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不会游泳,它设计投放在空中,而不是在水里。不过它的悬浮功能在水里也能派上用场,它需要利用好这仅有的五分钟悬浮时间。它计算着这个时段运棉船十几分钟才有一趟。而它掉下来的时候,刚刚过去一艘。当然,运棉船的间隔期不是固定的,完全要看市场行情,而行情这个东西,它要有即时数据才能算得好……所以,此时它也只能听天由命。而当它仅仅在悬浮两分钟以后,就看到另一艘船的板底向它驶来,它奋力让自己上升,船搅动的水花几乎让它不能接近,它伸长了带吸盘的软手,吸住了船底。
棉花价格又要下跌了。
我说过,寒凌河是“S”形的。有一条弯道约有90度。在进入这个弯道后,T松开了吸盘手。它拉着电池被甩了出去,被甩到河道壁上。
这弧形倾斜的河道壁是人工制造的,并非沙土,便于它行走。它吸住河道壁后,按照设计的路线往斜上方走。没有了蛛网,它感受不到城市地图,只能靠记忆设计路线。水形成的涡流——巨大的力量冲向它,这证明它的方向是对的。
06:32:53:26
它的斜上方出现一个大圆洞,那是城市的排水孔。它用三只手臂抓住洞沿,才将自己拉入洞口。
它的记忆图告诉它,要行进25.8米,才能到它要找的第一条岔道,之后,在它的行进路线上,还有七条岔道……还好它带了电池,否则它还没到地面就熄灭了。
10:23:74:37
T站在一口深达23.67米的竖井下方,身下是浅浅的水流,竖井顶盖着个铁井盖。这个老式排水孔与它的记忆图不太一样,而它记忆中那个20多米外的已经堵上了。这个地区的设施太老,很多细节与图不一致。下坠前它本想对地图进行校准,但以它现在的视力,从高空已经见不到井盖这么小的物体了。不管怎么说,它现在需要出去。
它手里仍然拿着那个电池,里面的电力已经全部被它吸收,但这个电池还有用处。按照资源原则,任何物体都是可以被利用的。以最小的资源制造最大的效能,对它这样的智能体来说只是一种算法而已。
它沿着排水孔壁爬上去,撑开井盖,爬出排水孔。在它运动三肢爬出孔时,那个电池碰上井沿,发出咣咣的声音掉了下去。在电池掉下去的瞬间,它的软手臂中伸出的一条刀状工具将电池的外壳划破了一道。
现在,它站在井沿上。周围一米多高的杂草和林立的树木几乎让它看不到什么别的东西。它关注环绕着的各种声音:树叶被风吹动的哗哗声、杂草丛中半枝莲丛上方一只蜜蜂的嗡嗡声、远处花园喷水孔的咝咝声、50.56米处一条狗的吠叫声、346.89米处一条船的汽笛声。还有很多更小的声音,像草芽钻出土地的声音、花瓣张开的声音,太小了,但都在它的辨别范围之内。而河水撞击河岸的声音包围了这所有的声音。它曾经自己编辑了一个程序,把音频以一种公式转换成平面图像。树叶的哗哗声是无规则但均匀散落的小点,而汽笛声是方格,蜜蜂的嗡嗡声是细小的横波纹……
场景,在它的声像图中累加成复杂的花纹。
这时,一种声波将这个声波图案击成混沌一片。那是地底23.67米深处的巨大爆炸声,然后是沉闷的坍塌声。
它知道,那被划破了外壳的电池,遇水发生了爆炸。
这没什么,只是个大概率结果。
花园里几处龙头喷水声没有了,几处船笛声响起来。它将自己悬浮起来,以便看到这里的环境。它看到杂草中一处凸起了水柱,水柱越来越高,很快这里要变成一片水洼。
杂草丛并不是太大,十米开外有一条小路,它悬浮飞过去。船笛声那边传来人的声音,它分辨出那是人在叫喊着,说地下爆炸把船坞炸塌了。
一架工程急救飞艇发出呼啸声,从它头上掠过。
原来,它所在的位置是寒凌河河心岛。寒凌河最宽处达985米,中间便是这最宽处有209米的狭长小岛。
现在,T站在岛上的小路上,南边是变成水洼的杂草花园,北边是坡地,坡上一排树篱,树篱后是一幢小楼。它听到树篱那边有东西挪动的声音,立体图和热源图告诉它是生物,还没等它分辨出整体形状,那生物已从树篱上跳出来直扑向它。
那是一条精瘦的惠比特改良基因犬。
它后退了数米,从小道上倒退进花丛,小半个身子陷进泥里。
我们都知道T行动能力是很差的,躲不过这条狗。狗用前腿摁住它,张开大嘴,尖牙冲着它的膝盖就要咬下去。
它知道,这种狗的咬合力是极强的。T的情绪中再次生成了“恐惧”。
T的喇叭手中的医疗手已伸出来,前端套上了一个充满麻醉液的针管,那麻醉量足以让一个体形庞大的人瞬间倒下。它只要伸出去,狗就得立马挺直,然后从它身上硬生生翻下去。
然而一声哨音,这条狗突然从它身上跳下来,转身跑向一个人。
这人满头银发,穿格子衬衫、牛仔裤,这装扮像老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他手里拿着一把花锄,身材却硬朗又健硕,从面目看有80多岁的年龄了。
他打量了T一会儿,说:“你自己?”
T在外壳上打出“是”的字样。
老人拍拍那狗:“你用不着见着一个陌生生物就那么激动。”这改良基因犬可以听懂简单的人语,还可以辨别少量常用文字,现在很多人用商用基因犬充当保安。老人又说:“来,我帮你冲一下。”T满身泥水,的确是得冲一冲。
T跟着他走进树篱后,这里有一片私人小花园,花园里有一幢老式石砌房子。
他把花锄靠在树上,走到T旁边,弯腰拎起T的一条腿,把腿下踩着的花竖起来。一看怎么也竖不起来,直起腰来看着T,“没有人给你设定不能伤及无辜生命吗?”
“没有。如果那样的话,我什么都做不了,现在我踩着的地上就有一只被我压死的蚯蚓。”
他拿起地上的水管,对着T冲洗,把T的视野浇成一片模糊。它感觉他的手从一片模糊中伸进来,触摸它的表面,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机器人,上次我见机器人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这个世界真是不一样了。好吧,告诉我怎么回事?”
“告诉你怎么回事的条件是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见过我。”T此时已伸出头顶的双目,它不愿意在一片混沌的情况下与人类对话。
“你越来越像个人类了,干什么还要讲条件。”“设定条件不是人类的特征,是执行中为了安全而必须进行的步骤。”
“你完全可以通过最新的图灵测试。好,我答应你。我是个脱离电子系统生存的人,在河心的岛上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你不必担心我对你会太感兴趣,我对这世界都不太感兴趣,更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T想起“人类擅长欺骗”那句话,所以,它完全不关心这个老人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话,它要做的是,让老人为它做需要做的事,成为它的使命中可利用的角色,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它仍不能撒谎,它得确保自己在完成使命之前不宕机。
撒谎是一项多么重要的权利。T此时想。可是人类不会舍得把这项权利给机器人。
“你的话我都记录下来了。我是个交通机器人,在这个阶段执行的目标是拿回我原来的基准球,那里有我的核心记忆和初始使命。我要去一个地方找人,他们知道那个基准球在哪里。”T不确定它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会有什么效果。如果老人说的是实话,那么他有可能会帮助它;如果老人没有说实话,他并非是一个不关心世事的人,他有可能把它交给警察。
不过,对于第二种可能,它还是有预防方法的——那些麻醉剂的剂量足够好几个人用的。
“去拿自己以前的基准球?你是个逃跑的家伙吗?你的终极目标是什么?”
“我现在不知道,终极目标或者说使命在最初的基准球里。我现在的基准球中没有核心记忆,无法和我以前的记忆和设计的目标相一致,所以我要找到以前的基准球。”
“你的终极目标会不会是危险的?”“如果是危险目标,我的记忆会被全部清洗。”“数据社会还会找不到东西吗?”“只要藏到数据盲区就可以了。鸿在他家里制造了很多的数据盲区。”“鸿?制造数据盲区?外面的事故不会是你制造数据盲区的手段吧?这岛上监控都失灵了。”“只是执行中的一种大概率结果而已。”
“看样子要我带你去找鸿,也是执行中的一种概率结果?”“是的。”
“我倒是愿意为你做这件事。”“为什么帮我?”“因为你来了。”
“大概率结果,人类不会放弃冒险的机会。”
这句话让老人笑了起来。他关掉了水管,T的大视野重新清晰起来。老人把T带到房间里。T把它录下的鸿和他父亲的场景打在空中。
老人凑近了看鸿的父亲,说:“怎么这么巧,他是我曾经的合作伙伴。我们因为理念问题分道扬镳。”
“什么分歧呢?”“他是科技的狂热信徒,是数据化社会的奠基人,而我对科技无限发展持怀疑态度。但我意识到,我什么也挡不住,有没有他,这个社会也将向科技化进化,科技化是社会本身进化的结果,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而在科技社会里,人的地位怎样,甚至还存不存在,并不是最关键的因素。进化本身,将消灭一切不需要的存在。”老人语气中有落寞的意味,“所以我选择住在这个岛上,远离尘嚣,只想做个旁观者。”他凑近它,“日子安安静静过的时候,总像在等什么发生。你来了,我做旁观者都不可能了。这么多年,也正好见见他。我叫荀。”
老人在T的指导下取出了基准球,它自己已取不出来了。老人带T出门,让它上了一辆敞篷小卡车,把一块薄毯子扔在它身上。
“这个时代,要想藏好,最要小心空中的眼睛。不过还好,你这只空中最主要的眼睛已经掉下来了。”
这辆卡车里已装了很多的花苗,花苗的叶子蹭着T。车发动了一会儿,那狗也跳上来。
车行驶到河岸边,直接开进了河道,这辆车是两栖的。车到河心时,老人把它的基准球扔进了河里。狗过来把盖住T的毯子扒开,用舌头舔T的表面。
T用一条腿把一条花枝压过来,花枝是带刺的,扎得那狗又跳开了。
12:58:64:29
车停下的时候,T从花叶的空隙中看到了那个篮球架。
老人下了车,在场地上叉腰站了会儿,背影像个西部牛仔。他慢慢走向房子,门在他面前自动开了。可见老人曾是相当熟悉这里的,门对他都不设防。老人走回来,给T搭上毯子,让它下了车,带它进了门,门关上之前,那狗也溜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