全的人。你先猜是白离,后来猜是纪昀之,其实你都猜错了。”
“阮苏陌,其实我想保护的那个人,是你。我怕你知道真相,会失望透顶,会变得和我一样,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任何。我知道那种孤独蚀骨的感受,我不想你来一一体尝。”
“那天晚上,你三更半夜给我打电话,说是白琳做的,我第二天便找了去。当时白琳正慌得不知怎么办,我稍一套话,她便什么都说了出来。你知道她说什么吗?”
“她说,那时她就在巷子的最深处躲着,想看到立夏被吓到的样子。但当看见立夏真的被人按在地上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她便心软了。她想叫那几个人收手,刚踏出脚却被人从背后拉了回去。拉她回去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你的倾城,你的顾安笙。”
“他告诉白琳,既然走到这一步,不如索性做到底。并和白琳达成共识,他将对此守口如瓶,而白琳则需帮他演一出好戏。还有最初秃头男的忽然翻供,你们以为那是巧合吗?阮苏陌,你真傻,除了你,立夏,顾安笙,还有谁知道你们曾到过监狱?又会是谁去通风报信,周嘉言才有机会买通那个囚犯不出庭作证?你以为顾安笙真的是想帮忙打赢这场官司?他不过是只有这样,才能掌握到你们的第一手信息,利用你和立夏的信任。”
“至于这场好戏为何到最后也没有上演,我想,他是心软了,因为你。”
那一晚,秦楚的话特别多,仿佛在做最后的道别。他说:“阮苏陌,你一定也不知道,我17岁那场车祸醒来后,曾经到过净水巷。我想要看看,到底她爱的人的孩子,跟我长得有什么不一样?比我好到了哪里去?我到的时候,你正饱受欺凌,那时你才多大?顶多13,圆滚滚的身体坐在地上,唯一惹人注意的便是那倔强的眉眼。说到这里,你必定又会骂我没有同情心,没有及时出现解救你于水火之中。其实我想过要上前,只是顾安笙出现早了一步。”
“阮苏陌你知道吗,我这个人从来不信命,我相信人定胜天,我信奉认赌服输。但是在你身上,我信了。你与周放相认那天,在医院的楼梯,你曾傻兮兮地问我,你说秦楚啊,如果明天你就死掉了,最想做什么呢?当时我说我不回答假设性问题,其实是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有什么可做,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可以回答你。”
“如果我能把明天看透,我要做的就是时刻提醒自已,永远不要爱上你。”
接着,好像是命定一般,阮苏陌的手机提示电量耗尽,自动关了机。她压抑住内心翻滚的情绪,若无其事地寻找充电器充电,找到了充电器,手又总是打滑,找了好久才找到那个小孔。
阮苏陌知道,秦楚要结婚了,就在明天。
她想起傍晚时候,自己指着一家高级婚庆店的巨大横幅说,“以后我结婚,也要穿得这么漂亮。”顾安笙眼光黯淡了几秒,随即慢条斯理的点头,称好。
照片上面的女人一身白纱气质温婉,男人黑色燕尾服倜傥非凡,那坚毅好看的下巴,曾在2009年元旦钟声敲响的时候,在B市最高的观景台上,轻轻抵着她的肩。
顾安笙送阮苏陌回家,那副郎才女貌的画面依然不停地在阮苏陌脑海里晃啊晃。然后在那个胡同小巷口,阮苏陌拉住转身欲走的顾安笙,她说:“顾安笙,你亲我一下。”
那大概是阮苏陌人生中,说过的最不矜持的一句话。但真的到了那一刻,看着男人慢慢逼近的脸庞,她居然差点红了眼眶。
顾安笙愕然,随后重新站直身子,苦笑。
“苏陌,我们是不是都错过了彼此最好的年华?”
闻言,阮苏陌转开视线,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顾安笙,对不起”。
“我心底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在最适当的时机,亲口将那句我喜欢你,诉与你听。”
所以彼时,当秦楚问她多年来的愿望成真了,是不是很幸福的时候,阮苏陌没有回答。她要怎么回答呢?难道矫情地说一句,蓦然回首,才发现我一直站在灯火阑珊处等的那个人,竟然是你?她不敢,没有胆量,她后悔了,却没有那个勇气去承认。
阮苏陌永远记得秦楚在那个日光倾城的下午,斩钉截铁说出的话。
“阮苏陌,你会后悔的。”
“哪天你要是后悔了,千万不要再来找我。因为就算你来,我也早已不在原地。”
所以当时两个人明明只隔了一道门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整条银河。直到听见车子呼啸着离去的声音,阮苏陌才将门打开,下意识地跟着追出去几步。然后她站在路口,看那辆熟悉的银灰色跑车消失于在暗夜深处。她知道,他真的再也不会回来。
那晚,周围有一些摄影系的学生到附近采集夜景。不久,一张颇有意境的照片在网上忽然流行起来,一个女子站在小巷前的十字路口,向远眺望,照片下配了一小行字:
一个男孩离开了她,她转身,在陋巷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