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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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是出了名的好地方,四季如春,没见过下雪,所以当那场雪在傍晚的时候纷纷扬扬下起来的时候,整座城市都轰动了,人们半夜三更从**爬起来,披着被子出来赏雪,孩子们的欢笑在城市上空不断盘旋。

这个城市多么喜悦!

医院里只有哀默的眼泪。我看到潘雅的妈妈,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即使这么多年岁月风霜滚滚而过,她依然如仙人一样,飘飘然遗世独立。

我的妈妈,在她面前简直不堪入目。她高贵典雅的气质,即使在这样悲痛的时刻,即使她以泪洗面,但那种隐忍的坚强透露出来,依然让人触目惊心,不敢正眼去看。

我爸爸在她面前,很艰难才说出一句话:“让孩子好好的去吧。”

她戴上一副黑框眼镜,看不到她的眼镜,她说:“你们不用来,我的女儿,我自己会送她走。”

她冷漠得像一座冰山。

医生把阿雅的尸体推进太平间的时候,她突然疯了一样冲上去,扑到阿雅身上哭泣。这个强大的女人,我曾经无数次在电视上报纸上看见的钢铁般的女人,此刻如此不堪一击,脆弱得像狂风里枝头上最后一片枯叶。

我的眼泪无声无息肆虐,谁都无法体会她的悲痛欲绝,因为那个死去的人,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而连我都无法相信,阿雅……她居然,死了。

我爸爸去扶起她,却被她的保镖拉开,女保镖搀扶着她,男保镖在身旁护着,不让我们亲近分毫。

两扇门合起来,那个女人突然晕过去。

天空飘着小雪,很哀伤。

我想起我爸爸说的,阿雅曾经的名字叫潘晓雪,因为生她的那天清晨,英国南部的一个城市也下起了小雪,阿雅便是在那里出生的,所以取名晓雪,晨晓的雪。

纯净,美好。

这就是阿雅最初生命的寓意,而她也确实那么纯净,那么美好。

如果——

没有我和我妈妈的出现,那么我现在肯定会在电视上看到,骄傲的阿雅,和帅气的楚尧,一起牵着手的样子。

他们本就是注定在一起的不是吗?

而现在,她的遗体因为一张法律纸约,不得不停放在医院里,迟迟不能下葬。

她身前,把身体里最重要的心脏,给了一个叫楚尧的男孩子。

她最爱的男孩子。

那一天在医院里的还有楚尧,我很想去看看他,听说他一直都昏迷不醒,我很担心。可是我心里又不敢去看,因为他知道我所有的事情。

我害怕极了,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觉。我想起那天楚尧疯狂的眼神。我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可怕,他调查我,他早就知道了一切!

我知道,我永远失去他了,不,说什么失去呢?我根本没有得到过他,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属于我。这一切,不过是我的妄想而已。

傍晚来了几个人,让我们去见见故友。

我爸爸坦然地跟着他们,两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开到一片奢华的别墅区,又开进去一些,才停下来。

我对这个地方无比熟悉,还记得多少年前,我在这里见到我爸爸,也见到阿雅,那个时候她的她扎着两个漂亮的小辫子,绑着红色蕾丝发带,像一片纯洁的雪花,忽然降临在我的世界里。。

我莫名地感到恐惧,不由得抓紧我妈的手,她手心里都是汗水。

“妈,别担心啊。”我安慰她。

她握着我的手,终于有些欣慰:“妈妈很高兴,你终于能说话了。”

我心里泛起空落落的疼。

车子在一幢别致的别墅前停下来,我们走下车,穿过漂亮的花园,走进宫殿一样的房子里。

这是阿雅的家,我知道。

一个矮个子的男人引我们上楼,我妈坚持不上去,她是无法面对这么多年的愧疚,于是我让她在下面等我们,我们很快就下来了。

我从一间房间前经过,那间房的门开着,我看到里面的书桌上,放了一个女孩子的照片,她靠在一棵梧桐树下,嘴里叼着一支烟,眼睛里漾出慵懒傲慢的光。

哦,阿雅。

我快步走过,跟着我爸爸,走进大卧室。

一个护士正在给**躺着的人注射镇定剂,那个人本来睁得大大的眼睛微微合上,歪着头躺着。

她还是那么美丽,虽然脸上都是憔悴,但是一点儿也不影响她光芒四射的气质。

一个中年女人走过来,看着我和我爸爸,问:“你是林锐?”

我爸点点头,看见她像是见到久违的朋友,笑着说:“戚小姐,好久不见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女人叫戚苹,她目前是‘天河集团’代理董事,因为真正的董事长——潘玉珍因为痛失爱女,有些神志不清。

戚苹笑了一下:“是好久不见了,我们过来这边说。”

她引着我们在外室的沙发上坐下来,说:“董事长很爱她的女儿,虽然你走了之后她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但是她每时每刻都惦记阿雅。她一直觉得对不起阿雅,因为当时强迫你结婚,导致后来的一切事情,可是她一直都想知道,当年,你到底对阿雅做了什么?”

我爸僵在沙发上,像一尊雕塑,动也不动。

“其实,不用说,我们也能猜到。”戚苹高傲地仰着脖子,“阿雅一直很爱她的爸爸,她小时候写作文天天写的都是你,如果不是你狠狠伤害了她,她不会那么恨你,也不会自暴自弃。”

“我知道,我一直对不起她们母女——。”爸爸低声说,但声音里已明显地颤抖。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她叹了口气,“我们找你来,只是想让你劝劝董事长,让她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吧。”

“她——还没签字吗?”我爸震惊地说。

“她以为你会回来的,她这么多年都在等你回来救阿雅。”戚苹别过头去,眼圈湿润了。

我爸抱着头哭起来,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在旁边看着,什么都不能做,上一代的事情,我们都无能为力。

戚苹留了一会儿,便出去了,临走时也把我带走了。

我和我妈一直在楼下等,一直等一直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妈越来越苍白,手指全都冰冷了。

我严重的心脏病,在这个时候突然发作起来,她手忙脚乱拿药给我吃,一边喂我一边掉眼泪,嘴里喃喃地说:“这都是报应,龄龄,我和你爸,都对不起你——。”

“妈,你别乱想,我会好起来的。”我说。

她几近绝望地看着我:“我越来越担心,要是你也——那我该怎么办?”

“不会的。”我靠着她的胸口休息,她的胸口起伏很大,我跟着一摇一晃,慢慢地就睡了过去。

我梦见阿雅,她站在大片大片雪花中,穿着厚厚的棉袄,笑得很开心。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我从沙发上坐起来,发现我妈也睡着了,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眉头锁着,睡得很沉。

我想给她找个什么东西盖着,东张西望,突然看见我爸爸走下来,神情很是疲惫。

我看着他,他直直朝我走来,坐在沙发上,沙哑着声音说:“她很严重,情绪一直不稳定,整个人都崩溃了。”

“你后悔了是吗?”我冷冷地问他。

“不。”他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对不起她,还有小雪儿。”

他叫阿雅‘小雪儿’,那么宠爱。可是我心里一点儿不舒服都没有,我知道在我们没出现之前,他也是那么爱着他的女儿。

我看了我妈一眼,平静地问他:“那你想怎么样?”

“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做不了。”他无奈又痛苦地抓着头发。

这时戚苹过来了,她手里拿着一叠文件,看见我们只是淡淡地笑:“怎么样了?”

我爸站起来,有些歉意:“我守了她一夜,可是她一直没清醒过。”

我妈听见人声也醒了,坐起来拉着我,不说话。

戚苹说:“即使现在董事长签了字,也不生法律效益。”

我爸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戚苹又开口说:“如果董事长醒不过来,那潘家的一切,就只有你能做主了。”

说完她递给我爸一份文件,我爸看了一会儿,颓然坐下,我瞟了一眼,没看见什么,只是文件最上方大大的写了两个黑体字:遗嘱!

“董事长早就立好遗嘱,把她所有财产都给了阿雅,可是现在阿雅去世了,董事长又神志不清,潘家只有你是最合法的继承人。”

我心里闪过一阵阴影,突然想起阿雅,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下来。

“阿雅的事情还没有解决,不过董事长那天说了,既然阿雅生前那么喜欢那个男孩子,肯把心脏都给他,那么她决定的事情,就照她生前的意思来做。”戚苹说着看了我一眼,对我说:“你和你妈可是占了大便宜!”

我感觉嘴里一阵甜腥,然后胸口剧烈地疼起来,张开口,哇地一口鲜血喷出来。

我妈吓坏了,忙扶住我要倒下去的身体。我软绵绵摊在她的怀里,眼前模糊不清。

戚苹的声音传来:“快把医生叫来!”

头昏昏沉沉的,心里剧痛,无法呼吸。我只感觉世界忽然安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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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片白晃晃的光芒中醒过来,睁开眼,刺眼的光线射进来,我又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才看清这是在医院里。

我身边没有一个人,静悄悄的。胸口的地方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我慢慢掀开衣服,看见层层叠叠的白纱布缠在我胸口上。

我努力回忆,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那天在阿雅的家里,我突然晕过去了。那时我以为自己快死了,可是现在——

到底是怎么了?

我很明显感觉到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是哪里呢?我说不清楚。

我努力想要解开胸口上令人的讨厌的纱布,我用力扯,每扯一下,都疼得撕心裂肺。

“龄龄!”我妈突然冲进来,拉住我的手制止了我的行为。“你在干什么!你才做了手术,伤口都没有复合!”

做了手术?

我脑袋里嗡嗡地响着。不是说我根本不可能做手术吗?我特殊的血型根本找不到适合的心脏,可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你做了手术,很快就会好的。”她低着头,目光闪烁,一直都不敢看我。

“妈。”我捧起她的脸,“是谁帮我的?为什么我可以患心脏?”

她继续逃离我的眼睛,就在这时,我的病房门再次被推开。

灿烂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把那个男孩笼罩在金灿灿的光线中。

他穿着松松的病号服,头上还缠着纱布,脸色微微惨白。

他还是这样,帅得无可救药。我的心咚咚地跳着,虽然按我妈的说法已经做过手术了,但是我还是感觉我立刻就要死了。

他慢慢朝我走来,每走一步,我的心就快跳一下,呼吸很困难,我尽量大口大口喘气。

“楚尧。”我试图叫他的名字,他是来找我算账的吗?也好,这一切终该有个了结。

他有些茫然,双眼灼灼盯着我看,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然后,停留在我微微凌乱的胸口处,那个缠着纱布的地方。

我紧张地向后退,缩在角落里。

“你好了吗?”他问我,声音有些沙哑。

我妈好像对他很感激,马上端出水果递给他:“吃水果吧。”

他看了我妈一眼,散漫地说:“你出去一下。”

“好的,你们慢慢谈。”我妈像领了命的小丫鬟,匆匆就退了出去。

他坐在我的床边,从桌子上拿起一个苹果,递给我:“你吃吧,你睡了好久。”

“不。”我紧张极了,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来看过你好几次,你都在昏迷,我还真怕你醒不过来了。”他咬了一口苹果,冲我笑,眼睛亮亮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还能有这样的机会,看到他对我笑。这是在做梦吗?哦,如果是梦,那就永远不要醒来。

我宁愿为他沉睡千年万年。

“我出了车祸,你一定很担心吧,所以才会心脏病发作。”他放下苹果,过来拥抱我,“我知道你很担心,可是现在好了,我没事了,你也没事了。”

我的心脏,天哪,我简直不能承受,他真的是楚尧吗?他到底是怎么了?

我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想法,我立刻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脸上又变得茫然,眼睛里像被浓郁的雾气笼罩了,他摇头,痛苦地说:“我记不得了,原谅我好吗?我一定会想起来的,我保证!”

我抱紧他,眼泪流出来:“不要!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只要你没事就好。”

他感动地无以复加,轻轻托起我的脸,吻了我额头,我的唇。

我知道,那场车祸,让他失忆了,他记不起任何事情,包括阿雅,那个让他不顾一切的女生。

我是不是该庆幸?他居然,把我当成未失忆前的爱人!

这是否是上天看到我的祈求?还是又是上天的一个玩笑呢?

“我们的过去我都记不起来。”他放开我走到窗子旁边,那样强烈的光线笼罩着他,仿佛在我和他之间,筑起一堵高高厚厚的墙,让我一辈子都无法越过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想记起来。”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如果不是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肯定无法听到。

可是——我听得很清楚,很清楚地,心脏传来清晰的,剧烈地疼痛,我伸手捂着那个地方,恍若胸腔里进驻了另一个人,来分享我的悲欢喜乐。

他一定爱得很痛很痛,否则,怎么会这样彻底地想忘记呢?

“藕断丝连,烟雨天,沧海桑田,情未眠,别牵挂,戒掉爱也许才会心安。”

他慢慢回过头,英俊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霾,“林龄,我一定很爱你。”

“聚和散一线间,如果再和你回环,恐怕早已过千年。”

胸腔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情感,像要喷薄而出的洪水。我低下头,悄悄把眼里的泪水滴落在床单上。

慢慢绽放开的两朵花,在这样的光线中,盛开得那么妖异!

“把爱戒掉以后,我才隐约地明白,精彩的爱不等于排山倒海。把爱戒掉以后,我恍惚地苏醒过来,我的爱,早已没有将来……。”

空气里悠悠飘**着这样忧伤的歌曲,楚尧的声音缥缈如烟,像是隔了一个漫长的世纪:“我很清楚,我很爱你的。”他的双眼有些迷茫,“我很清楚的,我心里有这样清晰的痛。”他闭上眼睛,嘴唇微微翕动,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一些什么,空气中流动着仓促的时光,时光中沉淀下来的灰尘,在灿烂的光线中无处可逃。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他问我,“我没听过。”

“戒爱。”

“把爱戒掉以后,我才隐约地明白,精彩的爱不等于排山倒海。把爱戒掉以后,我恍惚地苏醒过来,我的爱,早已没有将来……。”

“戒爱。”他重复了一遍,嘴角慢慢染上笑意,我一瞬间恍惚,就像看到了刚进校门的楚尧,张扬嚣张的少年,满不在乎的表情,永远都有那么好看的笑容。

楚尧,你回来了吗?

“戒了爱吗?戒了爱的话我就会忘了你的。”他说着走到我床边,执起我的手,“这份爱,我永远不会戒除,我要感谢你,让我可以拥有爱。”

我出院的那天医院里有一个心脏病的女孩子死了,据说她和我是一模一样的病,可是她没我那么好运,能找到合适的心脏。

那个女孩的男朋友抱着她的尸体痛哭,我们经过那间病房,楚尧搂着我,冷冷地哼了一声,我转过头去问他:“怎么了?”

他冰冷地说:“你身体里的这颗心脏,差一点儿就变成那个女人的!”

“为什么?”我不解。

“那颗心脏是一个出车祸的女生留下的,她生前立了一份遗嘱,把她的心脏送给我了。”他低下头看着我,在我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虽然那个女孩的病更严重,可是既然是我的东西,我当然要给我爱的人!”

我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病房里失声痛哭的男孩子。

他那么悲伤,那种悲伤也感染了我。

“你怎么了?”他关切地问我。

“没事。”我摇头,“那颗心脏是谁的呢?她怎么会给你?”

“大概是哪个喜欢我的女生吧,我不知道。”他搂着我继续走,“今天你出院,我们去庆祝一下!”

“嗯。”

他带我去‘谎言’,我真怕他在那里会想起什么事情,于是我们只呆了一会儿我便说头晕,然后拉着他一起出来了。

然后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什么内容我都不记得了,到十点多他和我一起回家——潘雅家的大房子,现在成了我的家。

‘天河集团’上任董事长潘玉珍精神不稳定,暂时去英国修养,这边的一切由唯一有合法身份的她的丈夫林锐,也就是我爸爸代理。

我一转眼就变成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我妈妈变成了阔太太,这样的惊喜,让她好几天都睡不着觉。

而更加讽刺的是,原本要和阿雅订婚的楚尧,因为阿雅的去世,我爸爸的继承,所以理所应当成了我的未婚夫。

可笑,是不是很可笑?对,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可笑!

我们准备下个月出国去,两年后回来,然后结婚。

家里我爸和我妈坐在饭桌前,等我和楚尧回去吃饭,楚尧目前和我们住在一起,过几天回他的家,然后就和我订婚。

两家的利益,由我们这对恋人联系起来,无论如何,如果阿雅不死,那么成为楚尧新娘的人,就是她。

他们都很欢迎楚尧,热情地拉我们坐下吃饭,就像真正的一家人。

饭后我爸妈去睡了。楚尧和我上楼去,他一间房一间房走过去,在原先阿雅的房间门口停下来,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以为他要想起什么来。可是他却指着里面大大的几排书架上的书问我:“这些书都是你的吗?”

我送了一口气,幸好之前把这个家里关于阿雅和她母亲所有的一切都收起来了。我笑着说:“当然,我是爱学习的好姑娘!”

他拉着我的手把我拽过去,点点我的鼻子,说:“这么爱学习!以后我们生个孩子也像你一样就好了!”

我的脸立刻就红了,捶着他的胸口撒娇:“坏蛋坏蛋!谁跟你生孩子了!”

“不是两年后就结婚吗?到时候生十个八个都不成问题!”

“去你的!”我挣开他跑进我的房间关上门,“快去睡觉!不准想东想西!”

我靠在门后久久地才让唇边幸福的笑容隐去了,我怎么都忘不了阿雅,她死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可是我还霸占着她的家,她的财产,她的未婚夫。

我决定明天去看看她。

我起得很早,没有和楚尧打招呼就出去了,天还蒙蒙的,我好不容易才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一听说我要去南陵园,怪异地看了我一眼,才慢慢开车上路。

我把窗户打开一点点儿,让冷风吹着我,我头脑无比的清醒,人精神百倍。

司机在离南陵园很还有一短距离的地方就放我下车,说什么都不肯上去,一大清早,害怕去陵园里沾了晦气!

我扔下钱大骂着他,刚才怎么不早说,早说我才不坐你的破车!

天已经亮了起来,我一个人沿着公路走了一小段距离,然后又走了一小段山路,说实话我有些害怕,一个人去陵园已经够恐怖的了,更何况,我对阿雅,怀有那么多歉疚。

南陵园一带都是坟墓,我按照我爸描绘的路线走了一会儿,果然看到一座小小的坟墓。

按照传统的习俗,祖辈父辈还没去世小辈是不能立碑的,所以阿雅的坟墓,只有一小块打磨得很光滑的大理石,上面记载她的生辰死祭,姓名,还有一张小小的照片。

照片上的阿雅很漂亮,笑起来两只眼睛弯弯的,有点儿像她的妈妈,那么美丽。我把背包里早就准备好的一小束干花放在她的墓前。

哦,阿雅,我怎么都不能让你原谅我。

我跪下来,低声哭泣,我不知道怎样求得她的谅解,我只知道我欠她的太多了,可是这些东西,偏偏都是我梦寐以求的,我无法抛开的。

我哭了很久,眼泪都干涸了。

“你不该哭,你会打扰到她的。”一个男孩的声音默默地在我身后响起。

我跳起来,迅速擦干脸上的泪水,看着他,我在哪里见过他,可是一时想不起来。

不知道他到底在我身后站了多久,我有些窘迫,绕开他要走。

他很帅气,只是脸上的神情很疲惫,他突然拉住我,问:“她的心脏,在你身上?”

我的心突地一跳,我说:“你是谁?”

他凄凉地一笑,放开我,把一束很漂亮的马蹄莲放在阿雅的墓前。然后他坐下来,微笑着靠着那方隆起的坟。

不知道为什么,我真怕被他知道我的一切,我逃也似地跑下山。逃到路上我的电话电话就响起来,楚尧焦急地问我:“你去了哪里?快回来!我要见你!”

我蹲在路边,流着眼泪说:“我在南陵园,你快来接我,我害怕。”

他很快就来了,开着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车里跳出来的刹那,也看到了我,他跑过来,把我拉起来:“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一边擦眼泪一边说:“今天我们要回去,我想来看看我一个朋友,可是我找不到她的墓。”

“这里这么多墓你怎么可能找到呢?”他抬起手挡在眼前,举目看过去,“这里都是死人,什么看头都没有。”

他那时正好对着阿雅的墓,我真希望他可以突然就想起阿雅,这样,我不会那么内疚。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想起来,搂着我转身走进车子里,踩下刹车,很快就离开了。

他们在这里,也错过了……

天堂的阿雅,你看到这样的他,是不是会哭泣?

我们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天,楚尧带着我去逛街,好多地方他都认识,好像从来都是在这里生活的人。

“你来过很多次吗?”我问他。

“没有,在我印象里是第一次。”他说,“不过可能我失忆前真的来过。”

他说的云淡风轻,随即嘴角扬起笑容,看向我,眼里都是柔和的笑容,却给我很冰冷的感觉。

他的确是很不同了,失去的那一部分记忆,带走他的大半个灵魂,他越来越冷漠,越来越难懂,虽然他是爱我的,但是这份爱,是否能天长地久?

我们因为家族的利益建立起来的感情,他或许只是这一刻,觉得我们曾经相爱过,在他心里,我只是代替那个女孩子占据最重要的位置。

如此,而已。

晚上,我们登上回家的飞机,我爸妈留在这里,继续打理潘家庞大的事业。

我在几万米高空上,俯瞰这座城市,它离我越来越遥远,到最后模糊不清了,飞机冲上云端。我的一切,都在这里被掩埋。

踏上熟悉的土地,我的心也踏实了,在这里,我什么都不害怕。

这里有和我楚尧最初的回忆,他会慢慢把阿雅遗失在漫长的记忆中。

楚尧的父母一起来接我们,楚珈赫是那种典型的商业人士,风度翩翩,楚尧的母亲也是光彩夺目的女人,很和蔼,拉着我的手一直说话。

到了家之后她带我上楼去,留下楚尧和楚珈赫谈我们出国的事情。

“这里有些尧儿的东西,现在他失忆了,我们不希望他想起什么,现在的他很好,就是我和他爸爸希望的样子。”她从一个柜子里取出一个黑色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一些东西,“而且我知道,他失忆前肯定痛苦过。”

她递给我一本笔记本,我翻开,空白的,什么都没有。我又翻了几页,两张照片掉出来,我俯身去捡。

照片上的人映入我的眼帘,让我吃了一惊。

那竟然是……阿雅。

两张照片,不同的阿雅,一张颓废堕落,在一群男生中间抽烟,一张很纯净,在梧桐树下转身微笑,那么美好。

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楚尧的妈妈走出去,临走时说:“这些东西你看着办吧,尧儿喜欢你,不会怪你的。”

夹着照片的那页书上,有几行字,是楚尧的字体。

在我过去的十八年里,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刻骨明铭心地爱上一个人。那种滋味,真的非常不好受。

而且更让我难受的是,我爱上的,仅仅是一张照片上的女孩子。

那是一个眼神绝望到让人心寒的女孩子。

我第一次看到那两张照片,简直不敢相信,同一个人,竟然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也许,曾经的她,是那个站在梧桐树下转身笑得明媚的乖孩子,可是突然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变得绝望,然后不断堕落。

我爸说:“这是你的未婚妻,他叫潘雅。”

潘雅……

我们会在一起的,上天这样注定了,你的绝望,要我去拯救。

那个时候,我心里有了一个偏执狂妄的想法,我要让她变成那个明媚的女孩子,不会让任何一点儿悲伤沾染上她!

我疯了!

我在心里期待她的爱。

那样不可救药的,爱上她眼睛里的绝望。

爱上她明明脆弱,却拼命装作坚强的样子。

那些堕落的姿态,都是用来伪装心里最深最深的痛。

你在痛什么?

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你不再悲伤,我愿意舍弃整个世界。

眼前一阵昏暗。

原来,楚尧早就知道阿雅,在很久之前,他便知道未来的一生都将和这个女生牵扯在一起。

原来,他愿意为了她做任何事情。

原来,他爱上她的悲伤。

“林龄。”楚尧忽然推开门,我慌忙收起笔记本和照片,站起来说:“怎么了?”

他笑了笑,笑容没有进入眼底:“睡觉吧,我们明天就走。”

“那么急吗?”

“我不想留在这里。”他皱了一下眉,“这里真糟糕!”

“好,只要你高兴就好。”我说。

为了你,我也愿意舍弃整个世界。

第二天,晚上的飞机,我和楚尧一起去英国,远远离开中国的土地,我忽然不可抑制地哭起来。

是不是我们这样离开,真的就能抛开一切过往呢?

楚尧把我搂过去,轻声安慰我:“别哭,我们还会回来的。”

飞机冲上黑色的夜幕,星辰仿佛在我周围飞来飞去,围着我眨眼睛,每一颗,都像阿雅的眼睛。

千帆过尽,该来的人来了,该走的人走了,留下的,就留下了。

楚尧在布满星辰的天空下牵起我的手,温柔地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感动,落泪,还有什么,能让我再去祈望的呢?

灵魂是不灭的,听说人在死了之后,灵魂便会从身体里跑出来,然后一一来看看生前曾经留在自己身边的人,这样她才能安然离去,重新开始另一段生命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