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天窗调成不透光的模式，昏暗得很。如果不是吊灯火苗晃动，这房间像是静止的照片。鸿的父亲仍坐在机器人椅子里，头歪在一边，眼睑低垂，眼睛深处没有一点儿光，不知道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
荀在鸿的父亲面前蹲下来，双手握住他的手。“还记得我吗？”
椅子里的老人一动不动，只有火光点在他的眼眸里晃动，示意他是活着的。“他一定不记得我了。”荀摇摇头。
T说：“鸿告诉我，他的大脑已退化。在他的长期记忆区，越长的记忆越会留存，越短的记忆消失越快。他平均是每一年失去好几年的长期记忆，也就是说，110岁的他记得所有的事，111岁时最后五年的记忆就消失了，只记得105岁之前的事。这样类推的话，现在的他121岁，他应该还能记住5岁之前的事，再过一年，他只记得他出生最初的事——那些婴儿时期的事，他成年后都意识不到他能记住的事，那时他反倒想起来了。所以，清醒过来的他现在只是5岁时的状态，肯定不记得你了。
“他有非常清醒的时候，在醒后的那半小时里，他会认为自己是个孩子，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没有办法理解的陌生地方。所以，每次他清醒后，机器人都会说一段套话：你现在是多少岁，你在哪里，作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家，科技正在最大限度地延长你的生命。你的儿子叫鸿，他现在在帮你打理生活。你只有不超过半小时的清醒时间，需要记下的话，就写在对面的白板上，务必要标上日期，鸿会看到。鸿如果有什么需要说明的事，也会写在这白板上。”“所以，只有他是个藏东西而能不被发现的人，因为别人藏了东西，记忆可以被测谎仪辨别，而他藏过之后就忘记了，谁也不知道，包括他自己。”荀边说，边看向桌子上一张斜立着的白板，上面除了右下角的日期，其余空空如也。日期是175日，是T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日期，后面有一个潦草的“鸿”字。
“鸿应该好久没有来过了，他应该以数据欺骗罪被判待在自省所半年。”
“他应该看到了鸿留下的信息，然后把上面的字擦掉了。”荀凑近了看那白板。
“如果你是他，清醒以后，会怎么样？”“如果我清醒时认为自己是个小孩，而别人告诉我已老之将死，只剩半小时的清醒，我会很痛苦。”“那你的反应是什么？”“走向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然后呢？”“找自己熟悉的，还能记住的东西。”“这里还有什么他能记住的东西吗？”
“有，在他的房间里，收集了不少他小时候的东西。”荀立即走向他的房间。
这间房间在整个斜形房子中墙面最高的那部分。最矮的那面给了窗，另三面是墙，三面墙中一面挂满古画，一面挂满他各个年龄段的照片，最高的那面墙整面都是细小方块排列成的画，T看得出来那些小砖头组成了一幅肖像。
“这个自恋狂，这是他年轻时的肖像。”荀站在墙下，将几块砖头推进去，这肖像的所有砖头都回到一个平面上，然后向两边分开，露出里面的壁柜。这壁柜打满了格子，每个格子放着一模一样的箱子。箱子上写着数字，从最左下角的1～5，到最右上角的96～100，五年为单位是一个箱子，一共20个箱子。“我猜在医生告知他的记忆要逐渐消失后，他把以前重要的东西都分类放进了这些箱子里，数字代表他的年龄，这样，他可以知道他在哪年发生了什么事。”他边说，边走到40～45标号的箱子前，“也许这里有关于我的东西，也许没有。”老人语气中带着伤感，“如果是我，我会放很多他的东西，他是个有个人魅力的人，你们这些机器人是体会不到什么是个人魅力的。”
“也许吧。”“你刚才说他现在记得多大的事？”“五岁之前的。”
老人在最左下角的箱子前蹲下来：“如果是我，我会打开这个箱子。”
“打开它需要密码。从箱子的外形看，这类箱子使用影像作为密码，那时的人们最常使用的密码是图形或照片。”
“照片？”“很简单，他不可能使用他已忘记的照片，所以，他使用的照片一定是
张他在那个年龄段的照片。”
老人拍拍T：“你太聪明了。”
他走到那面挂照片的墙前，最上方的一角，有一张他童年的照片。T伸手把那张照片摘下来。
他把照片放在箱子前，箱子的锁发出嘟音，整个箱子向前凸出来。
“我就知道，你这个自恋狂。”荀嘟囔着，把箱子打开，那里面有一些玩具和书。
T的软手绕到他前面，指了指一个玩具下的一个小金属盒。老人把金属盒拿出来，把箱子推回去，把照片小心放回原处。“咱们走吧。”
回到大厅，他看到棪——他曾经的导师、挚友，已沉沉地睡去了。荀招呼那狗出门，T也紧随其后。
“一旦你装上基准球，他们很快就会尾随而来。”荀说。“我不会装的。”
“你下一步要去哪里？”“机器人工厂。”“走。”“你不问为什么去那里？”
“不问了，问了又会激起好奇心。我搭你到那里，我们就分开。对于你，
我的使命完成了；对于我，你的使命完成了，你让我和棪重逢了。”出门前，他给T搭上毯子，带上狗和它再上车。
机器人工厂外观像一个玻璃的龟背，四周是大片绿林。“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荀下了车，“我也不知道怎样送你进去。”“可以借用你的狗吗？用完让它自己回去。”
“你怎么能用‘用完’这样的词，而且，是‘让它自己回去’，你用错词了。他听得懂简单的人类语言，认得上百个字。”这个年代，邯城语言能从发音的声调区分出他、她、它。
“不，是你错了，动物和机器人都只能用它。我掌握五种语言，百万个词汇呢！”
“我不想跟你争这个，他的名字叫狸力。”他用笔在手心写上了“狸力”二字让T看，免得它搞错。
“我知道狸力，古生物，从书上的样子看是个长猪头和鸟爪的基因狗。”“不，它是种远古神兽。”“我认为从形象上看远古神兽的原形都是基因动物。”“我不想沦落到和机器人去争的地步。”“你争不过我。狸力会有用处的，再不济也可以制造个变量。”“你不能让它死，我知道你干得出来。”
“好的，我尽量减少概率。你知道人在行走中有0.00000472％的概率会被一块从天而降的陨石砸死，所以我不能保证任何事，我只保证狸力至少不直接因为我而死。”
“幸亏你不是人，要不然得多讨厌。”荀从脖子上摘下一个圆形挂件，在T的一只胳膊上绕紧，说这是召唤狸力的按钮。
“谢谢你，因为遇上你，我决定从岛上搬出来陪棪，直到我死亡。他是永生的死者，我是将死的生者。你说哪一种更好些？”
“都不好，只有永生的生者是最好的。”
此时，天色灰暗下来。T看到灰云从城中心向外铺开，抹掉了摩天大楼的上半部分，铺上了机器人工厂的玻璃顶。
“世界是灰色的洪流，裹挟着一切，向终点疾行，无人超脱，无人幸免。”这是荀上车前最后的话，T知道那来自古老的诗句。
T看着他的车子走远。他的使命完成得很好。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