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城之倾

六 远征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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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去艾可家里,两人决定出门转转,他们首先想到了瀚海大厦的楼顶。高达1111米的瀚海大厦楼顶就那么一小块。两人坐在平台边缘,脚下的寒凌河伸向地平线处的入海口,把景观分成了两部分。晃**的四条腿下,几朵淡云飘过千米深的摩天大楼峡谷。

他们的对面是铂鼎大厦。它呈亚光银色的椭圆锥形,锥形外一条像丝带一样的道路沿大楼盘旋而上,绕着它一直到顶端。

“如果从寒凌河上看两座建筑,一座柔和一座硬朗,颜色一黑一白,相映成趣。光线大厦在它们之后,比这两座建筑都高,正好高出环形光圈一截。”作为建筑师之子的艾可,开始介绍这座大楼,“铂鼎,建成于2041年。1001米高,基底长直径约108米,短直径约67米,椭圆锥形柱体。露出地面的柱体部分高143米,部分柱体中空,作为连通地下城市和建筑主体的管道。你看到的那条宽20米的盘旋道,叫天空大道。这座大楼的灵感来源于古通天塔。22年前,在它前方的海面上,有一颗白色球体悬浮在海面之上,是它的附属建筑。但是很可惜,两年以后,它掉下来了。”艾可说。

“这么熟,是你父亲的作品?”安吉问。

“不,他只是参与者。”艾可说,“父亲年轻的时候,追随当时一位著名的建筑设计师陆康,父亲是他的团队成员。”

“陆康,当年邯城的总设计师,现代城市的奠基人。”安吉说。

艾可撑着上身,看铂鼎大厦指向天空的尖顶:“陆康,第二代移民后裔,却是整个现代邯城的总设计师、奠基人,他对邯城未来百年的高空、地面和地下的城市规划进行了设想。但他同时是个争议人物,以建筑界狂徒而著称,他的很多设想都超现实到让人瞠目结舌,被认为是妄言。比如他声称整个城市应当建立在地下一整块人造板块上,人造板块通过某种方式与实际地基进行隔离,用复杂的构造进行组合,从而避开今后可能像蛛网一样延伸的星球板块裂缝,这个方法可以避震,甚至可以有一天漂在海上,成为移动城市。这个想法人们认为是无法实施的,但他的其他很多独创性的想法在实践中得到了运用,比如悬浮建筑体。”艾可说,“实际上,为铂鼎做悬浮附属建筑是父亲的提议。当时,陆康的团队受邯城市政府委托,在邯城寒凌河口处设计一座最高的建筑。父亲提出将附属建筑体悬浮起来的想法,并认为在技术上是可行的,陆康支持创意,但对技术上能不能安全地做到这点很迟疑。实际上,如果不是父亲不断地说服他,陆康并不容易下这个决心。”

“别看现在铂鼎挺不起眼的,当初可是风光无限,拿到了多项第一。第一座千米以上的建筑,第一座使用光能转化外墙的建筑,第一座使用了**和固体混合基底用于避震,还有就是第一座带有可操控大型附属悬浮建筑的摩天大楼。它孤独地屹立在邯城中心,引领这个正处在迷茫中的城市,被誉为现代通天塔。铂鼎让陆康团队再次名声大噪,斩获多项建筑奖项,所以,当悬浮体坠落时,他的心理落差可想而知。”艾可说。

“通天塔?嗯,有点儿那意思,可在我眼里,它更像个蛋糕。”安吉晃着腿说。

“陆康说过美态由合理的结构自然生成,符合数学与逻辑的建筑所自然呈现的美态,大于刻意追求的建筑美。我以前来瀚海,总会坐在这里看珀鼎。它美在自由而柔和,而瀚海美在约束而刚毅,犹如一男一女,两者一搭,觉得很有故事。”

“珀鼎?”安吉问。

“是的,你没有听错,是珀,不是铂。最开始它叫珀鼎,珀来源于它的颜色——琥珀色,那时,这种颜色的玻璃是新发明的可充电太阳能建材。陆康曾在书中写道:‘我建议你坐在它的对面,每日观察它,一定能觉察到它在不同的天气里呈现出不同的光泽和质感。’当然几乎没有人花数小时在各种天气里去观察它的不同,即使有人这么做过——比如我,也没有觉察到设计师所感。”艾可作为这座有故事的建筑的爱好者,曾经跑到它对面的各个楼的顶楼长时间看它,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所以就把这个现象归结为陆康对心爱之物产生了幻觉,“你感觉到了变化吗?”

“还没有,不过我相信,好的建筑是有生命的。”

“可惜,如果它的‘月亮’还在,该多么美,那座悬浮建筑名叫‘玄柷’。”“好别扭的名字。”

“我父亲取的,不知道在哪里找出来的古词。当时玄柷的技术受到了质疑,遇到了很大的阻力,但陆康力排众议,甚至不惜树敌,最终得到通过。陆康在坠落事件之后面临巨大的外部压力,他所有的项目都被终止,要重新审查。在玄柷坠落后的第二年,他选择了自杀,而且是以痛苦的方式自杀,而非合法的无痛苦的安乐死。”艾可弓着背,看汽车在天空大道上像深土里出来的小虫子,排着队爬上来,“后来,珀鼎的外墙体玻璃升级成了新的聚能材料。新材料的颜色不再是琥珀色,而是银白色,名字也变更为铂鼎。可我听父亲说,那是因为玄柷的坠落,有人认为珀与破谐音,不吉利,就给改了名。”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迷信。”“迷信也是一种逻辑,它自有它的一套。”“那么……你的父亲受到了牵连吗?”安吉停止了晃腿,小声问。“他也受到了审查,但陆康担下了所有的责任,他死后,对铂鼎事件的审查就终结了,父亲得以复职。政府让他接替了陆康,但他没有接受,他就是那时决定去太空署,去外星从事建筑工作的。”

“每一项伟大的工程背后,都有些悲伤的故事。”安吉眯着眼睛看远方,“该轮到你讲故事了,你是要讲铂鼎的故事吗?”

“不是,相对于我的故事来说,铂鼎太小了。我给你讲另一个伟大的工程——远征项目的故事,是我父亲加入太空署后给我讲的。你知道吗?人类基因改造的起因,是由远征一号上的一起事件引发的。这件事,奇特并不为人所知。”

在关天鸿那天的演说所描绘的优秀职业蓝图里,没有提到太空署。不像其他的科学机构,太空署不隶属于科学院,而是与之平行。50年前,太空科技的迅猛发展,让人类在太阳系之内的行星间自由往返,并有能力离开星系,殖民他星。星球进入了太空时代。那时的人们不惜搭车涌向沙漠,只为目睹几分钟的太空船发射场面。太空迷们在草原搭建帐篷,只为看到携带返回舱的降落伞从天空飘然而至的景象。那时,优秀的人才争相去太空署求职,以能谋取一官半职为荣。太空热在小朋友们中表现得更加明显,当老师问他们长大后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时,不少人举手说,长大了要成为“太空人、追梦人”,宇航员这个职业在当时有着英雄的光环。之后的30年间被称为太空黄金时代。

“父亲是那个时代里少有的能够实现太空梦的人,但那个纯真而热烈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艾可叹了一口气。

邯城是星球第一个开始星系殖民计划的城市,“远征项目”是邯城太空署殖民外星的项目。

“项目以远征一号出发的2019年为起始。远征一号载人80名,飞行时间20年,于母星时间2039年初到达E星。”艾可介绍道。

远征一号于2039年到达E星后,陆续发来的E星资料让邯城太空署受到鼓舞,在这颗比母星大两倍的行星上,水占了表面的三分之二,其他宜居指标基本高于预计,简直是天堂。因为远征一号的成功,邯城太空署在各城太空竞争中成为翘楚,也促使其他大型城市陆续公布E星殖民计划。这让邯城不得不加快了项目步伐,在狂热的竞争驱动下,后续子项目很快进入实施阶段。在远征一号登陆后不久,太空署就先后派出两艘飞船向E星进发。2041年,载102人的远征二号出征,2054年,远征三号载309人出征,远征四号太空船的研发同时列入日程,预计2072年出发,据说可载上千人。邯城太空署在远征三号出征的媒体发布会上郑重地宣布了宏伟蓝图:在远征项目启动的80年内,在E星上建设一个可容纳千余人的水下人类居住区。

下午两点的阳光此时正烈,安吉眯着眼睛听,注视着面前的铂鼎大厦。铂鼎大厦的亚光银色在强烈阳光的作用下,似乎正变成一种偏金的颜色。她问:“为什么要建立水下居住区,而不是陆地?”

“生存所依赖的环境条件太高了,陆地上空气、土壤、生物、重力等条件的微弱差异,都可以让另一个星球的生命难以生存。而水下,是最安全的。”

艾可接着讲道:“远征一号到达的2039年被称为E星元年。它的船员经过千挑万选,无论是体力、技能、心理素质和品格都是人类中最为优秀的。他们一边把有限的材料建成一个悬浮站,一边等待远征二号运送更多的人员和物资来。空中站点很快建好了,如果顺利的话,远征二号的任务是在扩建空中站的同时,开始建设海洋站。E星到母星需要20年,但远征一号上的船员们非常幸运,他们无须再等个20年,只需等待五年,就可以迎来远征二号的船员,因为E星和母星的时间不一样。对太空旅行者来说,花一辈子的时间能够等成一件事就算幸运了,五年可算不了什么。而这时发生的一件事,让远征计划,乃至整个亮丽的太空梦蒙上了阴影。”

太阳位置变化在铂鼎大厦上拉出不同倾斜度的线条,阳光下和阴影中的铂鼎大厦外墙显示出了冷暖色调的不同。艾可说起空中悬浮站,让她不禁想象铂鼎大厦那颗已消失的附属悬浮体玄柷。

“远征一号到达后,在空中建立了1000平方米的悬浮站。母星的一年过去了——其实在那里只有不到百天而已,太空署陆续接到部分船员出现癔症的报告,他们失忆、抑郁、注意力不集中、手指抖动。随着时间的推移,癫狂的船员扰乱正常船员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严重的癔症病人出现攻击性。太空署指挥还有行动能力的船员对那些已发癔症的船员进行了‘管制’。”艾可娓娓道来。

2040年53日,远征一号发来简讯,健康船员控制了一起严重的骚乱。据称,发病船员对健康船员进行了集体攻击,健康船员成功地进行了自卫,并制服了正要攻击总操作室的发病船员。这次事件造成了53人死亡,被称为‘远征一号事件’。事件之后,远征一号只剩下27名船员。太空署在确认他们的体征正常后,指挥他们和母星的项目人员共同维持飞船的运作。

因为多名船员死亡,太空署决定不向公众隐瞒。在新闻发布会上,太空署声明远征一号上多名船员因不能适应环境而去世,并声明太空船仍在母星的掌控之中,其他生存下来的船员们生活平静而正常。发言人最后沉痛哀悼已逝者,他们是太空史上最伟大的先驱者,是人类的英雄,他们的灵魂与宇宙同在。

“真实的情况,只封锁在很小范围内,但还是有流言在社会上流传。我父亲听到内部的人这样说——虽说也不一定是真实的——远征一号内部发生了暴动,最后精神比较正常的27人控制了局面,他们和母星谈判,谈判结果是,为了让居住点正常运作,那些处于癫狂状态的人必须被关在一起自生自灭。更神秘的传言是,那53个人被使用了药物,集中放在一间房间里,这间房间的地板可以打开,底下是E星的大海。从此,第一个居住点在人们的想象中,可能是人类第一个外星堡垒,也可能是第一座黑暗宇宙的悬浮监狱。”艾可往后仰,用胳膊肘半撑着自己,平台晒得正烫,阳光让他眯起了眼。

太空署对事件进行了全面分析,最终确定,发病情况的确是存在的,而问题出在“冬眠”上。那些船员们出现的症状,后来成了一个医学词汇——“冬眠综合征”。冬眠技术曾被认为是安全的,在母星的实验中从未发现过有副作用,但母星的实验者都未经历过如此长时间的冬眠。经过医学人员对船员发过来的已死亡船员的脑神经信息进行更深入的研究发现,目前状态下人类可以承受的冬眠最长时间是十年,而且不能重复进行。

太空署对所有船员的发病情况进行了研究。从27名幸存者的情况看,只有七名是普通船员,剩余20名都是星际旅行过程中的执勤者。执勤者是在星际旅行期间执行操控飞船和星际观察任务的人,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冬眠期比别人要少十年——晚睡五年,早起五年,他们要等飞船飞出星系之后才入睡,在飞船进入E星所在的星系后提前五年醒来。飞船上共有24名执勤者,只有四名发病,这个概率相对56名普通船员中49名发病的概率要低很多,这个现象似乎可证明“冬眠综合征”和睡眠时长有很直接的关系。而那七名普通船员经历了E星年一年的疾病发展期后,病情也稳定下来。可见“冬眠综合征”的暴发期应当是在苏醒的两年后,随后是约一年的发病高峰期,如果挺过这一年,疾病发展速度就迅速下降,趋于稳定。

邯城一方面加紧研发救治“冬眠综合征”的药物;另一方面,考虑怎么对待远征二号上102名船员。他们还在母星的星系,征途长得很。他们苏醒后怎么办?

对远征二号,太空署考虑了三个可行方案:一是告知飞船上未睡眠的执勤者远征一号事件,因“冬眠综合征”尚无救治办法,请执勤者在临近一颗行星时,利用行星引力将远征二号的飞行方向转变,让它折返。二是不告知远征一号事件和病症,让这艘船继续飞行,抵达E星后再说;20年的时间,药物可能研制出来了,再由远征四号把药物送过去,当然这样的话,远征二号的船员可能面临和一号船员一样的命运,但可能得到治疗。三是让执勤者在余下的旅程中,尽量少冬眠,或是不冬眠;任何执勤者一旦选择冬眠,不能再被唤醒;同时告知执勤者,对那些已经在冬眠中的船员,除非十分有必要,在远征四号到来前,将不再被唤醒。

对于邯城太空署来说,第一种方案意味着放缓殖民步伐。这对于太空署的高层来说,是不可想象的。“远征”计划在很长时间里是邯城的骄傲,其意义已远超出了太空科学的范畴,在星球自然环境动**的背景下,几乎成为凝聚邯城人心的力量,E星在人们的心中已笼罩上伊甸园的光环,是目前发现的唯一一颗可殖民星球,如果邯城不派人去,其他城市也会派人去,针对E星的项目有很多城市都在开展。有了邯城的前车之鉴,他们的计划将更加成熟。邯城太空署可不愿意花了几十年上百年的时间,最后成为他城成功道路上的垫脚石,一座伟大的、被赞颂的墓碑。所以,第一种方案不被采纳。

第二种更不可选择。不光从人道角度不能让那102个人自生自灭,太空署也不想让远征二号在抵达后成为第二座外星监狱或是疯人院。太空署需要在长远的时间里,撒无数个谎去隐瞒这件事,一旦真相泄露,远征计划将永远被后人唾弃。

这样,只有第三种方案留在大家面前。第三种面临着最小的牺牲——如果牺牲是可以比较和掂量的话:这102名船员中,其中已冬眠和选择冬眠的船员状态将一直延续下去,他们将保持长期睡眠——这种准死亡的状态直到医治药物送来的那天。

而对于执勤者来说,几十年密封空间中的旅行,何尝不是生不如死的恐怖历程。

在太空署做出抉择后的一天,太空署署长和远征二号的执勤者长官进行了通话。太空署的人们和执勤者们分别站在跨越太空的屏幕两端,太空署这边表情凝重,执勤者们那边显得很轻松——情况本应是倒过来的才对。署长简明扼要地宣布了远征一号的情况和太空署的决定。“你们可以自由选择冬眠,一旦选择,就和其他已冬眠船员一样,在远征三号到达之前将不被唤醒。所以,我希望你们不要做冬眠的选择。但即使你们不选择沉睡,我依然非常内疚,因为醒着的你们将要承受更加艰难的生活。你们的余生大部分时间将在太空船——这个狭窄的世界中度过。我们知道这意味着你们将会有多……寂寞……你们需要有多健康和坚强,才能挨过这漫长的时间。”署长在讲这些话的时候,眼中泛起泪花,“我希望你们都健康长寿,你们必须这样!因为只有这样,才有更多的人能够在E星共同承担起建设的重任!”

他的讲话结束后,屏幕两端的人们都陷入沉默。执勤者长官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屏幕前的人们看到他正微笑着,轻松地耸耸肩,好像在说一件平常的小事:“我毕生都在等待飞往E星,如果你们征求我们的意见,我也不想折返。我留下控制飞船,其余的人可以自由选择。我是个很健康的人,请相信,我能够坚持到E星。”这句话让他身后的年轻人活跃起来,有人大声说:“我们本来也不想睡。”然后是哈哈声笑成一片。最后那名执勤者长官说:“谢谢你们告诉我们真相,我们会坚持下去,抵达E星。”

之后,太空署正式命令二号的清醒船员不再冬眠。

虽然针对冬眠的药物正在全力研发中,但远征项目组对此事并不乐观。各大药物公司各种号称有成效的药物报告递进来,项目组一般都是直接翻到报告结尾的副作用部分。经过了远征一号事件,他们都成了半个脑科专家。他们都明白,针对大脑的药物多数都存在风险,人类医学虽然发展迅猛,但对于大脑,仍然是雾里看花。

“大脑是宇宙中最大的迷宫,媲美宇宙本身。我看这些药物,基本上就是把一群疯子改造成一群傻子。哪怕哪天有人告诉我有了最安全的药物,我也不可能再做让全体船员冬眠的事。我们不要光寄希望于药物,也要开拓思维,另找办法。”80多岁一头白发的署长在看到这些报告后说。

在太空署另辟蹊径的指导思想下,邯城市政府动员所有的科研机构,寻找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这时,科学院基因署来了,提出一条他们认为可行的道路——基因改造。人类基因改造一直是禁区,但邯城科学院开展动植物基因改造有悠久的历史,技术在全球名列前茅。科学院向太空署提出通过基因改造延长太空人的寿命,以确保他们在不冬眠的情况下,在有生之年不仅可以抵达E星,而且足够年轻。“能延长多少时间?”署长在和科学院的会晤中问。

“阐述起来非常复杂,各种动物是有差异的。”“给我们一个简单直观的数据。”“比方说,平均年龄只有五年的母鼠,我们对它的胚胎进行基因改造,它生下的小鼠寿命可以达到十年;平均年龄30年的母马,它产下的马可以达到50年。我们看到的现象是,寿命提高的年数与动物的寿命长度成反比。如果人类可以作为研究对象的话,我们平均年龄至少可达120岁。”“安全性,这是我们最为关心的。”署长说。

“我们的技术在动物身上试验已久,包括与人类基因最为类似的物种。你们可以实地参观那些仍在世的10岁的鼠、20岁的兔子和40岁的马,以及各种各样的动物。”

太空署和科学院多次磋商后,邯城政府向全球联合会正式提出申请,请联合会同意邯城开展研究,通过人类基因改造的方式,延长太空人员的寿命。“此举并非打破人类基因改造禁令,基因改造仅限于今后的太空人类群体。”邯城政府在申请中这样提到。

当年,全球联合会为此举行了数次听证会。在最关键的一次会议上,邯城代表团要求播放“远征一号”事件的录像。在这段之前从未公开的录像里,人们看到远征一号的船员如何发疯、打砸设备、自残甚至残害同伴。在一次最激烈的冲突中,27名船员为了保护飞船的核心设备,退向操作中心,把操作中心的舱门关闭。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将两名已冲入中心的发狂状态的人“误杀”——太空署在此时特别强调。为了避免可能受到更多攻击,他们在操作中心之外的区域释放了迷幻气体。在确认操作中心外的人员没有足够的反抗能力后,他们冲出操作中心,用固定带把剩余的船员全部捆绑起来,推入一个房间并紧锁舱门。房间中有人不断醒过来,舱门发出的嘭嘭声在听证会大厅里回**。太空署没有让这种嘭嘭声持续太长,只有一分钟。一分钟的声音已经足够让人切身感受那种恐怖。27人再次向房间里投掷了他们认为不足以致命的迷幻气体,但几天以后,房间里的人全部死亡了。27人用邯城旗帜和母星地图包裹他们的遗体,为他们举行了隆重的海葬。

之后,他们向母星汇报,正常船员控制了局面。

录像放完后,会场一片寂静。邯城太空署代表让这片寂静持续了一会儿,才开始说话:“这就是‘冬眠综合征’的后果。我们不能再让它发生在船员身上,我们不能再次让自己坐在屏幕前,坐观第二批、第三批船员深受折磨而死,我们也许心情沉重,也许会昭告世界要哀悼他们,但我们回避了一个问题,我们其实不必将他们送上死地!如果船员的寿命长到足以度过漫长的旅行,也就是平均年龄65岁的他们,完全年轻,而不是垂暮老人,远征项目就可以延续。”

“我有一个疑问。”联合会席位一位女性社会学专家提出了问题,她以不妥协性格而著称。审议团的人员构成是件微妙的事,联合会一般在审议团里为激进者和和稀泥的两类人都留上位置,共同点是他们都是领域内的权威人士。

“我承认,这段录像很……震撼,非常具有冲击力,除了在电影里,我们的星球上已难以见到这么……原始的……暴力和混乱。”她在说“原始的”时加重了语气,“是的,消灭暴力与混乱是我们一贯的目标,我们要找到原因是什么。我们被先入为主地告知原因是‘冬眠综合征’,但如果没有人告诉我背景,我会认为这是一场船员间的普通冲突,从社会学角度来说,这是可能的。”

女士站起来,走到审议团和代表团中间,说道:“远征一号的船员有80名,这些人长期处在封闭小环境中,他们的环境已不是我们人口众多、生活空间广阔的高度文明化社会,他们更像是一个独立的小社会体,最像历史上的什么社会体呢?——部落。他们的生存环境更像以前原始的社会状态,加上封闭环境,这加剧了冲突的可能性。”

她踱着步子,提出一连串的问题:“我相信‘冬眠综合征’是存在的,但是不是唯一的原因,是不是特殊的社会化环境也是有原因的,是不是那里的星球环境也是有原因的?我们研究过没有,人所携带的暴力本性,是不是在‘冬眠综合征’和特殊社会环境的双重作用下,出现这样的事件?而这事件,是不是还会在下批船员中复制,即使我们解决了其中一个‘冬眠综合征’的问题?我们要去除冲突的根源,就不能仅仅从解决‘冬眠综合征’中入手。”

审议团主席问:“那么,除了解决冬眠征,你还有什么建议吗?”“荷尔蒙。人类的荷尔蒙是一切暴力的根源。”

署长听到这话,不屑地嘀咕:“我看她才是荷尔蒙混乱的疯子。”

邯城代表起身,先苦笑了一下,说:“尊敬的主席,女士,我也突然觉得您的怀疑是有道理的,似乎我们应当先去开个远征一号事件的主题辩论会,邀请科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哲学家,一起先研究研究人的各种激素水平、社会结构和暴力之间的关系,然后再来这里。但如果我们这样做,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决问题。我们现代社会有一个现象,就是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发现了别人的漏洞,要求别人去花时间解释。我们不想花太长时间在不解决问题的辩论上,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发现任何可行的途径,去拯救船员,去延续项目。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将人类拯救出这个正在毁灭的星球,难道还要浪费在这些无聊的辩论上吗?”邯城代表起身走向她,“女士,也许你是正确的,我们应当搞清问题,以及问题背后的所有问题,但如果按照这种做法,对我们的船员来说,一定是死亡的道路;我们的太空事业,会从此停滞不前。”代表说,“我们首先要解决最亟待解决的问题,否则我们的道路就走不下去。如果我们确认‘冬眠综合征’是存在的,它对船员的大脑是有损害的,我们就应当解决‘冬眠综合征’的问题,而不是去讨论几千年都没有定论的关于人性的医学和哲学问题!”

那天的听证会上,审议团裁定邯城代表团继续汇报方案。

听证会前前后后断断续续持续了100多天。允许人类进行寿命基因改造的研究并仅运用于远征项目和后续飞船的船员的提案被最终通过。联合会在听证会的媒体发布会上说:“船员中普遍存在大脑损伤的情况,我们称其为‘冬眠综合征’。虽然对于‘冬眠综合征’,我们了解得并不全面,但它的危险性已得到证实,我们不能再次冒险。人类延长寿命基因的研究将仅用于太空人。”

从此,修改人类基因这个禁地的高墙,被拆下了一角。

而那位审议团中的社会学家,继续着她减少暴力相关的荷尔蒙、降低人类暴力欲,从而消灭犯罪的呼吁。

对人类寿命的基因研究很快取得了突破。能力早已具备,做与不做就是层窗户纸。当年,也就是2041年,被改造过的人类胚胎实验的安全性报告得以通过。

不久以后,联合会通过了一项新的基因研究决议:鉴于延长寿命的基因被证实是安全的,属于人类福祉,可被广泛用于所有人。

这次声明虽称人类基因改造的范畴是“有限”的,但是其实,这项技术发展和使用的关键障碍已被清除。

从此,人类基因的修改——曾经被认为不可突破的禁地大门被打开。

“人类的好奇心如同动物迷宫试验中的小老鼠,不找到出口决不会罢休,不会管出口后面到底是什么。”艾可说。

人类基因研究的门被层层打开。更多的基因研究成果被披露,发色、肤色、高矮、胖瘦都可以通过基因改变,抗病基因、增强肌肉功能基因、免疫基因修改都相继取得进展,都意味着可以改造,各城基因研究方兴未艾。这些研究开发出人们美好的想象,但所有想象的美好前景都止步于联合会的“一事一议”制度。对于各城争先恐后层出不穷的改造基因申请,联合会全部驳回。但突破总会有的,很快就有了第二起基因改造计划被允许,叫“性发育延迟基因改造技术”。

太阳此时已偏西,在铂鼎大厦后露出了半张脸。

“从名称就知道,这肯定是充满争议的话题。”安吉看着铂鼎大厦的剪影呈现一种蛋清白色。

“但偏偏这种极具争议的技术被通过了。”艾克说。

随着人类对基因改造技术研究的深入,人们在高等动物身上看到了性发育基因的惊人表现。性发育提前的那部分动物出现了很强的攻击性,像更强的争夺欲,更强的求偶欲望。而性发育推迟的那部分动物表现出更温和的特性。而且,研究人员发现推迟性发育的高等动物的平均智力比普通群体更高。全球越来越多的实验报告证实了这一点。

这几乎把人们指向一个从未思考过的问题:性发育与智力发育之间的关系。这与人类幼年直至青少年时期智力高速成长,到性发育时期就变缓的现象不谋而合。这引来了另一个问题:是否可以通过延迟性发育,来获得更长的智力发育时间?

这个发现的意义到底有多大呢?

基因改造有个约定俗成的禁区,就是不对大脑的基因进行改造,这是基因改造的铁律。脑学科行业的人们都知道一句话:“大脑,只允许自我的发育,不允许外力的改造。”即使是最疯狂的科学家,也一直回避去改变大脑的基因。大脑神经网络的复杂性、细胞联系的微妙性和所有这些综合的因素加在一起所产之物的随机性,是无法预测的。假设一下,我们允许大脑改造,那么在最初漫长的研究时间里,人们必定要面对大量的失败,我们承受得了这些失败吗?在人人平等而有尊严的文明社会里,要由哪些人来承受失败呢?哪些新生的孩子要注定成为实验废物?怎么处理那些实验废物——痴呆或是疯子?即使通过漫长的研究,我们回归野蛮社会的道义与思维,忽略那些大量的基因废物,人类终于获得了成功,制造出一批又一批的超级智力人类,那么在他们度过十年的大脑观察期之前,要将他们圈养起来吗?这批人和普通人的关系怎么来处理?即使我们把他们有效而人道地“保护”起来,让我们想象一下一种更极端的情况——极端但是有可能发生的情况,这批超级智力人度过了漫长的,比如十年的观察期,而他们脑疾病潜伏期大于十年,也许是20年,要知道大脑的发育和衰退往往是漫长而难以观察的。他们在有生之年终于成为一群难以驾驭的超级智力人,那么他们是否会利用自己的超级智力把普通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越是禁区,就越可能成为终极**。人类在数万年的漫长进化中,之所以能够生存下来,要归功于“智力”。因为智力,我们成为星球的主宰。如果能把这个智力进化过程再加速,当今人类智慧的集成就是个不可估量的数据。那么,拥有更优异的智力再加上延长了寿命的人类,是否能够在一辈子的时间里,通晓宇宙所有的奥秘?人类还有什么不可为?

所以,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关于“得失”的议题,而是“得与得到更多”的议题。既然大脑基因改造不可讨论,但是提高智力一直是可以讨论的,那么,性延迟可不可以讨论呢?利用性发育的延迟来延长大脑自我发育的时间,从而增强人类平均智力,是否就可以再次绕开“禁区”?

从这个角度看,性延迟意义应当与寿命的延长是同等级别,不,甚至更高。在这种终极**之前,总有人最先行动。社会上开始出现呼吁支持将性延迟基因用于人类的声音。最先行动起来的社会学家们说,性发育的延迟可以显著地降低犯罪率。

通过技术手段降低犯罪同样是个充满争议而颇具**的话题,而之前针对犯罪的技术,都是事后的技术处理,像化学阉割什么的。性延迟所导致的“人性本身向更文明的方向改变”,以及“更长的接受教化的时间”,像“我们观察到青少年犯罪率的大大下降,其意义将不可估量”、“人类有史以来,从没有消灭过犯罪,只有改变基因,才是最终极的办法”,这些都是当时社会上流行的言论。

“基因改造可使人性趋从于性本善,如果达到了性本善,那么我们甚至可以让针对暴力却本身充满暴力的刑法退出历史舞台。”这种言论建立起了基因与“性本善”的联系,使这个论题更指向“人性的欲望”这个根本性议题。争议和大讨论如潮水席卷全球。这些为性延迟基因改造营造了足够的社会气氛。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性发育延迟者智商普遍更高的科研结果被各城科学机构陆续抛出。2043年,在全人类中推广的“性延迟”计划被全球联合会认可,新生儿需经过基因调整,25岁才是他们的成年年龄。

这项被长期的成千上万的试验所验证为“成熟且安全”的技术,和延寿项目捆绑,普遍地用于人类胚胎,而其他的“有利于人类福祉”的抗病基因改造,在全球所有的城市中作为社会和医疗基础项目开展。

事实证明,新出生的孩子智力水平的提高程度比预期的高很多,他们的平均智商是140,智力高于150的人比比皆是。“人类越来越聪明了”,这在短期内成为一个事实。“人类智力的大幅提高和延长寿命所共同产生的进步意义,相信是文明史上的大跨越。”

乐观的气氛一时间在整个人类社会弥漫,人类为自己能够身处跨越历史阶段的特殊时期而兴奋。这种乐观掩盖着另一个事实,就是因基因缺陷而达不到正常发育年龄就死亡的人数也增加了。科学家们观察到,在人们将基因改造的技术用于胚胎,从而把控制寿命的基因延长至当今技术的极限时,人们发现随之而来的是基因缺陷人口比例的大幅上升,这几乎成了当时对基因技术的最佳讽刺——经过基因改造过的人的寿命只有两档:聪明又长寿的和有病夭折的。在代价和所得的量化天平上,延寿和性推迟所带来的益处,仍然是胜者。

而代价,一直在全球联合会和各城的量化预测算之内,这并不令人沮丧,因为活下来的,就是最优秀的。

在灾难遍布的星球,这就够了。

“20多年过去了,太空热早已降温。对于宇宙来说,星球这个小世界里所孕育的人类躯体,严格地遵循星球的时间和空间规律,为它所限,其他任何环境的小小不同都足以让人类死亡。那些征服外星的‘先驱者’们听起来不错,其实他们的生活很不堪。”艾可说道。

宇航员们真实的生活是那么梦幻吗?不是。他们寄居在极小的模拟母星空间里,外出时封闭在厚重的宇航服里,在外星培植细菌、种植农作物、翻土、开农机、处理排泄物,每个人至少应当同时是个好农民和建筑工人,其次才是科学家、艺术家、机械师、建筑师、医生。更重要的是,迄今为止,还没有飞往其他星球的宇航员活着回来,因为‘冬眠综合征’的关系,一次冬眠已让人大脑受损,第二次冬眠后大脑的受损程度将导致他们无法再拥有正常的记忆力和思考能力,这意味着殖民者宇航员在有生之年难以回家,即使有一天能够回来,估计也糊涂到六亲不认了。

探索太空的梦幻颜色逐渐褪去。喜好新奇和刺激,又极其现实的人类对此逐渐失去了耐心和热情。对于那些可以在科学院和太空署之间做出选择的极少数优秀的聪明人,大部分都倾向于去科学院、政府机构或世界级的大公司。这些系统筛选过的高智商群体,大都想得很明白,与其成为百年后人们默哀的对象,不如投入这个热闹而喧嚣的世界里,利用其天赐的才华成为其中一个功成名就的人物,尽享此生乐趣。太空署神圣感还在,却再无吸引力。

2044年,远征项目向联合会特别递交了一份秘密申请,申请对今后准备送上远征四号的未来船员们进行特别的改造,以直接适应那里的星球环境,避免宇航员承受适应环境的痛苦。

“申请获批后,父亲直接让刚怀孕的妈妈去接受对我的基因改造。接受改造的有几百个孩子。可是讽刺的是,我有按钮症,去不了太空暑了。但是,以我的基因,我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能够适应这里的生活。”

太阳的红光范围已退在朝西的天空。西下的太阳在楼群的缝隙间,只剩下了一条竖道。月桥像从西边的地平线上一点一点地长出来。

“为什么不试试?”安吉问。“因为按钮症的关系,我六年前就没有参加招录。”“那系统知道你有按钮症吗?”

“不知道,我从来都回避这个。”“有特招的情况吗?”

“有,除非有特殊贡献,像我这样的,哪里来的特殊贡献?”艾可苦笑了一声。

“什么意思?”安吉表示不懂。

艾可沉默了许久:“说起来都不好意思,但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针对我们特殊的基因改造项中有一条:为完全避免在太空中的毁坏性暴力冲突,这批太空群体成年后的荷尔蒙受到限制。‘冬眠综合征’药物开发出来以后,太空群体将不再做此改造。”

安吉偏了偏头表示不解。

“我们这些孩子获得了很多特殊的基因,我们有很长的寿命,很强的体魄,而且,我们不是25周岁的性延迟,而是延迟至50岁。所以,我们这些人现在还完全是孩子。在50岁之前,我都是一个大小孩。如果不去太空,我真不知道在这个星球上生活还有什么意义。”艾可声音淡漠,“荷尔蒙与情感是相连的,我也觉得,我对爱的感觉很麻木,我觉得我爱不上母亲,也爱不上别人。”

黑暗从东方升起,将鲜橙红的云霞吞没。两人仰望天空,云层的底部触手可及,它们被城市的灯光照射成一种雾橙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