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四周除了花忘言偶尔发出的压抑的哭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地牢里,被折磨了大半天的李雁正奋力坐起来,看着对面关着的花忘言。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花禅意的女儿。
他看着花忘言瘦削和因为痛苦而不断抖动的肩膀,心里忽然一酸,想到了父亲临终前说过的话。
“你一定要记住我的教训、我的失败、我的弱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能变成我这样,永远都不能变成我……”
子女会复制父母的样子,如果不警惕自省,人生轨迹会和父母的越来越像乃至重合。
李雁这么多年,一直在努力的让自己摆脱父亲留下的刻印。
他算是成功了,但他眼前的花忘言却失败了。
花忘言此刻,就像是十九年前的花禅意,一样的悲痛,一样的走投无路。
李雁心里忽然有些悲凉,这或许就是命运。
“别哭了,我们会出去的。”
这句话并没有什么安慰作用,花忘言还在哭。
“你放心,我进山之前交待过了,每三个时辰会放一次响箭确认安全,现在时间已经过了,外面的人很快就会进来。”
他的话其实并没有什么底气,因为山里的机关他破不了,跟着他来的人更加破不了。
花忘言抬起脸看了他一眼,带着哭腔说道。
“我已经很傻了,没想到你比我还傻。难道你不知道,那变态铁了心要杀了你……因为我的母亲。”
她哭并不是因为在这里受折磨,而是因为从一出生她就因为母亲的关系而一直饱受歧视。
她在哭自己的命运。
“这不是你的错。”
花忘言忍住眼泪。
“当然不是我的错,我有什么错?就连我的母亲,她又有什么错?她只不过是被那变态盯上的猎物罢了。”
她看着李雁。
“你看看你自己……五大掌门之一,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你吧?他们不害怕的,你的人再多又有什么用?他们现在就能杀了你,我以为明月会是个好人,但她也不是。”
她摸了摸依然平坦的小腹,忽然笑了。
“这世上没好人,可惜我知道太晚了。只是这条命真贱啊,为什么非要选中我呢?为什么就是不死呢?”
那里面有一个小生命,顽强的想要来到这个世界上看一看。
这个小生命,不知道会是下一个花忘言,还是会成为这种命运的终结。
哭累了的花忘言渐渐睡了过去,地牢里又慢慢的回归平静。
这里让人只感觉到一切都在停滞,时间很难熬却也在飞逝。
李雁运了一下气,只感觉五脏六腑火烧火燎的疼痛,喉头一阵阵的泛着腥甜,手和脚还能动,只是一动就像是有刀在割肉。
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领教如此的折磨,居然是因为花禅意。
江湖上都传花禅意追着他,但只有他心里最清楚,先开始是他曾求亲于花禅意。
花家曾经是他们家的旧交,李雁的父亲很喜欢花禅意,因为她从小便是按照贤妻良母来培养,有一手好厨艺、有一手好女工、很温顺、很听话、很忍耐;十五岁开始便能把花家十一口人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理的服服帖帖,既不多话也不木讷,这样的女人注定会是个好妻子。
虽然年纪比李雁大了些,但人美、识大局;就算李雁今后不喜欢了,她便会很自觉地帮李雁纳妾,因为这是一个好妻子的责任。
对于这件事,李雁并没有什么想法,他见过花禅意,低着头站在那里,美是美的,但眼睛里有着一闪而过的讥讽。
这种讥讽,让他浑身难受,坐立不安,但父亲从来没有做过赔本的买卖,他决定信任父亲的决定。
花家自然也是以这个女儿为傲,李家是马帮的总舵主,虽然在大漠,但女儿一直很会忍耐,一定不会说什么。
从那个时候开始,李雁的名字和花禅意便有了联系。
十九年前“花家惨案”出了之后,原本是想要把花禅意带回大漠,结果发现她已经有了身孕,便是花忘言。
从此,无论他怎么拒绝,还是会有人提起。
当年他很弱,还要重振马帮,花禅意也越来越疯,经常有人会拿这个嘲笑他;后来他强大了,成了掌门,花禅意身边的人也换了一个又一个,大家便再不提。
他以为这件事连墙角蛛网都不如,就像是风吹过残影,什么都没有。
现在想来,他觉得有点可笑。
花禅意从一开始就在拒绝他,可笑的是他们父子一直都没有发现,所以,武林上那些对花禅意的恶意,有些也是因为他们李家。
如果当年父亲灭有执意结亲,花禅意也许不会落到如此境地,那个讥讽的眼神,到现在都忘不掉。
李雁扶着旁边的土墙慢慢的站起来, 他被折磨了一天,水米未进;但他不能再浪费时间, 外面的人进不来,明月又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很有可能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他要带着花忘言出去,先出了这个地牢,山那么深,总有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
地牢的门并不牢固,只需要用点力气就可以打碎。
这点力气在平时不算什么,此刻却让李雁忍不住吐了一口血。
忽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还带有因愤怒而粗重的呼吸,是那个大汉。
李雁一惊,直觉告诉他这个危险是冲着他来的。
大汉已经进到了地牢,他的手里拿着一把斧子,还没有走到李雁面前便已经大喊大叫起来。
“李雁,你该死,所有伤害过小意的人都该死!”
他几步就跨到了李雁的门前,看着已经碎裂的木门,心里更加生气,脸上的那张人皮面具都显出了通红的颜色。
他转头瞪着缩在一边瑟瑟发抖的花忘言。
“人呢?”
花忘言说不出话来,她现在看到大汉除了惊惧在没有其他的感觉。
大汉虽然长得粗野,但人并不蠢。
这个地牢只有一个出口,就是他刚刚走进来的那个门,除非李雁有就地打洞的能力,否则绝对出不去。
既然出不去,那就还在这里。
大汉忽然笑了出来。
“很好,我也很喜欢这个游戏,恰好这里还有人在看。要知道,没有人喝彩的游戏最没有意思了。”
他说完,猛地一挥手,斧子砍在了旁边的牢门上。
里面的人已经被折磨的半死不活,看着大汉只能慢慢的后退。
大汉一步踏了进去,伸手就把这个人给拖了出来。
这人瘦的皮包骨,浑身只有眼睛能动。
大汉看着他笑了,又看了看花忘言,把这人扔到了花忘言的牢门前。
“李雁,我等你三下,你不出来,我就杀了他。”
他说到杀的时候,地上躺着的人忽然露出了一丝欢喜的神情,在这里死是一种解脱。
花忘言坐在地上,正对着那人的眼睛。
大汉突然扬起了斧子,狠狠的砍了下去,那人没有死,失去了一根胳膊。
“一!”
花忘言发出了一声惊叫。
“你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
大汉看也不看他,眼神因为血的刺激而兴奋起来,他又扬起了斧子。
“住手!”
李雁慢慢的从黑暗中挪了出来,他知道他躲不过去,既然躲不过去,就更不能搭上名誉。
大汉看着他,举着斧子就向他冲了过去。
地上的那人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看着花忘言,乞求的说道。
“求求你,帮帮我……”
花忘言只恨自己为什么还不昏过去,此刻她的大脑无比清醒,能够很清楚的看到地上的急速流动的鲜血,抽搐的身体,还有渴望死亡的眼神。
她再也忍不住,坐在地上突然大笑起来。
这么多天,她一直在哭,为自己、为云云,更为还没有出世的孩子。
但她突然发现,哭是没有用的,眼泪迟早都会流尽。
既然哭没有用,她就只能笑了。
她笑自己真是很可笑,原本以为之前的每一天都在地狱,但没有想到,真正的地狱却在下一刻。
地牢里,她的尖声大笑、大汉的怒吼,混着浓重的血腥味还有潮湿和痛苦的呻吟,让门口的小孩忍不住兴奋起来。
他是喜欢看到别人痛苦,也喜欢看到别人发疯。
大汉、花忘言还有李雁,此刻都在发疯。
但现在时间还没有到,比小孩预计的要早得多。
他缩在门口,不知道现在该去找谁,到底是明月还是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