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老六的情况一直不太好,尽管人已经出了院,但是精神欠佳,开始变得嗜睡,一睡就是一整天,半夜里再醒来,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又去厨房里叮叮当当的要开火。
梅杭栖偷偷跟余蔓说,“医生说了,这是老年痴呆,人变得跟一小孩儿似的,治是治不好了,只有顺着他,过得开开心心的就行了。”
小镇里开了家麦当劳,八斤在家宅了一个星期,实在闷得慌,把大家叫到一起吃汉堡。
余蔓问危佶,“葛兰阿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所以她抽病人背书,买积木拼图。
危佶咬着冰激凌,点点头。
八斤买了好大一堆吃的,汉堡薯条小鸡块,放满了一整张桌子。
“大家敞开肚皮痛快吃,不够我再点。”他把薯条递给何席席,还贴心挤好了番茄酱。
余蔓想吃一根还被他打手,“你今天这么开心啊?你妈给你说媳妇儿了?”
“你瞎说什么呢?”八斤把肉最多的汉堡给她,“今天出成绩,何席席勇夺年级第五,我帮她庆祝。”
余蔓慢一拍,“今天出成绩?我怎么不知道!”
梅杭栖趁机拉拢她,“没关系,我们学渣不要在意这些东西,都是浮云。”
“谁跟你是学渣,我这种的,得叫学徒,徒有一颗想好好学习的心,成绩就是上不去。”她突然就没心思去查成绩了。
上次让危佶对答案,光是英语选择题二十道就错了十道,这种五五开的几率,适用于任何一门学科。
八斤竖起拇指,“蔓子,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我一点都不意外。”
余蔓抄起空袋砸他,“滚!”
人没砸到,落座的时候还险些摔一跤,还是危佶帮她稳住椅子。
她装可怜,“你看看这个社会是有多险恶,以后没我罩着,少给他们玩,容易把你带坏。”
危佶喝着冰可乐,气泡在口腔里炸开,嗓子眼痒痒的。
他一脚勾住余蔓椅子的椅腿,微微垂眼答应她。
看她还是一脸忧愁,终于憋不住了,小声告诉她,“成绩我帮你查了。”
“啊?”余蔓突然就担心了。
“是不是考得很差?完了完了,你先别说,我晚上回去自己消化消化,你是不是失望了,整天给一个白痴补课,也憋屈对不对?”
她像个炮仗一样,点燃了就停不下来。
危佶听她说了很久,最后笑了一声,“还不错。”
“什么不错?”
何席席在看八斤和梅杭栖斗嘴,没人注意到他们。
危佶凑到她耳边,“年级第四十九名,我的小徒弟很努力了。”
余蔓吃了一剂镇定剂,话锋一转,“那小徒弟有什么奖励吗?”
危佶挑眉,“你想要什么?”
“牵个小手可不可以啊? ”
她只是想逗逗他,没想到危佶大大方方把手伸了过来,见她不回应还催她,“快牵啊。”
余蔓脑子一热,牵上的手还伺机找到缝隙,十指相扣。
“呀,这感觉跟拿了奥斯卡小金人一样。”
“这么开心啊?”
“当然开心了。”
可是她没告诉他,她的开心不是因为成绩,而是她现在牵着手的人。
秦征觉很快来了回信,约何席席在公司见面。
她这一次没有告诉余蔓,所以看着桌上放着的那份合同时有些拿不住主意。
那时候余蔓和八斤在小学附近的炸串店啃冰激凌等炸鸡排,八斤收到何席席的短信时,特意跑到店外给她打电话,但是还是被余蔓给听见了。
“你们一起瞒着我?”
八斤跟她解释,“我本来是想跟她一起去的,但是她说你会起疑心,她也没想好怎么跟你说。”
余蔓挑重点,“合同签了吗?”
“还没。”八斤还没意识到严重性,“她说她没拿定主意。”
“你叫她回来,回来再说。”
只是电话再打过去,那边一直没接。
“也许是手机没电了。”
余蔓骂了一句,“蠢货。”
最近一班去市里的火车是在凌晨,余蔓在火车站里等了半个小时,心里很急,索性搭了辆黑车走。
八斤联系上她的时候,人已经在高速上了,他也想搭辆黑车,偏偏这会儿是晚上八点,路上有查车的警察,没人敢拉一个高中生。
等到市里,已经是快十一点的时候,余蔓让黑车司机直接开到秦征觉公司楼下。
大楼里只有一两扇窗户还亮着,她上到十九层,幸好秦征觉还在。
“何席席呢?”
秦征觉手里正整理着合同,余蔓悬着的一颗心瞬间跌落,“她签字了?”
秦征觉其实更想签她,所以就算知道余蔓对他的态度不好也对这个小女孩有足够的耐心,“她比你勇敢。”
“她人呢?”余蔓没有跟他多废话。
秦征觉把她送到何席席入住的酒店楼下。
看见余蔓来,何席席有些慌乱。
“现在知道不敢面对我了?你做决定的时候就没想到吗?”
“姐。”
余蔓就站在房间门口,没有进去。
“你先进来,进来说。”
余蔓躲开何席席要来拉她的手,“何席席,你这样是像谁啊?看着闷头闷脑的,做起事情来不管不顾,你想过小姨姨夫的感受吗?”
“他们什么时候在意过我的感受呢?!”像是提起软肋,何席席吼着反问她。
余蔓被她问得发愣。
“从小到大我好像就活在一个模具里,被搓揉捏成他们喜欢的样子,我一点都不开心,我觉得我是死的,没有一点生气。我才十七岁,我不想再继续这样的生活,我想为自己活,难道这也是错的吗?”
余蔓没有说话。
何席席也许是心中积郁了很久,终于找到宣泄口,“姐,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对不对,但是我知道我现在很开心,为什么我一定要去管对错呢?我只是想要自己开心而已,就只有这一个幻想,它今天实现了。”
她走进屋里,门开着,她好像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
大概是为了要给自己庆祝,桌子上放着一块蛋糕,蜡烛还没有点。
她点燃蜡烛,微弱的烛光在她的脸上有熊熊之势。
她又叫余蔓,“姐,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
“从小你就不一样,跟大人顶嘴,闯了祸也一脸坦**的样子,就算被揪着耳朵训斥,你也总是仰着一张脸,别人都说你嘴硬倔强,叛逆张扬,可是就是这样的你,让我想靠近却又觉得遥不可及。我没有你勇敢,但我梦想成为你,像你一样,跟世界为敌也没关系。”
她从小就重复做着一个梦。梦里,她不过只是一个被余蔓一剑刺死的小喽啰,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喽啰,也想跟余蔓一起闯**江湖啊。
余蔓没有陪何席席吃蛋糕,她甚至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何席席。
如果真如何席席所说,她的梦想是自己,那在以前的世界里,何席席进娱乐圈,再一点一点走上当时的位置,不过是为了靠近自己,可她不会说,所以才会用那样蠢笨的、讨人嫌的方式存在在自己身边。
她好像,从来不懂身边的人在想什么。
她觉得挫败,又觉得自己傻,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也辜负了身边的人。
蹲在酒店外的花坛上,一束光朝她迎面而来。
也许是因为蹲得太久了,她的双脚发麻,根本没有办法站起来。
车上下来的人向她奔来,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对劲,“何席席呢?她还在上面吗?”
余蔓抬起头,借着车光才看清是八斤。
“在。”
八斤扔给她一个书包,“我上去找她,你先把肚子填饱。”然后就跑进了大堂。
书包里装着吃的和水,余蔓撕开一个小面包,咬了一口才发现咽不下去,喝水也救不了。心里有翻江倒海的难过冲上喉咙,她哑着声哭,眼泪一颗一颗的往下掉。
2.
有双手逆光而来,覆在她的脸上,帮她擦掉眼泪。
她看不见那双手的主人是谁,可她知道,现在在她身前的这个人,是危佶。
危佶紧紧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她现在狼狈透了,哭声抑制住,可是停不住打嗝。
“危佶,怎么办,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她回抱着他,下巴靠在他的肩上,那里有温暖和力量,可是不属于她。
七月的天,危佶抱着她却觉得冷。
他合握住她的双手,哈口气再搓一搓,“我们走。”
“去哪里?”
他们在这里无亲无故无依无靠,望着的天是被,踩着的地是席,他们孤苦无依,只有彼此。
危佶问她,“带身份证了吗?”
“你要干嘛?”就是这种时候,警觉也要有。
危佶被她的反应逗笑,“找个房间,你不睡觉吗?”
“我?和你?一起睡觉?”余蔓心里咚咚跳,“危佶,你还小,这种事情不能急,况且我们、我们……”
“我们怎么了?”危佶反问她。
余蔓一闭眼一咬牙,“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闭着眼,她看不见危佶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笑了一声,跟着鼻头就轻轻被刮了一下。
“你乱想什么呢?”
余蔓嘴硬,“你没乱想吗?”
危佶坦坦****,“没有啊,只是觉得你跑这么远,时间又完了,你应该好好睡一觉。”
余蔓还想说,口快反倒咬着了舌头,疼得说不出话了。
就这样,她被危佶牵着,在一家小旅馆住下,两间房,危佶在她左边。
开着灯,她给危佶发消息,“你快忘了我今晚的丑样子吧,我的形象得挽救一下。”
危佶回,“可能没办法了,我记性还不错,你哭出鼻涕泡的样子铭记于心。”
“啊!!!”
刚刚躺下床的危佶,被隔壁房间的怒吼震得起身,又听见相隔的墙面上有咚咚的响声。
他忍不住笑出声。
第二天一早,余蔓就被危佶给叫了起来。
在楼下的早餐店吃得饱饱的,余蔓瞥到玻璃上自己红肿的双眼,赶紧捂住。
“太丑了太丑了。”
危佶扒开她的手,哄着,“不丑,你每天都好看。”
余蔓不信,“你就骗吧,我又不是傻子,还是有点审美的好不好?”
早餐店老板被两人逗笑,一人送了碗豆浆。
这会儿不过上午八点多一点,两人沿着府河慢慢走,走累了就在江边的凉亭里休息。
“你这么早把我叫起来干嘛?瞌睡它不香吗?”
危佶没解释,“再等一等。”
“等什么?”
危佶指着亭外的天,刚刚还是明亮的天空这会儿却暗了下来。
“要下雨了吗?”
天暗得很快,没了几分钟就彻底黑透了,路灯也跟着亮了起来。
危佶说,“是日全食,听说是21世纪最长的一次,一百年才见这么一次。”
“啊。”余蔓记得,不过上一次的这天,她在国外,只能见着日偏食。
“真浪漫啊!”她回头看着危佶,心里被填得满满当当的。
能跟他一起见识这世界上的所有美丽,是如此浪漫的事。
双眼再次被覆住,她听见身边的人说,“余蔓,这个世界有很多的未知,那些你不知道的事情有我陪着你去面对,你不要觉得害怕,因为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指缝中有隐隐的光亮。
她知道,光明回来了。
是啊,这个世界没有永夜,所以她只需要等一等,就能瞧见光明。
幸运的是,她知道,有个人陪着她。
这样就足够了。
他们走过最繁华的街道,也登上了城市的最高点眺望,危佶想,他们还有很长的路和很远的未来还没有去,他们要一起闯关,去世界的每一个角路,留下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足迹。
可是他们还没有征服完这座城市,就被现实狠狠泼了一盆水。
梅杭栖打来电话的时候,甚至有隐隐的哭腔。
危佶挂掉电话,“余蔓,我得先回去了。”
余蔓没有问什么,她只说,“我跟你一起。”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只要跟着他,就是天涯海角她也愿意去。
等他们赶回去,危佶家已经被砸得乱七八糟的了。
梅书香堵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让危佶进去。
“正好小骗子也回来了,赶紧收拾你们的东西快滚!”
梅杭栖双眼通红,他吼着,“这里是我家,要滚也是你滚!”
梅书香来劲儿,揪着梅杭栖的耳朵,“小兔崽子你要翻天了是不是?我才是你亲妈,这两个人跟你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你缺心眼啊!”
葛兰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刚刚应该是跟梅书香撕扯了一番,头发散着,衣服也被扯出褶皱,可她依然坐得挺直,背脊一点不弯,看见危佶回来,还笑着说,“小佶回来了啊。”
危佶被梅书香拦着,见葛兰的样子,不管不顾的推倒人冲了进去,“妈,你没事吧?”
葛兰摇摇头,把他跑乱的头发整理好,“我没事,你别担心。声音小一点,你梅叔叔还在里面睡觉呢,别吵着他了。”
梅书香撞到门上,胳膊立马就青了,她龇着牙,“小混蛋,跟你妈一样是混账东西。”
“你再说一遍!”危佶整个人炸起,双眼中染着怒火,狠狠瞪着梅书香。
“我说你妈是狐狸媚子,年纪轻轻勾引人,你们就是贪我家的钱,不是好东西!”
梅杭栖去拦她,捂着她的嘴,“你别说了!”
梅书香打开他的手,“你是不是被他们下蛊了?他们害得你外公疯了你还向着他们说话,你是不是傻啊?”
危佶咬着牙,“梅叔没有疯,他只是老年痴呆。”
“痴呆就是疯,你懂什么?”
梅杭栖听不得她这样说外公,“我叫你闭嘴!”
这一吵,引得楼上楼下的都来看热闹,梅书香早不要脸了,人往地上一坐,哭着喊着,“妈啊,你把我带走吧,我爸疯了,他要把房子给别人了,他不管我了,我死了算了。”
余蔓就站在门外,冷哼一声,“原来是来分家产的。”
梅书香听声回头瞪了她一眼。
门外楼道里,余大江也在,他挤进来扯住余蔓,“你别说话。”
余蔓对他的冷漠嗤之以鼻,拉开他的手,往里站了些。
梅书香还在大喊大叫,吵得房间里的人也醒了,抱着枕头出来瞧。
梅杭栖护着梅老六,“外公,你躲在我后面,这里有个疯女人。”
被自己儿子叫做疯女人,梅书香跳起冲过来要扇他耳光,只是没想到危佶冲了过来,挨上这一下。
一记耳光声音清脆。
葛兰彻底坐不住了,什么涵养礼仪都顾不得了,跟梅书香扭打在一块儿。
梅老六觉得新奇,还拍手叫好。
最后,是邻居报警才平息了这场闹剧。
王灿烂这几天老是不着家,所以根本没发现余蔓昨晚没回家的事儿。
余大江泡了两碗面,给余蔓的那碗下面还藏着颗卤蛋。
余蔓没心思吃,叉子在碗里搅了又搅,“我妈呢?”
余大江躲开她的目光,坐到沙发上,“有事出去了。”
余蔓又问他,“你下午怎么没看店啊,生意不好成这样了?”
这一问,沙发那边嗦泡面的声儿就没了。
余蔓看他在发呆,沟通不了,索性回房间了。
一直到晚上十点,王灿烂才回家。
也许是在楼下听说了梅家的八卦,还问余大江,“听说家里全给砸了?哎哟,梅家那姑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孩子丢给她爸就没管过,这会儿是瞧着她爸快不行了赶紧把财产抢回去。”
余大江朝她挤眼睛,“别说了。”
王灿烂看了一眼余蔓的房间,心里立马就懂了,便不说了。
可房间里的余蔓还是听见了。
她心里郁闷,给危佶发消息没回,她走到阳台上,发现危佶房间的灯亮着,扯扯晾衣绳,那边窗户就晃响了。
3.
危佶打开窗,脸上的红印还清晰可见。
余蔓心疼,“还疼不疼啊?我家里有药膏,要不我给你送过来吧?”
“没事。”危佶看着她,心里才算平静些,“刚才冰敷了,明天就好了。”
余蔓点头,“警察怎么说?”
危佶重复着警察的话,“这是家事,他们只能调解,别的也管不了。”
“葛兰阿姨呢?她怎么样?”
“哄梅叔睡觉去了,这会儿应该也睡了。”
“梅杭栖呢?他今天还吼他妈呢,心里不好受吧。”
“他心大,在房间里玩游戏呢。”
“哦。”余蔓赞叹,“是他的人设。”
危佶看着她,知道她心里烦,“你不要太担心,我会有办法的。”
“你有什么办法?你才多大啊就有各路神通了?”
“你不信我?”
余蔓摇摇头,清楚他是安慰她,可是明明受伤的人是他啊。
“我信,危佶大侠可是江湖第一高手,这点小麻烦肯定能解决的。”
不能让他再分心还来安慰她了,她也想做他的灯,就算不能指亮前方,也要让他在眼前这条路上不摸黑前行。
“快睡吧,快零点了,就要是新的一天了。”
新的一天,不管是什么样子的,都要战斗力满满的去面对。
这个暑假,何席席没有在余家过,她跟王蕊蕊何建国摊了牌,意料之中的大吵了一架,王蕊蕊把她关在房间里,是还是乡下的外婆说情把她放了出来。
王灿烂在八月初的时候去了一趟王蕊蕊家,余蔓跟着她一起,路上听到王灿烂感叹,“席席这孩子的倔脾气跟她外婆一模一样。”
在王蕊蕊家,余蔓才知道,王灿烂这次除了来当说客劝何席席,还有就是来问王蕊蕊借钱。
她在房间外偷听到,“你姐夫犯了浑,跟人合作,被人骗了钱不说,还给人做担保,那个混蛋欠了几十万,现在全落在你姐夫头上,要是还不上,他就得坐牢。”
说到最后,余蔓甚至听到了王灿烂的哭声。
她才猛然想起,那时候她在国外,余大江背锅入狱,钱填不上,王灿烂也联系不上她,心灰意冷的王灿烂在家里烧炭自杀,等她回国听闻消息的时候,王灿烂已经是一抔骨灰了。
屋里的人在哭泣,屋外的人心里愁绪万千。
余蔓想,那个时候没有做什么,所以人生才会变成那样。
既然重来,她应该做些什么来尽力补救,也许,人生就会不一样。
所以这个晚上,余蔓报警,把那个是市里去找醉酒的余大江时身边那个男人的画像画给了警察。
这一次,谁也劝不动何席席,她甚至以绝食的方式逼得王蕊蕊和何建国的同意,最后是外婆做了主,让她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回去的路上,余蔓睡得迷迷糊糊的,她好像听见王灿烂的声音,不是很真切,可是每一个字她都听了进去。
汽车颠簸,她被晃得坐不稳,胳膊被人勾住,让她保持住重心。
侧个身,余蔓好像终于睡安稳了,只有她自己知道,眼角有泪掉下来。
梅书香又来闹过几次,每次都是骂骂咧咧的走。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她的傻儿子为什么向着外人来排挤她这个亲妈。
最后,她一纸诉状把葛兰告上法庭。
余蔓坐在旁听席里,面无表情的听着梅书香撒泼无赖的诉求,最后她说,“就是这个女人害得我爸生病疯了,法官,她是凶手啊!”
葛兰坐在她的对面,从始至终脸上都是淡淡的笑容,她好像听不见梅书香的流氓言辞。
最后法官判定,驳回梅书香的诉求,并交还回给她梅杭栖的抚养权。
只是没了几天,梅杭栖又跑回了跟葛兰危佶生活的房子。
他说,“我才不要跟她,我知道她答应拿回抚养权不是真的想要跟我一起生活,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一点都不开心,小舅舅,我能回来吗?”
他站在门外,一米八的男生双眼通红,可怜兮兮的。
葛兰笑他,“这里就是你的家,你不回家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先去看看你外公,再洗手吃饭。”
危佶勾住他的脖子,“你的房间乱七八糟的,自己收拾,我不会动手的。”
梅杭栖抽着鼻子,“自己收就自己收,你可千万别帮我,不然我跟你急!”
两个人从门口小打小闹到房间外,梅杭栖一抬眼,看见半个月没住人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一点灰尘不沾,眼泪就簌簌掉下来。
“男子汉大丈夫,好意思哭鼻子吗?”危佶撞他胳膊。
梅杭栖擦掉眼泪,“谁哭鼻子了?是小外婆锅里给的辣椒太狠了,呛的!”
危佶靠在门上,抱肩看着他。
梅老六在今天难得没闹腾,在房间里乖乖睡觉,厨房里是叮叮当当的做饭声,他的大外甥在**翻滚。
真好啊。
这样的日子,真好啊!
开学前,八斤从青岛回来,带了好些海鲜,叫大家在学校外的烧烤摊开荤。
八斤整个人黑了一圈,全身上下只剩下牙是白的。
余蔓咬着花生,“你是去渡劫没成功,被雷给劈黑了吗?”
“怎么说话呢!”八斤噘着嘴,宝宝很生气。
余蔓干呕一声,“是我鲁莽了,你很帅,无敌帅。”
“那跟危佶比呢?”
危佶就坐在余蔓旁边,闷头吃着生蚝。
梅杭栖中肯回答,“论肤色,我小舅舅胜了不知道多少倍。”
“去去去。”八斤抢他手里的皮皮虾,“你懂什么?咱得让女生来比较比较,这才最中肯。”
余蔓一个头两个大,完了,这怎么回答?
危佶解放双手,也撑着胳膊看她,等她的回答。
“我觉得吧……”余蔓心虚的看了一眼危佶,被他抓到目光,又赶紧缩回。
“磨磨蹭蹭的什么呢?快说啊!”八斤敲着桌子。
梅杭栖没了皮皮虾,又对海螺下手,“蔓姐,有那么为难吗?”
余蔓被三方施压,最后只好无奈的说,“都帅,都是大帅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行了吧!”
八斤“嘁”了一声,转头跟老板再要两串烧烤去了。
危佶也不看她了,就算她桌子下做着小动作一直想牵他的手也没理。
“我这不为了他的自尊心嘛,怎么也得给人留点面子是不是?”
“哦。”危佶假装冷淡,其实心里早被逗乐了。
“你生气了啊?”
“没有。”
“还没有呢,你看你额头上都皱出一个川字了。”
危佶好笑的看她,趁机牵着她又伸过来的手,在掌心里轻轻掐了一下。
“嘶,你掐我干嘛啊?”
“惩罚。”
“你不是不生气吗?你怎么这么别扭啊。”
“我是醋缸,谢谢。”
对面,梅杭栖充耳不闻的吃着海螺。海螺真好吃,蘸醋更是绝,呀,怎么又听见对面令人不适的声音了?不行,赶紧关耳朵,害,耳朵关不上。
“你们,注意一点。”
吃饱喝足,月亮正圆。
八斤吃撑着了,拍着肚皮望着天,像自言自语似的,“哎,不知道何席席能不能看见这么圆的月亮?”
余蔓觉得他白痴,“月亮就这一个,难不成她看见还能是个扁的了?”
八斤神伤,“哎,蔓子,你不懂。”
你不懂。
我想她了,想她也看见这月色,就像我看见月亮的时候会想起她,也希望她会想起我。
“明明放假前还是五个人呢,这个暑假一过去,少一个人心里都空****的。”
大家望着天,瞧着月色明朗,心里无限遐想。
这是个让人难过的夏天,好在,它就要过去了。
只要过去了,就会是新的。
依然要去面对,依然要勇敢的生活。
八斤举起果汁,“高三,平平安安的过去吧!这样我们才能去更广阔的天地呀!”
4.
余大江的事儿在十一月的时候有了结果。
警察局发布通缉令,骗钱的那个混蛋在隔壁城市落网,不过人虽然抓了回来,也证实了余大江的担保无效,但是还是赔进去了不少钱。
王灿烂还是那副斤斤计较的样子,说什么也要把钱追回来。
饭桌上,王灿烂还在说这事儿,余蔓被她说得心烦,问她,“你就不能知足吗?事情到现在这一步已经很好了。”
王灿烂觉得她莫名其妙,“你傻啊,是咱家的钱就得要回来,你爸整天守在店里,守了多少年才挣回来这十万块,怎么说赔了就赔了?”
余蔓觉得她不可理喻,“你不就是想要钱嘛。”
她气冲冲的回房间,把压在柜子下的存折翻了出来。
“这个拿去,重新找间店面,店再开就是了,你不要再生是非了。”
那是余蔓奶奶留给她的存折。
余大江和王灿烂面面相窥,谁也没说话。
晚上,余蔓睡不着。
她总是想起从市里回来的那辆车上,迷糊中听见王灿烂那番自言自语的话。
“蔓子,妈妈今天才知道这些年因为妈妈的坏脾气让你受了很多委屈,可是你不知道,妈妈控制不住自己。小时候,你外婆总是偏心你小姨,好的都给她,我不能争不能抢,我觉得她不爱我,我知道她不爱我,所以我也常常想,是因为我不够好所以才会这样吗?应该是吧,不然为什么都是妈妈的女儿,她只看得见你小姨呢?我陷在这样的情绪里,这么多年,每一天都是。可是我最不应该的,是把这样的情绪也带给了你,蔓子,我爱你,可是我是个粗人,我不会表达,有些话我也说不出口,可是妈妈真的爱你。你爸说我们两个人的脾气太像,所以我们总是不对头,每天都会吵,每天都要闹,蔓子,妈妈不是真心的,妈妈也想好好跟你说,可每一次都没有办法,你怪我吧,你应该怪我的。今天早上,你外婆为了你爸的事儿,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她说她没有不爱我,只是她一开始说不出口,后来就再也说不出口了,蔓子,我爱你,妈妈会改掉这臭脾气的,你好好睡一觉,等醒了,我们就到家了。”
再翻身,窗外的月亮正明亮。
余蔓知道,就是过了好多好多年以后,久到万物更替世界毁灭,也不能改变,余蔓是余大江和王灿烂的女儿的事实。
她庆幸的是,两年前的夏天,她做了另外一个决定,留在这里,重新接受。
何席席那边好像一直很顺利,王蕊蕊同意办理休学,给她两年的时间,要是不喜欢,不管要面对怎么的结果,他们一家人都会一起面对。
梅书香最后还是不肯放弃把葛兰赶走的念头,梅杭栖受不了他妈了,扬言她要是再闹事就断绝母子关系,可是即使这样也没有吓退梅书香。最后的最后,危佶拿出这几年打工攒下的积蓄和他爸留下的钱,把楼下的空房子买了下来,和梅老六葛兰梅杭栖一起搬了进去。
他说,“梅叔腿脚也不方便,一楼挺好的。”
所有的事情,好像都在往豁然的方向走。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高考前的一个月,周芷沅自杀了。
在某个凌晨从家中阳台跳进冰凉的河水里,打捞起来时,已经没有了呼吸。
出了这样的大事,老王除了要安慰家属,还要安抚同学们。
学校和周家两头跑,最后反而是他先在这场高考战疫中倒下了。
余蔓怎么也没想明白,那个不怎么爱说话,却做事细心的女孩怎么突然就没了。
出了这样的事,不止是24班,甚至整个云山镇都笼罩在一层阴影里。
危佶担心她乱想,每天把八斤和梅杭栖叫上陪她一起吃饭解闷。
余蔓说:“明明就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怎么没坚持下去呢?”
是啊,明明就快要结束了,可是她根本等不及要结束这一切了。
老王在医院里住着,24班暂时由数学老李头管着,可他年纪大了,被周芷沅的家人堵在办公室的时候吓得尿裤子了。老王水还没吊完,扯了针头就往学校跑,见着老李头的时候他的裤子还是湿的。
周芷沅的家人说,是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害死了她,他们在网络上发帖在街上贴大字报。
学校为了其他孩子的安全和心理健康,只能闷声赔偿。
高考结束的那个晚上,余蔓跟危佶说,“我好像知道我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子的人了。”
他们站在废墟前的那栋废弃楼楼顶。
危佶牵着她的手,问,“你想成为什么样子的人?”
从前的人生她被诋毁被泼脏水,现在的人生她亲眼见过真相被掩盖没人理睬,冷漠的人性她没有办法去阻止改变,可是她能够做的还有很多,就好像,“抓住真相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有权利知道每个新闻事件背后的真相,没有隐瞒的,不会退缩的,去抓住真相,把它揪出黑暗,曝光在光明下,我想要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七月初,很快,他们就要去往新的战场,前方的道路是未知的,黑暗和光明也许会一起迎面而来。
可是他们不害怕,因为他们就牵着彼此的手,从前现在以后,紧紧牵住,不会放开,绝不放开。
“危佶,还想要跟你同行很长的一段路,会有多久我其实不知道,但我想,我的目光能追到的地方,每一寸,都不想跟你分开。”
“那就不要分开。”
傍晚的微风仍有灼人的温度,头发被吹乱,她拨开发丝,眺望着跟危佶同一处的远方。
她没有避讳过从掐的人生,可是要她再选择一次,她一定一定不会在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去北京。
她知道,她的人生是上天垂爱多给的一次,既然如此,她就要好好珍惜,不管是眼前事,还是身边人,都是她最无悔的决定。
远方,等等我们,我们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的赶来,想告诉你,我庆幸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