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可不知道是地平线上初升的阳光,还是来自梦中眼前这颗巨大行星边缘的刺目光线唤醒了他。
梦里的他被套在一套并不合身的肥大宇航服里。他的呼吸声在这密封的小环境里被放大,像是听到旁边另一个人在他耳边呼吸。宇航服的头盔像一扇大圆窗户,他透过头盔看外面的景象。一颗巨大的行星游离在宇宙中,它完全背朝着恒星的光线,黑暗的身躯占据了头盔的大部分视野。艾可仔细看这黑色的球体,表面蜿蜒着深浅不一、缓慢流动的灰色和黑色,偶尔有闪烁的亮点出现,那一定是雷电了。宇航服中的艾可,想到母星家乡的夜色之黑,像是光线和事物离开后的虚无,而他在这里看到的黑色,是时间空间里所有的事物的凝聚,它是活的,有着魅惑的吸引力。这时,行星的一侧边缘出现了一个光点,以光点为中心,两条光蓝色的弧线迅速沿着行星的边缘划出去,待到光的线条勾勒出行星一半的轮廓时,中心的亮点突然形成一道刺目的光——这颗行星身后的恒星升起来了。他在这刺目的光线中闭上眼睛,与此同时,现实世界的他睁开眼,正好看到玻璃墙外的太阳露出了地平线。
他用一只胳膊撑起头,直视着太阳。它此时像打在碗里的鸡蛋黄,有种惹人触摸的柔软感。它温柔的橙红色光芒,在晨光中轻轻浮动。这景象让他颇有些感动。
初起的晨光是城市的奢侈品,只有他住的这朝东半山坡上的宅子才有,偌大的城市只有百来个家庭可以享有这样的景观,大部分人只能分享筷子楼中间挤出来的一丝半缕。除晨光之外,这些宅子还享有铺陈至地平线的麦田风光,这种植着高矮一模一样的基因麦子的山坡工整得如同计算机绘制般完美,焕发出的金色在晨光下生出烟雾。艾可转身平躺下来,模糊的目光看向玻璃天花板上方的天空,粉色的云在高空风力的推动下,形成一层层密集的波浪,缓缓从明亮的一侧天空涌向黑暗的另一侧,如同被污染海域的层层油膜,不过颜色却粉嫩可爱。艾可看到这粉云,知道附近哪儿该有地震了,不是什么大事。这时粉云下方出现的一颗小亮点让他的目光聚焦。亮点越来越刺目,过一会儿又消失不见了。艾可想起了前几天的新闻,市政府在天空中增加了几个升级后的高空交通机器人,这颗亮点应该是这个新的高空机器人反射的晨光,昨天这个地方的高空还空无一物。
他想昨晚又忘了调暗窗户了。一般人都给房间设定自动调节光线,但他不喜欢把什么事情都搞得那么自动化,把能手动的都设为手动。太早了,还不急着起床,他半坐起来,目光从天空收回来,看到床前镜子里的自己,**的沙漠色肌肤坚实而不夸耀地在自然光下起伏,和古代雕塑中的完美少年没有分别。他又看到窗前的地上歪立着他空****的衣服,其中一件的样子好像穿在一个看窗外的透明人身上。这些高科技纤维的织物遇到皮肤的温度后会自然顺溜起来,但离开了皮肤,它们都像是纸做的雕塑。艾可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踢开地上的衣服去洗漱。走到窗前的时候,照例往主体建筑那边看了看。
他的房间是单独的,整体伸出建筑主体,中间只有一条弧形廊桥与主体相连,像一个游离在外的星球。这幢房子是他出生第五年时,建筑师父亲单独为他设计的。父亲把设计图纸拿回家的时候,母亲抱着胳膊淡淡地说为什么要把房间设计得飘出去,在一起不好吗?现在找你们两个,还得跑一段。父亲口气也淡,说,你知道吗?行星围绕着恒星,它们跑不了,但也得和恒星保持距离,离得太近就都撞碎了。母亲本来是谈论房间,听了这话立即质问父亲什么意思。父亲口气更淡地说,恒星在死亡前,巨大的引力才会想着把所有的行星都抓回去。说到这里父亲还不收嘴,又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提醒她一下世界的规律就是这个样子。母亲听到后,手握着拳僵在那里,然后就抄起旁边桌上的动态雕塑,猛地扔向他。动态雕塑中有一男一女,男士一手抱着女士的肩,一手去拉她的手,然后轻轻地亲吻她的额头,就这么不断重复。雕塑的材料是银色的软金属,扔到空中后,部分材料被甩了出去,旋转着在空中甩出一团团的软固体。不断失去重量的雕塑在空中划出奇怪的路线,最后落在离父亲很远的地上。底座上剩下的材料还在运动,慢慢融在了一起,成了一团小银堆。父亲头也没有回地离开了房间,母亲捂脸冲了出去,只剩艾可坐在地上,看着地上的那团慢慢静下来的银堆,想这两个小人终于融在一起不分彼此了。在他的记忆里,父母很少说话。在父亲少有的回家的日子里,也是和艾可在一起教习他各种知识。父亲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也会偶尔瞥一眼主建筑,看到那边房间里母亲的身影,但没有要过去的意思。艾可觉得自己总在不自觉地复制父亲的一些动作。每天他洗漱出来后,也会瞥一眼母亲的房间那边。今天也是如此,他看到母亲已经起来了,在那边的阳台上说话,不知道又在跟什么人打电话聊天呢,她现在就有这毛病。
8时左右,艾可拎着装影像仪的箱子,去地库开了汽车。进了车,他声控设定了路线。汽车从地库升上地面,进入由人手动操作驾驶的小区内车道。这个路段说是由人驾驶,其实也只是一些很简单的操作,大部分功能还是交通网络系统在调控。等车进入了主干道,手动驾驶功能自动失效,在主干道里,一切都得按系统的来。
车从艾可所在的东北部绿区开往城中心紫区。绿区这个名称名副其实,大片的绿色满满地覆盖着地面,几乎没有给土壤留下一寸余地。所有的土地都种上了植物或是生化树,所有的道路都被巨大的伞树或是其他的树种遮蔽。绿区这么做,是在执行邯城的“回归天然”计划,绿区是各个区里做得最好的。
“回归天然”计划是针对星球的“橙化”而设立的环保计划。星球自然土壤是褐色,而最近50年来,星球上出现越来越多的纯橙色土,叫“橙化”。这种土壤显现出鲜艳的橙色,尤其在阳光下,会出现亮橙色的光点。这种亮橙色,来源于土壤中的一种橙色化合物结晶。这种化合物在土壤中一直存在,维持在一定的比例,是植物生存的一种必需化学物,如同肥料之于植物,氧气之于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近年来这种化合物在土壤中的比例暴涨。橙色土最先只是局部的小斑点,后来越来越大,像人们皮肤上的湿疹,本来不起眼,一被关注到,就开始大面积生长。在橙土上的绿植大片死亡,代之而起的是以前的一种黄茸茸模样的稀有植物,这种植物将橙土上的所有其他植物都替代掉,形成了橙色土上覆盖一层黄茸茸如动物皮毛般独特的“橙土风貌”。这种植物一年要脱几次的茸毛,一到脱茸的季节,就把茸毛撒向漫天遍野,最浓密时可以把天空染成一种独特的嫩黄色。人们要是在脱茸季路过橙土荒野,一定要提前把眼耳口鼻都遮起来,因为这种植物对人是极其致敏的,然后,你就享受这种以前星球见不到的新景色吧:密集的黄色茸毛在亮橙色的原野上飞翔,太阳在黄色的天空里微弱地发光。科学家们当然要对这种新出现的自然现象进行研究和解释,企图用各种理论来证明这种现象,但总是不得要领。倒是文学家们说得有那么些道理,老人脸上长老年斑,是很正常的事。邯城周围在十年前也出现了这样的橙褐土地,城里的科学家们一度很紧张,如果橙土蔓延到邯城郊区,那么邯城就叫黄茸城好了。而且,各种人种对这种黄茸的过敏程度不一样,由最优秀的基因科技改造过的邯城土著人,号称在五年之内消灭过敏性疾病,却有很大比例的人对这种茸毛过敏。而不过敏的族群,反而是那些未得到基因改造的外来人。
邯城的科学家一方面加紧研究应对的办法,一方面严密监控。不仅在郊区严加防范,在城里也严密排查,还真是发现了几平方米大小的橙色土地。然后又动用生化基因细菌等各种手段,几乎将橙色土从表面往下的土壤挖空,一直挖到地下水或是岩层。挖掘出来的土壤进行改造,再填回去。这个工程叫“回归自然”。别看土壤面积不大,改造的工程量可不小。人们会在城里某个地方看到一个巨大的蛋形物,其实是个罩子,里面是正在进行的研究、挖掘和改造工程。不管蛋形物有多大,里面的橙土可能就是一小片。可光改造是不够的,还要防止橙土扩散,邯城用尽各种手段让绿植在邯城“天然”地茂盛生长起来,以保持原来土壤的特性。
绿区以最高的标准要求自己,在多年前就实现了“不让一寸橙土存在”的目标。为了做到这一点,绿区实际上做到了根本不让一寸天然土壤暴露出来,甭管它是什么颜色的,一切暴露在外的土地都必须是平平整整的绿色。不要以为绿区是要做全城建筑和规划的标杆,绿区的口号是“做星系的环保级区域”。这里的每幢建筑都经过精心设计和计算,为此,绿区几乎不计成本,去掉了所有大型高层建筑,导致了房价高昂,在大家收入都接近平均的社会里,人们在这里住不起,也导致了这里的大片建筑无人居住。即便如此,绿区还是花大量的成本执着地维护“天然”环境。
艾可托着腮看着窗外,越来越快的车速把窗外的风景都抹去了,只剩下一片单调的绿色。他一直认为父母的关系本来是可以修补的。他们之间最开始只是因为细碎的事而争吵,要说这个阶段每对夫妇都会经历的,大部分——如果不是价值观差异巨大,在专业的家庭辅导人员的帮助下——艾可觉得没有也可以,随着年龄的增长几年以后就挺过来了。如果不是那些伴侣机器人,父母没准不会分开。
伴侣机器人,顾名思义,是给人做伴的,但给老人和孩子们做伴的机器人都不叫伴侣机器人,叫陪老或是保姆机器人。伴侣机器人是特指给成年人用的。买一个伴侣机器人手续很复杂,要注册、要申请,而且很贵,所以买的人并不多。这个时代里搞外遇是违法的,但买个伴侣机器人可不违法。父亲这个人浪漫起来不得了,任性起来也不得了,和母亲热战冷战交替了一年后,有一天就带了一个伴侣机器人回家,说是朋友给他玩玩的,从此父母之间连架都没得吵了。父亲主动申请离婚,理由是自己以后要去太空,还母亲以自由。母亲给他的答复是,她觉得这样挺好,宇航员家庭福利好,又可以分配大房子,她图的就是这些,离婚不就亏了吗?至于其他问题,机器人可以帮助父亲解决,而且比她做得要好得多。“你换多少个机器人我没有办法,婚是不会离的。”艾可记得有天在父亲房间里看到一个伴侣机器人坐在墙角,几件父亲的衣服搭在上面。艾可把堆在它身上的衣服拿掉,看到它穿着一件冰蓝色的裙子,交叉着腿上放着交叠着的双手,头微微地低下,这个优雅而温顺的坐姿是它关闭状态下的姿态。这不是他几年前看到的那台,那台长相是邯城人,而这台是混血儿模样。艾可想和它交流,但他知道它只认父亲,自己打不开。艾可蹲下来,凑近了,从下往上看它闪着暗蓝色光泽的长发中的脸,太美了。这种美激起的感觉在艾可内心的最隐秘处**漾,而这隐秘处是一处已存在、却未被发现的所在,任何形容美的词语都无法抵达此处,除了纯粹的感觉。艾可往下看到它颈部连接锁骨处起伏的阴影如同窗外夜色下的麦田,再往下的起伏渐渐走向山坡,继续延伸进裙子荷叶边的边缘,在冰蓝中起伏。时间一时被凝固了,失去了时间的艾可感到极度自由,自然地去构建冰蓝中魔幻的立体,但父亲回来的脚步声把他从想象中拉回现实。他于是看到它垂下的眼睑里灰色的眸子。艾可想起不知哪本书中对灰色的描述:灰色是所有颜色的混合,但它又不是没有颜色;它代表情绪的综合,但又不是没有情绪;它应当对应着忧伤,但这种忧伤并不沉重,而是很淡漠。
父亲看到他蹲在机器人面前,立即让他起来:“你最好离她远点儿,我明天就把她送走。”艾可说:“爸爸,她能给我做出一个妹妹吗?”这句话似乎噎着父亲了,他难得磕巴着说:“以后没准机器人能给你做很多弟弟妹妹的,你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但现在不行。”艾可马上说:“哦,那还是别做了,你们爱我一个就够了,分散给机器人的孩子多可惜,要是机器人也给我做很多爸爸妈妈,你们会愿意吗?”父亲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你这脑子真是像你妈妈一样怪。
车辆在一个路口停了片刻。前面是主干道,这时车内提示车辆进入了自动驾驶状态。艾可的车进入了均匀排列的行进车阵。车辆里有声音提示还有八分钟到达目的地。车窗外的绿色瞬间变成黑色,车辆进入了隧道。艾可咬着食指的关节,静静看了一会儿隧道里的灯光拉成一条条光线,然后打开投影仪包,小心取出仪器。
待车窗外一片亮堂时,林立的摩天大楼替代了单调的绿色,它们各式的形态和晶亮的颜色在晨光下新鲜地发光。楼群中一道彩虹隐现,提示中心区——紫区到了。这彩虹是紫区地标,它有个好处,就是老远就能提示你快到城中心了。
汽车的速度开始慢下来,驶出主干道,进入了手动操作的辅路。艾可看到前面就是那座喷泉了。他在车辆拐过一个急弯后,用影像仪在他的车后“发射”出去一辆黑色的“汽车”。艾可设定真假两辆车的距离正好是最小标准车距。艾可的车是红色的,从旁边看,就像是一辆黑色的车在红色车的后面保持正常的前后行驶距离。艾可看到黑车后有一辆白色的车正要加速跟上来,等到白车和黑车大概到了最小标准车距时,他操作影像仪,将黑虚拟车的距离和他的红色车之间的距离突然拉长。这样,从旁边看,像黑车来了一个急刹车。
父亲买了这台影像仪两年后,因为虚拟影像技术的快速提升,做出来的影像效果足以乱真,影像仪全被列为管制仪器,要回收。父亲利用他作为宇航员的身份,以要留着它做家人的影像以在漫长的太空旅行中陪伴自己为名,将仪器留下来。但他没有带走,他这么做就是为了把仪器留给儿子玩。父亲刚走那阵子,艾可做影像的热情还很高,做得最多的是父亲的形象,可这个“父亲”不会说话,他就把自己的声音配上父亲的形象,稚嫩的声音配上父亲的形象实在别扭,而且,他看到父亲的形象时,总有走上前去体验他的怀抱的冲动,但每次当他走向父亲的形象,触摸并穿透过他虚无的身体时,都会增添他的失落。父亲留下仪器本是为了满足艾可想和父亲在一起的亲切感,但这些形象一次次地提醒他,父亲其实已经走了。艾可不想再体验这种感觉,他把仪器放进地板下的储物格,埋在一堆小时候的玩具里。
私人无人汽车的个体防撞系统有实物探测装置和视线探测装置,两者的区别是前者基于雷达系统,后者基于光线成像系统进行辨识。比起实物探测系统,视线装置在技术上要复杂得多,价格要贵得多,在交通系统运行良好的邯城没什么实用价值,所以,私人汽车大部分不装视线探测装置。自动状态下的汽车更像一只蝙蝠,不是靠视觉,而是靠探测来保护自己并避开障碍。因此,如果“黑车”是真实的话,后面那辆白色的车会在它急刹时跳升起来,越过它的上空,划一个优美的弧度落在“黑车”前面的马路上,稍微调整一下速度和方向后,继续前行。但事实是,白车并没有因为“黑车”的“急刹”而自动避开——而是“撞向”黑车。这时“黑车”开始翻滚起来,然后突然形成一个爆炸的火团。这个场面是艾可从以前的老电影里看到的。现在的汽车不会爆炸,顶多被撞变形,不过艾可觉得爆炸的效果要比变形过瘾得多。
所有的这一切按他的设计,维持了一分钟整,然后所有的场景——黑车、爆炸和烟雾都瞬间消失。后面的白车和紧跟其后的汽车队列,都将若无其事地接着往前行驶。设计的一切都毫无疏漏。
“哈,好久没有这么爽了。”车里艾可一握拳,嘴里自然地蹦出来这句话。然而,一切都完全按他的设计消失后,他看到一个透明的玻璃泡——应当是从白车后的一辆灰色车中弹出来的——飘向空中。这不在他的设计中。无人汽车都有弹射保护泡,装在椅子的底部,有两种情况会自动弹射出去:一是强烈的震动;二是探测到车内的人有健康危险,瞬间自动生成将车内的人包裹起来的软玻璃泡,同时弹向空中,椅子中的探测装置会自动将这个弹射泡引向最近的高空机器人。
天,怎么回事,有人受伤了吗?假相撞怎么会有人真受伤?艾可一时有些慌了。如果有人受伤,那会是罚款和网络教育那么简单吗?
即使一切都按你设计的来,绝对疏而不漏,但却总有意外。为什么?因为,你的设计是别人的意外;别人的设计,你是意外。就是这么回事。
每时每刻,都有很多独立的事件在同时发生。一个时间点的不同地点发生着的事情,像沙漏中的沙子,一颗颗都独立,它们各自认为绝不会和别的粘在一起。其实,它们都在一个玻璃瓶里,从同一个点跑到另一边去。
那天,紫区高空机器人T看到那场车祸,并做了一个预测,它接收了那个从现场飘出来需要救助的婴儿。然后,它带着他从空中落下来。
那天,一名叫陈鲲的科学院图书馆管理员一怒之下辞了工作,遇上了一个叫樊磊的中年人。
艾可远没有他的黑客胖朋友幸运。都是玩技术的恶作剧,找小胖子的是太空署的人,艾可遭遇的却是警察。“爆炸”后五分钟,艾可发现他完全失去了对汽车的操控权。汽车自动驶向中心广场喷泉边一片绿地中央的一个圆形台,那是警方专门用来放置被控物的,停稳后,所有的车内电子设备灯光全部熄灭,这让艾可害怕起来,这种感觉立即受到他自尊心的呵斥。他又听到类似跑电的咝咝声,不知从哪个缝隙中钻出来的,正准备在车里爬着找声源时,一声“嘭”的巨响,让他腾地抱住头在椅子上蜷起来,等到他松开手时,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暴露在外,不仅车门已向上翻起,所有的汽车外壳都翻开了,复杂又扭曲的机件都暴露在外,整个车像只带翅的金属昆虫。三个戴墨镜穿制服的警察,手上拿着一个比玩具枪还唬人的家伙一边对着他的车扫,一边念叨着一串一串的规范用语。艾可觉得他们看起来比自己更紧张。他并没有按他们说的把手举高,不是因为他不做,而是因为他想慢慢做,至少这样不会显得太恭顺,但他还没来得及举高,就看到眼前晃过什么东西,一条细束带准确地飞到艾可的手腕上,将两只手紧缚在一起。他感到手腕针扎样地痛了几下,随即感到眩晕,腿脚也不太听使唤,不自主地在墨镜和枪支的焦点中,走向绿地旁的一间白房子。治安点里的问询室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光线又调得暗,里面只有一张弧形长条桌和一高一低两把椅子。他在弧圈圆心的低椅子上坐下,圈外的高背椅子里已经坐着一名警察。这名警察弓着背陷在椅子里,盯了他一会儿,才从椅子里直起来问话。他从椅子上直起了身的过程让艾可联想到树洞里窝着的一只狮子走出来——原以为树洞里只会窝着其他的温顺动物,比如说一只兔子——所以让他有些惊讶。但这只狮子显得慵懒,并没有刻意要对他发威的意思,艾可才敢直视他,他身材高大,脸部轮廓英武,浓眉方颚。
“我以为是真有事儿了,原来是个毛头小子的恶作剧。”他声音很不屑。“你是说我应该制造一起真的?”艾可淡淡地回敬了他。
这名警官听到这话倒是没有生气,笑了两声:“好吧,言归正传,你为什么要搞这个?”
艾可事先就想好了所谓的动机:“能做,所以就做了。”
“嗯,能力本身就是一种动机,这是个理由。有些人有点儿本事,就喜欢让人知道,但是,这个理由不充分。”警官说,“心理学告诉我们,任何行为,都是心理的反映。单独因为能力而搞的事通常是热烈的、夸张的,大不了因为虚荣心过强而搞得张狂些,但不会搞这么负面的东西,爆炸、撞车,这些东西都是负面情感的投影。所以,你这么说……至少不足以说服我。”他从椅子里走出来绕过桌子向艾可踱过来,“但是,能不能说服我并不重要,最关键的是,要看你这动机能不能说服系统。”
艾可不自觉低下头看地板。警官接着说:“没关系,你可以不说,系统会根据你制造的影像来评估你的心理状态。如果你没有给出一个合理的、符合心理学的解释,恐怕系统会从此分析和跟踪你的心理和行为,会长时间评估你的危险性。如果你有一件事暗合系统的猜想,这种评估可能会长期进行下去……”
艾可看着的那片地板边缘出现了警官的皮鞋。他不是没有编其他的理由,只不过那条理由只做备用,因为他实在不想说。没办法,只能说了。“我决定做一件事情让母亲吃一惊,不管是什么。这样,她可以更多关注到我,也可以让她引人注目。”艾可放低了声音,“我觉得她一直挺喜欢引人注目的,女人爱慕虚荣。我想制造一起事端,让她上电视,太平常的事是吸引不到媒体的足够注意的。”艾可视线中的那双皮鞋没有动,警官一时没有说话。
警官站在少年侧前方,少年低垂着眼,警官看不到他的眼神。他可能在说谎,警官想,也有可能真的想满足母亲,虽然这其实没有多大的说服力,倒是他自己在年少时也想过做一些出格的荒唐事,好吸引别人的注意,但自己没有勇气实践过。
“母亲平时不关注你吗?”警官问。
“那倒也不是,她挺想关注我的,但我不喜欢她关注和管束我的方式。我喜欢无意的,而不是刻意地关注;引导的,而不是说教的管束。”艾可这时才抬起头来看警官。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但现在我知道,做到这点可不容易。”警官说。“书上是这么说的。是她做得不够好。”艾可说。
“你刚才说女人都爱慕虚荣?”警官低下身来凑向他,皱着眉头问,“你才多大,什么样的经验,会让你这样评价……女人的心理?”
艾可看着离他很近的警官的脸,说:“有一句这样的……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脑中浮现出白色宅门屋檐前滴水的绿植,18岁的他在屋檐下站着,把诗集递给她。她冷冷的声音从僵硬的唇齿间飘过来:“我不喜欢诗。”
“可你说过……你对我的很多朋友说过你喜欢诗的……那是假的吗?”当时,愣在那里的艾可这么说。
虽然他是真的想证实一下,如果她不喜欢诗,那么她喜欢什么,他可以去买。但那女孩显然不这么理解他的话,她认为这话完全是一种讥讽。她立即以把书扔在他身上作为回击。
“怪不得我觉得这么熟悉,原来是诗。”警官站直了身子,然后竟然戏谑地把这句话又念叨了一遍。“说一说你父亲。”他突然话锋一转。
“他叫艾明,现在正在远征三号太空船上。影像仪是他留下的。”看到警官没有反应,艾可问了一句,“你没有听说过他吗?”
“也许听说过吧。”警官说,“我倒是知道当宇航员可是个苦差。”
艾可把目光移向别处:“是的,妈妈不同意,爸爸还是执意要去。爸爸问我的意见,我说,你可以去,我长大了去找你。”
警官沉默不语,然后说:“谈谈你是怎么做这些影像的吧。”
当晚,警官就签署了对艾可的临时释放令。在临时释放这事儿上,他还是有决定权的,在这个城市里,反正只要是个人,就可以轻易抓回来。艾可独自离开治安点时,心情还算不错,可以说是庆幸了,扣留和当即释放的区别可不小,可见这名警察还是被他的理由骗过了。他看到摩天大楼群的灯火已经燃烧起来,直冲天空,指向天空中一颗巨大的“月亮”。他想起来今天是月节——月的纪念日,这“月亮”是城市四角的四台投影灯打出来的。艾可看着这颗斑斑驳驳的大月亮离城市这么近,像正向城市压过来的星球,又像被城市的灯火烤着的大饼,而真正的月桥,在“月亮”之后的天空深处远远地划着。
艾可照例要进那些该死的电梯,走进其中一台的时候,看到里面的几个人正贴着电梯边站着,狭窄的电梯中间空出来的小空间里,一辆“黑车”正在翻滚,这是他当日的“作品”,是被一个人的手表投映出来的影像。他进了电梯赶紧贴着边站着,听人们嘻嘻哈哈地议论。有人说几十年没有车祸了,这事儿够新鲜;有人说这年头敢干这事的,可是胆子不小。后来的好几天,他走过街头立体电子屏幕时,会不自觉留意屏幕在放映什么,如果是他的“车祸”作品,他也站在人们后面欣赏,不免有些得意。
对于艾可的行为,米克的治安系统三天后出了张单子。这张单子流转到警官手里时,他先找到签字栏,签下了“赵刚”两字后,再去看内容。他看了下处罚,这个身形高大脸庞精致的少年艾可因为违反了有关立体影像管制法规的三条,是的,他三条都违反了,加上让一个婴儿受到了惊吓,所以从重处罚。他必须到自省所接受为期60天共计240小时的教育,还有在今后两年内100小时的公益劳动。他的母亲因监管失职被罚了一笔不小的款子,包括失职行为的罚款和调动社会资源的补偿,所有的处罚数字都是系统精准测算过的,像这个城市的所有事情一样,一切被计算得恰如其分。这笔钱不是一笔小款子,一般家庭得过一段苦日子了,但赵刚知道艾可家是宇航员家庭,拿着一大笔补助过日子,是少有的例外,所以交这笔罚款也不是什么大事。赵刚看到结尾的评估是“综合人和系统的共同评估,没有显而易见的社会危害”,还好,否则这个自以为是的毛头小子会被米克单列出来,那样他的言行将在短至五年长至十年中被系统观察和评估,那他的日子就难过了。对系统来说,五年十年并不是多长的时间,但对被观察的人来说,足够难熬了。系统是不在意多加个人加点时间来观察评估的,越多的观察基数对它的判断越有好处,人越多越准确,时间越长越好,在结论上就会更趋于正确。作为经常和系统打交道的警察,赵刚知道谁想对付系统简直是异想天开。
“十年难遇”和“车祸”这两个元素都是媒体所喜爱的。而它的始作俑者是一个24岁的男孩,媒体人一定会挖掘挖掘题材了。当他们知道他来自“远征三号”宇航员的留守家庭,而行为动机是不惜以制造事端来博得母亲的关注,这样的故事情节简直符合媒体生出集体怜爱并趋之若鹜的一切条件,庸碌中的普通城民总是需要这样的客体来宣泄他们的集体同情心。一堆请求采访的申请递交给了艾可的母亲,她只挑了一位。这是位亮蓝色头发的评论员主持的节目。他在申请中提到他要谈的是呼吁人们关注太空宇航员家庭的问题。蓝头发声称这些孩子数量很少,最容易被社会忽略。“我们不能让任何一个孩子在情感关怀上被遗漏。”还有,他在申请中说,他也想顺便谈谈今后智商越来越高的人类的生活方式,这是个社会问题。
艾可躺在**看那期节目。亮蓝头发邀请母亲上场。母亲没有贴那种可以焕发青春的透明美颜膜,只是稍做了头发,大波浪长发搭在有着细碎波纹的香槟金色裹身裙上,两手交叉搭在膝上。艾可第一次从观众的角度看她,觉得她在轻松和矜持之间拿捏着一个很好的分寸,神态间有种内敛的光彩,这些是他以前从未注意到的,他一直觉得她朴素到了毫无特点的地步。蓝头发坐在母亲对面,可能是为了与她的优雅镇定对搭吧,今天的主持风格看起来绅士又柔和,甚至有些害羞和局促,而他一贯以一针见血的尖锐讽刺和夸张的风格而闻名。一个人遇到不同的人会呈现出不同的状态,这就是个例子。他以伟大的建筑大师、著名的登山运动员和即将名垂青史的宇航员——艾明的妻子介绍母亲,她很腼腆地笑了笑,说:“我叫柯华,一位服装设计师,同时也是位妻子和母亲。”
毕竟是有经验的媒体人,稍作镇定后,蓝头发立即进入了状态:“哦,好的,抱歉,柯女士,我的工作人员提示过我说您是一位服装设计师,但这个信息被我……疏忽了。作为服装设计师,是不会被邀请来到这里的,除非你成功设计了指定部分人可以看到,而对另一部分人完全透明的衣物。”台下一阵笑声。蓝头发等人们笑完接着说:“我们关心热点问题。热点问题是大家共同关心的问题,通常与两种东西有关,名气,或是争议,有时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好了,关于热点我不想说太远。您自我介绍,除服装设计师以外还有两种身份,妻子和母亲。前者与名气有关,后者与争议有关,都可以形成热点。”蓝头发停了停,自我怀疑地思考了一下,像自言自语地说:“不过看起来我们看重的,柯女士并不以为然,您把妻子和母亲放在职业之后。其实,作为妻子,不必太在意借助丈夫的名气。”
柯华微微地偏了些头,含着笑容听他讲完,想了一刻,说道:“是的,我有时不能太在意,因为,如果是因为丈夫的名气,我就不会上你的节目,而要找一个专门匹配他专业和盛名的节目。”
台下的观众发出些笑声,艾可在心里为他母亲叫好。
蓝头发也自嘲地点点头:“看样子这档节目谈不了服装设计,也谈不了名气,只能谈您最后的身份——母亲。您不仅丈夫负有盛名,儿子似乎也正走在成名的道路上,我们都希望他今后为自己创造和他父亲一样正面的名气。据我所知,您没有再婚,作为一位单亲妈妈……”
柯华这次直接打断了他:“我不是单亲妈妈,我和艾可的父亲没有离婚,艾可不是离异家庭的孩子。”
艾可想起来,有一次母亲提到如果他被列入离异家庭,可能在行为和心理评估方面会受到系统更多的“关照”。
“可是,您想过没有,您不离婚,孩子也不会因此得到更多的父爱,父亲远在太空,又在冬眠,平时连话都说不上一句。这样,您似乎剥夺了为孩子找一个替代父亲角色的人的权利。再说,这对您自己没有好处,您孤身一人,心理上生理上……”蓝头发晃了晃身子,说,“您不觉得,出于对孩子和自己都负责的考虑……”
“父亲的角色无可替代,丈夫也是,而且,我对儿子很负责任。我们都不打算在生活中再去接纳别人,这件事我和他谈过多次。”柯华说。
“是的,你们都不愿意去接纳别人。可是,这次发生的大街上的虚拟车祸,是您的爱子所为,他在制造事端。”蓝头发说。
“我不知道明留了那台仪器给儿子,如果知道,我会上交的。”柯华说,“我想他在向父亲表达思念,他崇拜父亲。我甚至认为,他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
“你说他崇拜父亲,你是不是考虑过,他是想以这种方式出名,以效仿他父亲?”
“我不知道具体的原因,这是我的疏漏,我承认这一点。但他做的这件事,我了解他,绝对与出名无关,我并不认为他是个为了虚荣而去做出格事的孩子。我想他……也许是为了娱乐大家,他酷爱看电影,也许仅仅是单纯地想以街头为舞台娱乐大家,他把那些电影院里的娱乐场景挪到大街上而已。他是个单纯的孩子,为别人着想。”
“可是,据说,他这么做是为了吸引你的注意?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情感关怀上是缺失的?”蓝头发问。
艾可听到这句话一阵紧张,他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知道他对警官说的话的,要说这种问询记录媒体根本不能知道。不过黑客无处不在,据说媒体的黑客是最厉害的,无孔不入。
“只是据说而已。”然而母亲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不是据说,是事实。”
母亲并没有惊讶的神色,她闭上眼睛,睫毛显得更长了,说:“他和他父亲一样,以为自己从来就不缺少情感关怀。我也很想通过这档节目告诉他,”母亲抬起眼看向镜头,从屏幕里看向艾可,“感觉不到爱,有时不是因为缺乏,而是因为拥有,因为长期拥有,所以并不容易感受到。我不希望他到了真正失去时才会知道这一点,就像他的父亲一样。”
艾可看着她看向自己的眼睛,他好久没有这样和母亲对视过了。如果不是隔着屏幕,他会把眼光移开。
母亲说:“艾明在太空冬眠前告诉我,他唯想握住我的手,才能安然进入长夜。”她说时,泪水已湿润眼眶,她急忙调整坐姿,回到端庄的状态。
她在接下来的采访中回顾了艾可的童年,谈到他在学校的逸事,目的很明确,说明他是个好孩子。艾可听到这里,把屏幕关掉,用枕头盖住头睡觉。他真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上这个节目,来这里的人都是受质疑和攻击的人,他知道她接受质疑和攻击也是为了“洗白”。很明显,母亲是为他“洗白”而来的,可是他不需要!数据画像已经有污点了,再洗也是没有用的。还有,就蓝头发所说的情感关怀,说实话,他一点儿也不想受到什么特别的抚慰。这个蓝头发的评论员没有在他的节目中放上艾可的任何视频或照片,可能因为未满25岁的青少年形象出现在公共媒体,需要媒体“做出谨慎考量,并在需要时对必要性做出解释”,这是政府给媒体《未成年人相关问题指导手册》中的话,也就是说尽量不要把未满25岁的青少年形象推到公众面前,如果必要的话,也得有个审批程序。艾可今年24岁,他照镜子时总觉得自己的长相显得小几岁。总之媒体没有人征求过他或是母亲的意见是否可以让他出现在媒体上。当然这还不是最让他在意的,让艾可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是否有人关注到艾可做的虚拟影像的品质。虚拟车祸影像的清晰度远高于节日时政府在公众场合制作的影像清晰度,火团烟雾的形态、汽车的质感和边缘的清晰度,以及翻滚动作,这些足以以假乱真的细节,每一处都是技术,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
这件事以后,他在学校更少说话,也经常缺席先锋活动。关天鸿通过别人提醒他,如果他再缺席依规定是要被除名的,这对他大学录取没有一点儿好处。这种话对艾可当然没有用。篮球队成了他最后的圈子,但他这个频率——他总把人当个频率看——在那里的活力也大大地降低了。他的朋友们告诉他,先锋和紫翼这两个他所在的社团的排名分别上涨了两位和三位,原因是他的事被媒体曝光后,他所在的学生团体网站点击量暴涨,两个社团收到的申请函也成倍增长。艾可知道,关天鸿如愿以偿,他在任期内可以拿到数据画像的高分值了。而他自己老老实实经营多年的数据画像已严重受损。
艾可关了电视,那节目还剩了一小部分他没有看。
在那段他没有看的节目里,蓝头发主持人最后问话的主题是未来的聪明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他是个十分聪明的孩子,假如他是人类今后的典型,聪明、强壮,能在短时间学会很多事情,而且,他们的寿命那么长,能够体验的都体验了,那么,还有什么能让未来的人类满足呢?”
“我相信,和任何人一样,只有爱可以让他们满足。”母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