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起来艾可是个孤僻自闭的人,其实并非如此。他和人们交往的愿望和其他人一样强烈,只是他在交往前面加上了“融洽”,使这件事成了有条件的事。
在艾可的思维里,他把每个人理解成一个独特的原始频率。同一空间存在的频率交织碰撞,在空间形成波纹。波纹反过来又对其中每个点的频率创造出一种感觉,这种感觉有舒适的,有不适的。艾可希望他这个频率总是处在很舒适的状态,这种波纹就是所谓的与己兼容的波纹。而“融洽”好比频率与波纹达到的最好的兼容性,是一个高标准。如果频率对波纹的兼容性达不到“融洽”的标准,他就会想逃离那个圈子,一分钟也不想多待。
他根据“融洽”这个条件,前几年就开始选择了自己的社交圈子。他先选了“紫翼”,那是区里的中学篮球队。这里的波纹就像音乐一样跳跃可爱,两人传球时频率之间形成的波纹配合像双钢琴,多人传球、跳跃有些类似于协奏曲了。音乐对艾可来说,一定是种和谐的波纹。他的原始频率在篮球队的波纹中找到了最好的“融洽”感。
但仅加入篮球队这样一个社团组织,对于一个成长期的青少年来说,是不够的。这里的“不够”,是指对形成一张漂亮的数据画像不够。得到数据画像的高分值,是每个青少年日常生活的重心。如果社交以及其他项目的分值不够,无法得到优质的数据画像数据。这个时代里,人们对自己在米克中的数据画像的重视,远超过对镜子里自己外貌的重视。艾可对它的重视程度,比平常人还要高。他希望在他成年——25岁时,有一张完美的数据画像。而数据画像要漂亮,可不是件简单的事,需要长期累积多种类优质数据。加入篮球队,体能方面可以得高分,但社交方面得不到高分,因为只加入一个社交圈,说明不了社交能力。数据过少,就算不上优质数据。他需要让自己的效率最大化,所以,他没有将自己局限在社会分值上,他对所有的分值进行了综合比较,以期发现在最省时省力的情况下得到最优质数据的捷径。他发现一个捷径是参加学生高智力团体。加入这种社团,就可以得到很高的基本分,良好的社交分仅仅是其中一项,除此之外,如果表现好还有智商分、情商分、体能分,据说这种团队只收编最优秀的人才。加入这种团体,今后基本可以避免基因歧视了。是的,基因歧视,法律上是不允许的,但在系统中是绝对存在的。正在他考虑加入哪家智力团体时,他接到了“先锋”的邀请函。
艾可多少听说过先锋。它是紫区最优秀的智力学生团体之一,进入先锋最低门槛是160的智商,智商相同就拼特长,特长再相当就拼体能。“先锋”社员有机会去参加顶级大学的招生会、大型企业的活动、政府高层人员的演讲活动,这就意味着团员在择校和择业方面有更多的优势。艾可没有想太多,就加入了这个社团。
邯城有不少像先锋这样由政府资助的青少年社团,特色各不相同。而先锋这类智力社团,它们的目标是为智力方面最优秀的青少年提供一条通向社会各界高层的阶梯。
社团与数据画像之间的这种联系,是邯城教育体制的一种特色。邯城社会崇尚机会平等,有一整套完善的平等机制,教育体制是平等机制中重要的一环。艾可记得一位著名人物棪先生在来校讲座中说的一段话:“在历史上,社会结构曾是金字塔型。而在现代的社会结构理论中,我们理想的社会结构更应该像个球体,没有顶端或是底端,没有上和下之分,每个人最初都在球体的表面,到核心的距离都应当是一样的。但到达核心的速度由个体决定。”邯城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从机制上给予了每个人平等的前进机会,没有阶层固化的问题,没有理所当然的上升捷径。个人的先天基因和后天努力,以及毅力和意志,决定了他们是否能更接近球体的核心。
棪先生,今年121岁高龄了,没有基因改造过的自然人活了一个多世纪,真是奇迹。在他一系列头衔里,包含哲学家、教育家、心理学家、社会活动家等等。
艾可在先锋的感觉,不同于在紫翼。先锋成员的频率在这里共同产生的波纹,反馈到他这个频率上让他不舒服。这里没有篮球队的那种普适性和谐波纹。对于他的不适,他认为问题出在自己身上。艾可认为,每个人的频率是可以调整的,调适自己,与环境共融,这是对环境负责任的做法。
一开始,他非常努力、费力地调整自己。他在面对不同的人的时候尽可能去变频,以适应对方,但这里的每个人好像也都是动态频,这使他不停地变频,使自己的频率处于一个不稳定的状态。按照艾可的理解,各人调频能力差异很大,有些人天然具备给自己“调频换挡”的能力,有些人则是暂时可调整。排除那些本身就奇特的频率,每个人的调频幅度与能力有关,有些人被动调整过大,就有可能调不回去了,成了一个乱频;也与主观意愿有关,有些人会很主动地适应调频,有些人就很不情愿。艾可想他应当属于后者。如果是让他调整后固定到某一个频率也好,或者是调整幅度离自己的原始频率不远也好,关键是他需要在面对每个人的时候先测频再调频,这个过程使他觉得自己要加装一个频率探测器,而且有些适应频离自己的原始频率过远。充斥环境的波纹总是在变,有些像天气,阴晴不定,让他感到越来越不适。降低不适程度有两种办法:一是离开;二是将频率的活力降到最低,活力状态低了,与环境的不共融感觉也会降到最低。离开没必要,毕竟在先锋待着对今后的学业和职业前景有利,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所以,他选择了第二个办法——降低活力。他在先锋三年以来处于一种边缘状态,他不在意团体,团体也不在意他。这种状态也不算“融洽”,但总算不用太费力,他管这叫随“波”逐流。
今年,是艾可进入先锋的第三年,他还有两个多月就要参加大学招录,他想只要混完这段时间,不出什么事,就可以拿到在先锋团体的基本分值,那些额外加分他是不会考虑了,这三年他的表现可谈不上什么出色。而这时,团里发起了一项活动,要求团员做一件吸引社会关注的事,拿他们头儿的话说,是“做轰轰烈烈的大事”。
社团搞些异想天开的事是很正常的,不搞事倒是不正常了。如果他们老是不搞,或是搞的效果不好,证明不了他们的出色,所获得的资助只会降不会涨。社会鼓励像先锋这样汇集了智力精英的科学和艺术发展最有力的后备军团做一些纯粹由创意和想象驱使的事情,这来源于棪先生“让大脑成为动力本身,而非目标的仆从”的理念。但艾可从图书馆一份未公开的语录集看到——现在不是什么资料都可以上网的,棪先生这样跟朋友说:“人类不能把思维的权利交给任何信息系统,也不能交给那些机器人。在米克自我发展成为大脑之前,我们必须要保证今后人类的主宰地位。思维和创意的权利,只能归于人类的大脑。但问题是人类的大脑有时并不给力,我们的基因技术又不可以修改我们的大脑。所以,我们只能用这个原始的、当今少有的纯自然之物,去与米克和机器人赛跑。怎样最大限度地开发和利用大脑,是一个重要的课题。我们要利用各种方式激发思维和创意,尤其是年轻人的大脑活力。不当的约束只会遏制大脑的活力。我们都知道马群现象,奔跑的野马群,每一匹都跑得很快。一旦人类出现,指挥它们去奔跑,它们的平均奔跑速度会下降很多。所以,技巧是不要轻易让马群感觉到方向的存在,一旦有一匹马朝着既定的方向跑,其余的都会自然跟上,而且它们中间会产生竞争,一旦竞争出现,它们自然会跑得更快。马群的现象完全适用于人群,人群是从众的、有竞争性的,这或多或少使群体方向本身难以把握,所以要讲求技巧。”
艾可觉得这小段话有数不清的层次,比如他觉得信息系统独立是早晚的事;比如他的话让艾可觉得人类像时代的发动机,人脑像燃料块,总之人类不像世界的主宰者;比如规范无所不在而不易觉察,被认为是最好的约束方式……还有,艾可想到的,激发活力的方式宜隐不宜显,这段充满了神秘意味的话的这层意思,落到紫区的这些团员身上,就发生了以下这些事。
对于一系列的事件,即使我们被告知原因,但从原因到现实其间总是七拐八弯,最后的故事已难以看出因果性,展示给人们的只是一系列的偶然。事情本身的发展过程已让人无法看到端倪,每个人只知道自己身在其中。
艾可进了“先锋”才知道,就算它在紫区小有名气,但在全市排位中,总在前十名上下浮动。在排名中,十是个尴尬的位置。人们对排名前五的耳熟能详,第五名以后的,往往需要些提示了,谈到第十名左右的,总需要介绍些背景,人们才会豁然开朗地做点头状。社团这种排名状态,用现在的头儿常用的说法,叫还有上升空间。
头儿叫关天鸿。能加入先锋的人,肯定是在某方面有足以被系统注意到的优势。关天鸿有什么特殊的基因优势,到现在为止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他给大家的印象是他参与社团活动的热情优势。他和艾可同岁同年级,都算是老团员了,在团里剩余的时间都不多,上了大学就得自动离团。两个人的区别在于,艾可就等着把这段时间耗完,拿到基本分值就行。关天鸿呢,他觉得时间不多了,要好好利用起来,以拿到高分值。
关天鸿是去年当选团长的,而后开始频繁发起各种各样的活动。他以前就用“热血青年”来形容自己,自从当上团长后,大家认为他的热血一直待在沸点上从未下降过。他上任一年内总在搞活动,但社团所获得的资助,团体活动规模、受邀参加的活动规格这些社团地位的硬指标,并没有因为他的亢奋而得到提高。成员私下里议论,反正他折腾的时间也不会长,就等他走吧。
去年年底时,紫区教育部门照例通知各个社团所获得的下年度资助基金。和历年一样,资金的分配是不公开的,各个社团只知道自己得到的数额。在这张单子上,紫区今年给先锋的拨款下降了。教育部门对此做出了解释:为了激发各社团的潜力,社区教育部门决定给予表现特别优异的社团更多的资金,以拉开给各个社团资助的差距。声明后还附带了一份让人眩晕的新评估细则。而这项政策出台的背景,只有教育部门内部少数的人知道,真正的原因是紫区财政收入的减少,因此教育拨款相应减少。所谓的激励政策,看起来是给予了某些表现出色的社团更多的资金,实际上是减少了大部分社团的资金。这当然是不能被各社团知道的。
拨款减少,是先锋历史上头一遭。团里不得不连开了几次会议讨论重新规划资金,调低了一些项目的资金,又撤销了一些活动。假期赴阜城大学的参观和一次去海岛的夏令营都取消了,被邀请来做辅导的著名导师也改为无名之辈,原本定在铂鼎大厦楼顶举办的招考庆祝会改为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餐厅举行。关天鸿注意到成员中的一些聪明人已经在私下里联系进入其他的社团。
资金削减是在关天鸿上任一年后发生的,又是被“评比”下去的。这个结果到底与关天鸿有没有关系,没有人提出疑虑,不说明没有人暗藏疑虑——关天鸿自己对这件事总是绕不开这个想法。这个想法如一团吹不散的云朵,总是在他对团员们讲话的时候飘上他的头顶,夜里又像个并不狂暴的怪兽,住在他年轻又尚不宽阔的心里,虽然从不疯狂地折腾,但仅仅是翻转几下,他心里已翻江倒海。他越来越觉得,他有必要做些什么与以往不同的事情,来或舒缓或转移这件事的影响,尽快赶走心里这只并不大的“庞然大物”。
他思前想后,把可能出现这个结果的所有原因筛了一遍,很快就想通了。他把原因归于自己——这是种好习惯:我行为的方向是对的,只是力度还不够。他接受这个结论后豁然开朗。他认为社团的活动虽然多,却没有一次打动过自己。他把教育部门的细则拿来反复地看了很多遍。
“面对变化,我们要积极主动地寻求改变。”几天后,关天鸿在团会上发表讲话,“我们所有的成员都应当发挥最大的潜能,而不是得过且过、碌碌无为。”
这些话除了让个别人觉得莫名其妙外,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教室里仍然一片慵懒。这不出关天鸿的意料。这些人早就被按部就班搞迟钝了,需要点儿刺激。
“我想大家已经看到新的评估细则了,新的评估细则突出了什么?”他开始发问。
一个从托着的腮帮子里挤出来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突出了大家要干更多才能得到原有数目的钱。”教室里一片哄笑。
“不!突出的是优秀,而评定优秀的重要条件之一是我们的优秀能够产生社会反响,得到社会的关注。你们翻一下,谁的社会关注度越高,得分就越高。关注度的评价标准值中最高的是媒体关注,比以前还高很多。”关天鸿觉得他这种抓住大家注意的方式很好,慢慢来,像剥开一个洋葱一样有层次感。
“我们也许不用太多地关心那个细则,让它去死吧。那个细则适用期只有两年,而且注释写明教委会可在期间中止它。可见教委会本身都对它能实施多长时间心里没底。”另一个成员说话了,教室里有声音表示附和。
关天鸿从这人的声音中听出了玩世不恭。他也经常玩世不恭,这是一种年轻人专属的酷,但这时他突然讨厌起这种口气来,想要回击的冲动直冲头顶。他多少还是压住了自己,这种压制让他的声音在高音处有些波动。“很有道理!如果你是个准备做一辈子对人点头哈腰的街头推销员,或是做一辈子在系统里挨个查错的‘码农’,你就可以说这样的话。”他停了停,让声音稳下来,“这里是先锋,不要忘了先锋的精神!被动保守、追随别人不是先锋的风格,你是要坐在这里,直到变化的世界来逼迫我们改变吗?那时你会意识到已经晚了!如果你不想积极进取的话,应该另找一个适合你的,比如叫庸碌的社团。我们为什么聚在这里?不要忘记我们的选拔标准是什么,我们是最优秀的。人总是寻求与之相匹配的人和环境,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与别人竞争的时候,你拿什么去取胜?拼的不是共同点,而是不同点。我们与别人的不同点在哪里?智力,才是我们的独特之处,是我们的资源、我们的力量!”关天鸿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的话夺口而出,竟让他陡然生出自信来。
“你们的大脑几百亿的神经细胞,大部分都因为你们的惰性而在睡觉,你们再不用的话,它们就会退化。像你们这样用脑,过不了几年,会连个最低等的机器人都不如!”关天鸿此次不再压制自己的激动,在接下来的讲话中搬出一系列政治科学艺术界的名人,向大家展现了未来宏伟的职业蓝图。他说:
“我们每个人都要和我一样朝着这个目标奋进!我们下一阶段的目标,是让社团的活动得到社会的关注,是社会,而不是我们沉浸的自以为是的小圈子。我们将不屑于娱乐自己,而是面向社会!我们虽然是少年,但也可以干大事。全力以赴,否则将一事无成!我们要牢记这一点!”他看到成员们目光的聚焦,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愉悦和燃烧。
等他放小了音量,他说:“这个过程中一定要秉承秩序和平等。人人都有机会,人人都不能回避。下一个阶段,我们要发起能引起媒体关注的大事件。”
团员们在关天鸿的话音落下了一阵子后才左顾右盼。艾可感觉到空间的波纹振动了起来,带动了其中部分人的频率。他们年少,心中都有着对大事件的神往,但以前谁也不会将这些大事件与自己的行为联系起来,而关天鸿的话,让他们在“大事件”和“自己”之间建立了某种可能的联系。这种联系开始在人群中发酵,大家的眼中开始沾染了某种亮光。关天鸿看到这些,多少有些意外,想到昨晚自己对可能失败的疑虑是多余的,想到人们的想法其实很容易摇摆。你越坚定——不坚定也要表现出坚定,他们越容易听你的,关天鸿心中自然生出更多的自信。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有两个方案发到团员们的公共邮箱中,需要二选一。一个是在市中心的电子屏上做个极具特色的广告,提议人拿出了挺有个性和美感的设计理念图。艾可看了方案,觉得挺好,给他投赞成票。他不喜欢另外一个,另外一个来自一位女生,她提议在中心广场组织发起一场救济暗岛来的塞尔移民的捐款活动。艾可对这个提议不以为然,他想这种嗟来之食,难保倔强的塞尔人会买账,政府现在对移民立场不明,到时候两头讨不着好,场面一团冷清,还谈什么轰轰烈烈呢?但选择的结果和他的想法相反。第一个方案因为需要动用一笔不小的组织经费,被取消了投票的机会,第二个方案自然得到了通过。艾可想把自己的意见说一说,但他在社团长期状态游离,说话自然没有分量,对这点他很有自知之明。不过看样子不是他一个人这么想,有人也提出了有没有人捧场的类似问题。这个提议的女生倒是很执着,她的声音中有种被关天鸿传染了的亢奋感,向大家保证活动会得到响应。最后关天鸿出面支持,这项活动在社团就算通过了。
活动方案报给了政府部门,很快就得到批准,同时批下来的还有一张不允许搞活动的地点的单子。大家从上而下看到这一大串地址,排除一下,能搞活动的地方就没有几个,而且不在塞尔人聚居区。艾可觉得好笑,倒是同情起这个女生,怕她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但他的担心似乎又是多余的,女生的活动办得很漂亮,倒是真的有一个长得有点儿像暗岛人的男孩到场,为这个女孩送花致谢。不知哪个小网站的小角落里刊登了这则新闻,这则新闻被放大了做成海报挂在教室的走廊。
这个女生的“成功”推高了团里搞活动的气氛,关天鸿越来越享受这种气氛。艾可在周遭兴奋的新环境波纹中,感到他的频率在摇摆。“轰轰烈烈”这词本身对艾可毫无吸引力,他认为在当下像一潭人工湖水的世界里,要想“轰轰烈烈”可不太容易,除非搞些违法而不违德的事,或是违德不违法的事,两者的共同点是容易引起争议。如果让艾可选,他倒是愿意选前者。艾可坐在那里想想自己的念头也可笑,又诅咒了自己的荒唐。谁知道聪明人所见略同,他听到团里还真有人提议了一个这样的方案。
这人是个社团里著名的网络黑客,外号叫黑客胖。他长得黑而矮,所以在周围大都标准的体形中显得胖,大家都怀疑他是个出生前未经基因检测的私生子。邯城人的审美偏向高瘦,有一部分父母在基因选择时,会先测下自己的基因,如果有黑和胖的基因,就把这两项基因从孩子可能继承的基因中剔除掉。
但黑客胖告诉艾可,父母并没有追随这个潮流,据他说,是因为母亲是外来人后裔,而黑胖是他们的审美中美丽的标志,她可不想把祖先优秀的财富丢掉。在这个世界里,把好基因比作财富并无不妥,其实要说更像无形资产。虽然“小胖”——艾可这么叫他,在成长中越来越明白他的外形在流行的基因审美上没有优势,但显然他并不在意,因为他在另一方面的优势足以让他产生基因优越感——超强的数学推算能力,这项能力使他成了校园圈子里远近闻名的黑客。黑客胖提议在科学院的网站底部边栏上百个资助机构链接下,加列一个机构——先锋人力资源公司,点击一下就进入了先锋社团的网站,这个办法省力,不花一分钱,而且还借了科学院这个平台的力。这个提议在不严肃的嬉笑声中获得了压倒性通过,艾可也在支持之列。在几天的时间里,科学院网站竟然无人发现这个玩笑,大多数人——包括科学院的人,都以为单位又新加了个资助组织。结果先锋网站的点击量暴涨,主要是求职的人。几天后有人找到这个小胖黑客谈了话,他没有把“先锋”供出去,只说自己玩玩而已。这个胖小子,受到“应有”的处罚——去受教所接受每日两小时、共计60个小时的教育。正在大家对他同情不已时,他向先锋提出退团。他临走时悄悄告诉艾可,他做黑客的事被太空署注意到了,提前推荐他上太空署附属大学,同时加入太空署一个增强系统安全性的机构。“上大学和太空署这件事你别说出去了,是非公开的。”胖家伙得意地笑。这倒是出乎艾可的意料,他追着问一些太空署招录的细节,胖子说不知道,人家可是主动找上门来的。艾可想,我只想到争议这玩意儿可以吸引公众注意,谁知道也可以吸引大机构的关注呢。虽然小胖神秘地叮嘱他不要跟任何人说,但是艾可发现所有的团员都知道了这事。但关天鸿和艾可的态度完全两样,关天鸿对此不以为然。那天关天鸿提到的美好职业蓝图中,并没有太空署。太空署的辉煌已是老皇历了,不再是优秀年轻人的热门选择,就算它招录的人都是数据画像顶级优秀的。“宇航员只有两种死法,一是到了外星病死了,二是在途中寂寞死了;还有一种是不生不死——冬眠。”现在的人们说起宇航员,就是这种怜惜的口气。
黑客胖的事发生以后,团里搞活动的气氛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大家高涨的热情迅速滑向反面。看来关天鸿对此早有准备,决定用抽签来决定轮到谁搞下次活动。“机会面前,一定要人人平等,这是我们社会的核心价值。”关天鸿每次为自己的行为戴上一顶价值观的桂冠时,艾可都止不住分神去看窗外。他坐在窗边的位置上,窗外一片亮白,不晴朗,也没有雨,这种天气毫无特点,最容易让人困倦。这时他的名字穿过这片困倦,将蒙在眼皮上浑浑噩噩的亮白击碎。抽签第一次就抽到艾可,他内心苦笑,觉得活在世上怎样都省不了心,怎么躲闪都有事找上门来。
那天抽签会散场后,艾可刚走出门不久就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过身,看到关天鸿在叫他。艾可等他走近,两人都是高个子,正好平视对方的眼睛,这种对视迅速建立起交谈前的对峙。关天鸿的手搭上艾可的肩说:“如果你实在觉得不够胆子,我可以找个借口把这件事放下。”艾可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没关系,我听你的。既然是定了的事,你要是为了我再悔改,我怕对你的声誉不太好。”两人虽然都是老团员,但关天鸿对艾可这样的边缘人一直是有地位上的优越感的。听了这句话,关天鸿眼光里闪过一丝刮目相看,但很快又吝啬地收了回来。他重重地拍了拍艾可的肩,把艾可比他高一头的身高压下来了些:“那就看你的了,三天后,我要听你的构思。”
三天后,艾可在学校找了一间最大的教室,当场演示了他的方案。他先是把光线调暗,让教室里充斥着黄昏的雾感。然后他打开了角落里那台黑盒子——虚拟影像仪。昏黄色的空间开始转变成暗蓝色。暗蓝色开始波动起来,其中出现了颗颗泡沫,悠悠地升向天花板。人们的目光随着这些泡沫,看到天花板外出现了白色的古老月亮——那颗已消失的星球。月亮一时模糊,一时清晰,不时地颤动,在观者的眼里,似乎是轮水中月。正当人们在观察这月亮时,有鱼群从教室的墙体里穿出来,在丝丝缕缕的光线中穿行,细细的鳞片泛着青白的光点。白沙、礁石慢慢覆盖了地板,还有废墟建筑的残块,水影在上面晃动。一座废弃建筑上的神明雕塑仰躺在沙地上,空洞的眼神看着月亮。原来人们坐在“水底”。大家仔细观察身边的游鱼一张一合的呼吸,看脚下泛着月白光泽的沙地细腻的质感,正惊叹于这场景精致的细节时,一只半人高的章鱼突然穿墙而出,冲进人群。这只章鱼喷出浓烈的墨汁,教室霎时一团漆黑。待到一切都变亮时,所有的虚拟影像都消失了,教室还是那个充斥着黄昏雾感的枯燥教室。几声掌声填补了影像消失后的虚空,这些发自教室不同地方的掌声很快带动周围并扩散到全场。人们的目光看向站在角落的艾可,艾可耸耸肩,以这种清淡的谦虚,谢过了大家。然后他来回踱着步,简要描述了创意的来源——已消失的暗岛海底世界。“我是个暗岛文化迷。”他又加了一句。
“我觉得这根本没什么意思,不就是鱼和沙子嘛,荒芜得很。”有人说。艾可扬扬眉说:“有道理,但是,最文明的地方,也有荒芜之处。暗岛中心城的伟大怎么可能是这个教室所能够体现得了的。教室这个小环境,只配得上暗岛海域最边缘的小块沙地,要配得上海底城的壮观,场景只能发生在……”艾可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
“市中心彩虹喷泉周边够壮观。”有人在说话,“但,怎么可能?”
“嗯,你提醒我了。怎么不可能?虽然搞不到更多的影像仪,但可以搞到很多放大影像的东西,哪怕搞不到专门的放大设备,其实把一些镜片进行组合,只要计算精确,光线配合好,就可以把这台影像仪做出来的东西放大很多倍,甚至数百倍。我会把细节进行重新设计,目的是让这个城市看起来像个……”他停顿了一下,挥手做了一个舞台化的手势,“海底城,而邯城所有的建筑都如同水底的辉煌文明,就像传说中的暗岛。”艾可又加了一句,“你们完全可以把你们想象出的玩意儿告诉我,我都可以考虑加入场景中去。”
“我希望水中的街道走着一只写着我名字的玩具熊,那是我小时候的机器宠物。”有个女生说。
“当然可以,但你得自己做立体数码图。”艾可说。这女生撇撇嘴表示做不出来,放弃。有个男生说,想添加几条美人鱼。艾可说可以,但先要给他设计图看看。
“我会按照规定要求,给胸部打上马赛克。”这男生哈哈大笑。“杰克鱼群风暴才够劲。”有人说。
……
教室里热闹成一片。然而,此时关天鸿的话插进来,如同冰冷的刀子切入了一块色彩缤纷的蛋糕:“提醒你一句,吸引公众注意不是目的,只是方法,展现我们的优秀才是目的。希望你谨记这一点。”关天鸿一本正经地说道。
“是的,为了展现我们的优秀。”艾可用夸张的表情认真地接受了他的批评,“所以才对仪器进行改装,色彩和范围都可以大幅度扩大,清晰度可能不太够,还可以提高,做出来的视效会非常逼真,即使专业领域的部门也会注意到我们的优秀。”艾可特意把最后两个字“优秀”说得声音大一些,然后又轻轻笑了笑说,“我还要消除大家的一点儿顾虑。有关虚拟影像的规定我已经查过了,只要没有产生严重后果,最终执行下来的就是罚款而已,还有在家接受网络教育,每日打个卡什么的。罚款由我自己承担,没有社团的事。为社团付出些代价,我认为是值得的,我是愿意的。”
关天鸿说:“你真的认为在市中心广场做几条鱼就能达得到我们的标准吗?”
“图像我可以再改进,当然也可以做别的任何东西。”艾可脸上仍然挂着笑容,还不忘看一圈大家。
“什么别的?一匹马?一条狗?”关天鸿说,“过节市中心那些哄小孩子的玩意儿比你做的好得多。你提高百分之几的真实度有什么意义呢?天空上随便飞过来一片云的形象都要比邯城五花八门的委员会审批之后的那些产物有创意。你使用不合法的手段,不就是要以争议来吸引大家吗?这点谁都明白。一只章鱼能引起什么争议?没有争议,仅凭技术,等别人注意到时我们都大学毕业了;有了争议,你做的是垃圾也会吸引人。争议是最好的宣传。”
“我并不是有意要引发争议。”艾可连忙解释,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您认为方案不可行,我可以放弃。”声音不大,又足够大家听得清楚。
“放弃?当然可以!但那不是男子汉的行为。”一直绷着脸的关天鸿听到这句话时终于有些笑容了,“你需要的不是创意,不是技术,而是男子汉敢作敢当的勇气。”
没勇气,是青春期男孩最怕听到的话。
三天后,艾可提交了一份方案。他没有为此申请召开团会,方案直接通过邮件发给了所有团员。如果没有达到半数以上不同意的反馈就算是通过。没有人对这个方案提出任何反馈,所以方案就算是通过了。方案内容是在交通主干道做一场虚拟影像老式车祸。老式车祸,那些碰撞和爆炸的伤害性车祸,最吸引人的电影情节,邯城可能有十年没有发生过了。
“这才是最容易产生争议的。”关天鸿看了方案后说道。
艾可知道他的数据画像要受损了,但是,既然争议能引起更大的注意,那也是值得的。冒险,总是要有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