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城之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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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城之倾

我们的邯城,是星球最古老的城市,它古老到没有确切记载可以证明它何时产生,因为总有最新的考古资料推翻以前的结论,它的历史从5000年前,延长到6000、7000……10000年……这种无限延长让邯城人缺少归依感。最后,考古学家们决定,以发现的第一座陵墓的时间,也就是15000年前来定义这座城的历史。而那时它的名字叫“甘陵”。

我们能考证到邯城最早的名字叫“甘陵”。在这里,我要卖弄一下我对古字的研究。“邯”在古字中有多种写法,其中有一种是“甘”(从寒音)。你由此会联想到甘甜甘美之意,但最初的甘,现在的史学家们从字形和史料判断,本意指一锅水,或是一锅食物。最早的家庭单位诞生后,有了房子,有了灶台,灶台旁的器皿就叫“甘”。上述是史学家们的认知,我以占据几乎最好资源的图书馆管理员的身份告诉你关于这个字更多的知识。最早的古“甘”字外框的形状近似于“口”,中间一条短横,意味着含在口中之物,发“含”音。结合其本意有盛食物之意。“甘”字的外延象征着“食”的充足,“食”是当时的人们认为最需要得到满足的最基本的欲望。因此,甘,最本质的意义,应当是象征欲望的满足。我不认为这仅仅是我的偏狭之见,这点自负我和任何历史学家没两样。“陵”字给你的感觉也不温暖,然而,文明最初的表现之一,始于陵墓的出现,对死者的哀悼和埋葬标志着人们情感的觉醒。有陵墓的地方,证明那里有文明人类的固定居住点,是后来城市的雏形;有陵墓的地方,意味着人们有足够的物质能力和建筑知识去创建建筑,而最初的陵墓,是当时所有建筑知识和绘画艺术的集成;陵墓,对那时的人们来说,并不一定完全意味着悲哀,人们送走逝者,以为他们从此生活在理想之地,远离这个不完美的世界,远离大自然对人类的刻薄和冷酷;而且人们相信,他们在另一世界的欢乐,与他们的后代在此生的欢乐有着冥冥的关联,因此,用隆重的仪式向逝者表示尊敬并向他们求得福分;饥寒交迫的人们在荒野流落,绝望之时如果发现了新的陵墓,意味着终于走到有人迹之地,也许这块土地会接纳他们,是希望的所在,为此他们不惜展开战斗。所以在那个时代,陵墓,也叫陵寝,意味着神圣、安然、生机与希望。“甘陵”,是邯城最早的名字。流经它的河流以地为名,最早叫甘陵河。后来,随着文明的日益茁壮,人们发现了那么多的自然界规律,不再相信生者与逝者的冥冥联系,陵寝失去了神圣的附加意味,回归到客观的生命终结,因此产生情感悲伤。人们不再企盼从对逝者的崇拜中换取现实的幸福,渐渐避讳“陵”字。一座生机勃勃的城市,不必与死亡相关。“甘陵”这个名字开始演化。

而“甘陵”演变为“邯城”,是1000年前申朝的事。而关于这座城的宿命般的隐喻——邯城之倾,这个成语的来源之一是那段时期的一个故事。

申朝,是这片巨大的土地上最后的帝国王朝。申可以分为前期皇权稳固的200年和后期被摄政的200年,“改城名”那年是它们的分水岭。

申朝前期数任皇帝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在位时不断地打败仗。申皇帝用各种方式来改变局面,除了发展经济和军事,还有其他方法,比如接受了方士改城名的建议。在方士的理论里,一切都是有所联系的。一个微妙的变化,也许是全局变化的隐晦表现,更可能是撬动全局的切入点。一棵普通的树所开出的奇异花朵,一个长相奇特的人,一颗星星的变化,都可能是捕捉未来的神秘线索。通过改变现实中的一点小细节,从而改变未来,这是方士们的职业野心。他们认为,改城名是改国运的一种途径。自申不断打败仗以来,数任皇帝都有改过,像邯城最早的名字“甘陵”中的“陵”字一开始就因不吉而被弃。此后,这城市又有了各种短暂的名字,比如“甘凌”“寒凌”,但情况还是没变化,败仗还是接着打。后任皇帝们坚持认为改名没有错,没有效果是因为没改到位。后来有一任皇帝,他和一班大臣宦官们讨论很久,又请当时最受崇敬的方士们做参谋,并且多次到祭殿里叩拜先祖画像。据说有一次得到先祖启示,要他警惕自己的欲望——“甘”在古字中有盛食物的器皿之意,而食欲隐喻人的欲望。于是他造了一个字,甘字加个立刀旁“刂”。可是又有方士提出异议,说是“刂”形状尖利,不吉。为了让这个词意义不变但形状柔和些,方士建议把“刂”改成“阝”,说“阝”像个带把的刀,皇帝有把手可握。皇帝听后,觉得有把手的刀,意味着切还是不切除自己的欲望,主动权还在自己手里,于是对方士大加赞赏,就定下“邯”字为城名。那时的皇帝们真是机巧!就此,“甘陵”最终成为“邯城”。你别看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戏谑的意味,可要就改国运一说,这次改名还真应了这个皇帝的愿望见效了。从此以后,申朝再未打过败仗。但皇帝的日子并没有因此而好过起来,情况倒是相反。

申第200年时的皇帝,坐在我们面前的龙椅上。他偶尔听到街巷里传来鞭炮声,穿过数道宫墙已十分隐约稀落。新年还没有到,城民放鞭炮是因皇帝为更名为“邯”而下的庆祝旨令。他想到此时的邯城,街巷里应遍布着炸碎的红色鞭炮纸,梳双髻的孩童们在红纸屑中翻找未爆的鞭炮,50年前,他也挤在那些孩子堆里,当年他地位卑微的母亲正藏在街巷里以躲避宫廷斗争。他很想再次看看那情景,可惜现在还不行,他还要等30多天,到新年才可以出一次宫,和百姓同庆新年。他年轻的时候很盼着那个日子,但现在年龄大了,没了那份兴致。他开始有了疑虑的毛病。其实如果我们组织“皇帝”这个行业的从业人员搞个现代人常规心理测试,他们大部分都得暂缓工作,进心理诊所住一段时间,因为心理医生很可能会在结论中写上“抑郁”或“偏执”的诊断结果。现代的我们可能会嘲笑他的疑心和多虑,其实我们应当理解他们,那时的人们,欲望驱使他们去得到更多。我们时代发达的基因科学已帮助人们摆脱欲望的枷锁,基因研究解开了人类携带的基本欲望之谜,通过对这些基因稍加调整——幅度不能大,否则是有害的,我们时代的人们都对生活毫无非分之想。但在那个时代,他却没有这样的福分。他和他的同行们一样,站在权力金字塔的顶端,踩在脚下的所有,都像倒过来的金字塔,成为压在他头顶的巨石。他的子嗣、他的后宫、他的官员、他的将领、他的子民,没有一天让他感到放心,只有在吟诗作画时才能短暂地逃避这些焦虑,沉浸在他才华构建的风花雪月的小世界里。他和儿子们出城迎接胜将回朝时,回头看到一班儿子,和这些血雨腥风中杀出来的人一对比,显得畏缩而猥琐,这让他的小世界顿时飘起愁云。

皇帝不喜欢带兵,但前线烽烟不断,离了这帮将军,王朝一天也撑不下去。如何确保这些手提利剑的兵头不对这班养尊处优的皇族子弟构成威胁,几乎是每位皇帝的忧虑,何况这代的申帝正面临越来越严重的异族危机。申军在他上台后,防线已经从北部边缘的驿城退到了南部的郦城。如何平衡对将军们的“依赖”和“驾驭”,他正面临比他的先祖更严峻的考验。

忧虑之下,必有智者。他和身边几个说得来话的大臣和宦官一起,制定了一项武官轮换制度。这项制度是他最为敬仰的祖先政策的创造性延伸。他的祖先开创了一项文官制度,后人戏称为“错位文官制度”(此处我也想不到更好的)。在国家的各部中,一个对皇帝负责的部级首脑不管理本部,而管理另一个部;这意味着另一个部的副部级首脑,对这个部的首脑负责。这样的交叉管理,任何一个单独对皇帝负责的高级别行政长官,无论他能力有多强,都无法在一个领域形成足够的号召力和执行力,从而无法积累起对皇权的威胁。不给予个人在一个单独领域完全权限的理念,体现了他的先祖和同行们为保卫家族集权而不择手段、不顾一切的智慧和精神。他的这项新制度将这种理念再次加以应用,贯彻到军队系统中。既然将军无法实现交叉管理,但可以用“轮换”来替代,打败仗的将军要换——降级或杀掉,打胜的也要换——要提拔到另外的岗位,再强的人也没有足够时间在士兵中间形成长期的号召力。想到这一点,他的心情会舒服一些,可以在一段时间睡踏实觉了。他不是没有考虑到没有足够号召力的将领对军队的战斗力没好处,他也是权衡了许久,才做出这样的选择。申的开国帝王是前朝大将,却端掉了前朝的江山,这种利害关系,没有人比他的家族理解得更透彻。因果报应,这句话像把剑,时刻悬在家族的头顶,家族所有的政策的核心,都是围绕防止那把利剑掉下来。而偶发的一件小事所引发的连串事件,让精确的设计没有按照既定的方向发展。

事发偶然。申帝发现他睡眠越来越差,梦魇连连,这像是提醒他传“轮换”圣旨的生物钟,而且这个生物钟闹得比往常更厉害。因为前线局势紧张,他已经推迟五个月换将了,最近几个月,他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差,但他没有让其他人知道这一点,无论是在妃子、宦官还是百官面前,他都和往常一样持有职业的威严和镇定。他晨起后照例问询了百官的意见,丞相报前方最近战事平稳,双方有一阵子没有交战了,敌军拿到了停战的好处,已如约退了200里。申帝顺势就给在郦城前线那位现任元帅下了加官晋爵、换地任职的圣旨。

去外地传圣旨对宦官们来说是个好差,除了最后去坟墓,这辈子难有机会离开宫殿。去前线传旨的这个副总管宦官不敢怠慢,立即拉了平时伺候自己的七个宦官和一队皇帝的护卫队往前线赶。几个随从宦官中有一个年轻的,稚气未脱的样子,比其他的宦官看着有点儿血气,是伺候副总管的仆人,干些给副总管洗内衣裤刷马桶端洗脚水之类的活儿,时常觉得那盆洗脚水和自己昨夜的眼泪一样多。他本来出宫也没有其他的想法,住在同屋的小宦官们走前都不无羡慕地看着他,等他回来讲外面的事。出过宫的宦官们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回来都要添油加醋讲所见所闻,那些塞上烽烟与雪中原野、旌旗帷帐与千军万马,对于切除了欲望、封锁了空间的宦官们来说,如同神话般梦幻与遥远。

小宦官——只有野史中有零星的记载,而且都没有提到他的名字,他本来也没有其他的想法。他在一队人马中离了宫殿,回头看了看这座巨大的建筑,午时阳光正盛,建筑在强烈的逆光中只见飞檐与神兽勾勒的轮廓,他下意识地转回身来向前看,仍感到背后黑压压的一片向他倾斜过来。他加快了速度向前赶。

他的上司,那个副总管宦官,年纪已经很大了,走了几里路就开始呕吐。队伍在他不断地喊停声中走了四天,经过了五座县城,而原本计划是六座。在第四天白天的时候,副总管在四匹马拉的大轿子里不停地喊停,后来只能把马撤下来,由六个人来抬着轿子走,他才能够在虚弱中昏睡过去。这个小宦官和其他低级别宦官一起抬着轿子,遥看弯弯曲曲的道路在平原尽头的山脚下消失,听说要绕过几个这样的山脚才是第六座城。

从第一至第六座城的县官们按时在城门口迎接皇家队伍,等的时间依次越来越长,第六座县城的行政长官们在城门口等了大半天也没等到,派到前方十里长亭处接卫队的先遣官兵回来说连影儿都没见着呢,县城的行政长官们只能将就着在城头建筑里住下了。这座城的县官比较细致,让先遣官兵临天黑往前走走看。

天空像杯鸡尾酒,黑蓝黄橙的混合**此时清晰地分出层次来,余晖的橙色沉淀在杯底的山峦上,每日送别太阳的长庚星在日落处的天空闪亮。有个抬轿的走着走着就倒了,卫兵把他抬到一匹马上让他缓一缓,抬轿的就剩了五个人。小宦官向他旁边唯一还骑着马的宦官小头目悄悄说:“大哥,我们五个要是都倒了,按时到不了,大家都是死罪啊,士兵们身强体壮,又一直骑着马,不如让他们顶替我们好了。”这个小头目看了看这些威风凛凛的仪仗卫兵,他们平时享受皇家卫队的待遇,别看他们在皇帝面前一动不动像木头,对其他人就不一样了,谱也是相当不小的,骑在马上刀剑盔甲马镫子叮当作响。他犹豫了许久也没敢张嘴,待看到五个抬轿子的越来越慢了,才向卫队提出了希望他们也派人出力气抬轿子。卫队执行的是皇家规定的保卫任务,原本也没有抬轿子的活,这个卫队长官听了以后面无表情,说没问题,不行就停下来就地休息。

“没问题”三个字宦官小头目也没听出来是什么意思,他也不太好追问,重点应该是后面这句。“那按时到不了郦城怎么办?”“那你们请示副总管大人吧。”卫队长机械答道。这个小头目宦官看了看卫队长,又看看轿子,大人吐了几天,在轿子里面刚睡过去,他可不敢不识时务去叫他,这个请示也是无法执行的。

于是,这队人马挨着山下树林边,找了个空地休息。此时深蓝夜空银河长贯,星河波涛明灭,团聚的星光如云璀璨,稀疏的星光如珠孤独。每一个光点,现在或曾经,都是最辉煌的星球,它们的光芒越过宇宙单位的距离,方能抵达这片黑暗群山上的壮丽星空,在绵密的群星中闪出忽明忽灭的微弱光点,却没有一颗亮度及得上远处村里的灯火。然而它们都不在意与灯火的攀比,全都不吝落入这片穹顶下仰视天空的眼睛。这些看惯了被宫墙撑起的天空的宦官们,从未注意到天空原来如此广袤深远,都被这片星空所迷,极力去捕捉每个光点,那些恒定的和流动的、闪耀的和模糊的,它们似乎从未像今天这样生动地存在过,是他们的眼睛给了它们生命。小宦官和大伙一起仰望星空,眼中,乃至心中,都洒满星光。

大伙开始七嘴八舌指点起星宿来,什么井宿鬼宿翼宿。“看到星孛了吗?”

小宦员听到谁在轻声耳语,这句话在夜里有着无比的穿透力。大家的眼睛都看向一颗比其他星星更大些又模糊些的星体,仔细看能够发现它比其他星星更长。

“不知会轮到哪个大臣,可怜。”这声耳语让小宦官的意念从星空回到了现实。“听说,星孛是颗大灾星,出现的时候,会发生威胁皇帝的事。皇帝肯定在向方士们问天相呢,这可是天大的事。听说有一个朝代,我也不记得了,长庚星白天出现,皇帝问了天相后,找来找去就把一个将领杀了,可后来夺权的是个女人,谁知道是个女人呢?你说这事,算得都准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是改不了结果。”大家津津有味地听着。又有人说道:“天上飞来颗星星都会让大官掉脑袋,我们更是命如草芥。”小宦官听到他们叹息。

他又想到轿子里的副总管,他十来岁进宫以后就分配给了这个老人,照顾他的起居已有几年。虽然老人时常骂骂咧咧的,受了气回来还要打他,但宫里大宦官对小宦官就是这么一级一级打骂下来的。他想老人也不是不好,有一次老人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个玉雕的小玩意儿,看别人不在,悄悄塞给了他,宫里这么对他的,只有老人一人而已。这么多年了,小宦官心里感觉到,老人实际上还有些依赖他,出了宫,更觉相依为命。小宦官拿了个水袋掀开帘子进了轿子,摸黑爬到老人跟前。微弱的亮光中,被子被掀翻在旁边,他拿起被子轻轻给老人盖上,在他身旁坐下,叹了口气,他想来想去替老人觉得亏,宫里副总管有好几个,老人做了总管的不少“工作”才争取到了这个出宫机会,争破头皮得来的却是份劳苦。

他马上就要知道,“劳苦”这个词已经过于乐观了。他打开水袋想喂他些水,俯身时看到老人微弱光亮中的脸,僵硬得没有一丝生气,轻唤了几句,推了推,也没有反应。他定在那里,意识却飞到了轿外,美得令人窒息的星空下,却已不是黑色的山峦,而是他小时星空下的南方的原野,突然间星空又迅速褪去,原野上尽是阳光下鲜嫩的黄色和绿色,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地间,他的母亲——如果健在的话,向他微笑着看过来。他又似经历了很多场景,过去的,现在的,真实的,虚幻的,完全没有秩序,似在时空隧道中胡乱穿行,忽然间又掉回黑暗的当下,发现只过去片刻而已。轿内的寂静中能听到他自己的呼吸,轿外的寂静里正飘散着一个宫闱趣闻,带女气的男声飘飘摇摇在说着故事,不时有带脏字的粗鲁笑声爆发出来。他从副总管的身后摸出一个长条盒子,用水袋中的一点水打湿了封口,小心揭开封条,轻轻抽出一幅长卷,从左至右摊开,借着轿帘缝隙中透过来的光线迅速看了,卷起,放回,却摸到了盒中还有一个小纸筒,卷筒被粘住了打不开,他又沾了几滴水抹了封住的地方,打开时还是撕破了个小口,又迅速地看了,迅速卷起来,却粘不上了,只有放回盒子,摸了盒子封口的水分还没有干,压紧,塞回原处,翻出轿子,用慌乱的声音唤着大伙儿来。大伙儿点燃几支蜡烛,进了轿子去看,摸了鼻息,发现副总管已经去了。

大伙一阵慌乱,正不知怎样处理才好。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卫兵们立即跳上马,手抚兵器,喝问来人,原来举着几支晃动火把的,正是第六座县城派来接应皇家卫队的官兵。宦官小头目这时成了卫队的临时负责人——虽然不想当,也只能如此了,跟来人碰了几句。来人说道,县官大人派他们来,请大家加紧赶路,前方战事不明,大家还是等到了城里和县官大人见了面了再说。小头目立即命令所有的人上马赶路——这下倒不用抬轿子了,跟随着县城的几个官兵奔向第六座城。

队伍沿着山脚曲折前行。当长庚星出现在太阳马上要升起的地方,队伍到了第六座城。县里的行政长官们以最高礼仪迎接队伍进城,热情款待皇家卫队,听了路上的情况,也不免叹息。县官显出必要的悲哀,说:“副总管大人故了,晚到了也有个说辞。”小头目听了后放松了些。县官又说,皇上英明神武,前线战事紧张,个把月来一直在交战,这时换上的元帅一定堪比李广胜过李靖呀,不知是谁呀?小头目心里想:有战事,谁还跑这儿来呀。他眨巴着眼睛说:“我听说朝廷得报战事平稳,敌军退了几百里呢。”县官听完当即一愣,随即用一堆笑容把愣脸替换下来,连声说是,赶紧岔开话题问大家是否需要休息一会儿。小头目拍腿道:“太对了,几天没好好睡了。”于是县官领着卫队就歇息了。这席谈话小宦官在旁听得真切,他立即请小头目允许他作为老副总管的贴身随从,下葬前陪他最后一程,当然得到了批准。小宦官为老人整理了随身物品,能和他下葬的下葬,不下葬的物品打了个包裹。他又替老人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袖,像老人在世时睡着一样,恭恭敬敬地弯着腰倒退着出了门。

出了第六座城,前方百里外就是郦城营地。县官还是派出最高礼仪送卫队,对小头目说:“大人请入轿,过了三座山就到,郦城元帅的总营驻扎在郦城外,皇家卫队不进郦城,直接进营地,后天小人还在这里迎接您。”小头目看着黄色的宽敞轿子,讪讪笑着一时不敢上,眼睛瞥了瞥卫队长官,他还是没表情。经县官们一再相劝,才拉开了个架子,踱步进了轿子。缓缓坐下后,竟似乎感到了副总管大人的余温,禁不住心神**漾,切身地感到了“位置”这个词的神圣,不自觉地对自己在宫里的前途滋生出想象和信心来。

县官给卫队派了一名向导。向导说城外宽敞的大路是通往郦城的,山脚下的小路才是去营地的近路。队伍沿着石子路斗折蛇行,从一早到正午,满眼仍是山石树木,小路上没有遮蔽,任烈日晒了一路,山下也无风,树上的叶子和枝条都懒得动。有卫兵在抱怨这个元帅为什么不好生在城里待着,搞得大家这么辛苦。向导说再绕过一座山,就是军队的营地了。这时有几匹马突然嘶鸣起来,惊得大家赶紧勒住缰绳。山那边有声音传来,沉闷如海底涌上来的巨大暗流在呜咽,又如裹挟着沙尘的风暴由远及近的低鸣。声音起先是低频,很快变成高频的隆隆声,从前方的山口轰地涌入,其中已能清晰地分辨出鼓点、炮声和马鸣声。

那是战争的声音。小头目打开帘子,跳出轿子,慌乱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其实他和每个人一样,都意识到战争正在附近发生。大伙看着小头目,小头目脸上早没有了血色,跑到一匹驮东西的马前,把东西都扔下来,自己骑了上去,看样子有想跑的意思了。群马乱踏着蹄子,队伍已经没了形。卫队长此时表情涌上来,那是种军人的职业愤怒。他右手只在左边的刀鞘上一挑,长刀就唰地闪着寒光抽出来了,他挥刀策马走向小头目。

此时,小宦官冒出来,小身躯挡住了他正在前进的马。他未发育成熟的稚嫩声音向小头目说道:“大人不要慌,这里离战场这么近,自己人的军队找到咱们太容易了,您这时离开,还落得个脱逃的罪名;要是被敌人撞见了,咱们都不是什么大人物,被俘了绝没好待遇,还是找到咱们自己的军队妥当。”吓得缩在地上的小头目听了直点头,也只能点头,出门在外,得承认还是刀把子厉害。小宦官又忙跑去问县城派的向导,还有别的路吗?向导看上去是个热心人,斑白的胡须和头发,五六十岁的样子,说:“邯城里来的大人们,小的一直想插个话,您正巧就问我了。我倒有个主意,听这声音是在山外的平原上作战,咱们要是上山,翻过去就是营地了,这座山崖上往西看是营地,往东看是郦城,甭管是在郦城还是营地打起来了,咱们在山上都能看到。胜了,咱们下山;败了,退一万步讲,也不算是逃跑呀。”

大家听着在理,有不少说是的声音。小宦官走到卫队长和小头目两人前面,问:“大人您看呢?”这句话的大人不知道是指哪一个,或是哪个都指。这就是没有复数的语言的好处。小头目哆嗦着不敢说话,只体验了半天副总管位置,不仅失了权力,还失了颜面,可见不是自己的位置坐不得。卫队长头盔下的表情已撤下,回到了没表情的状态,终于开口说话:“翻山吧。”有了这三个字,大伙立即扔下了轿子等,开始骑马上山。林子越来越密,好在向导知道一条小道,大伙很快到达山顶一小片开阔地。

为避免队伍太显眼,人马大都待在林子里,只有向导、卫队长官和小宦官走到开阔地,前面是悬崖,向左向右都有小路下山。这崖上是极好的观战点,郦城和平原尽收眼底,向左是平原,向右是郦城,向前的地平线处是巨大的山脉伸向平原的余脉。三人极目远眺,太阳此时在西偏南方向,呈现出最美的可以直视的红色,安静地悬停于苍山之上,用写意的刚劲的笔力勾勒出山脉褶皱。本是如画的美景,但今天谁都无意欣赏,他们只关注平原上的情形。此时,两股黑色的骑兵人马,从山脉两处缺口涌出,冲向平原,如同山脉被捅了两处口子,黑色的黏稠**从缺口处向下倾泻,向南分别流向营地和郦城。向导道:“说是休战,看样子只是障眼法,这不,蛮人又开始攻城了。”

余晖之下的郦城,是诗人笔下的万仞孤城,高耸的城垛上一面黄色申旗,在山的褶皱形成的凝固波涛之中,宣誓其孤独的存在。郦城是申朝最北部的重镇,往北紧临山脉,往南是千里平原,处于与雪原的交界处。北方的山脉虽名义上是申朝领土,但北方防线早已被雪原民族踏破,申朝已退至郦城50余年,是仅存的北方城池。郦城一旦被攻破,申军将一溃千里。但郦城城防坚固,城内有水源,本身就可以囤积重兵,加上交通便利,可和郦城后方的几个城市互相支援,形成著名的“郦城防线”。申朝有了郦城防线,总觉得歌舞升平还是有保障的。

因长期战事,三人看到郦城周围的土地已彻底荒芜。此时最冷的节气已过,冬天将走未走,最是留恋的时候,冷得最为透彻,田野间可见大片残雪。营地在离郦城20里外的田野上,圈出很大的范围,结构从高处清晰可见。向导此时打开了话匣子,指点着营寨,说外圈是壕沟,里圈是营寨墙,哪里是岗楼,哪里是营帐和马厩,他都一清二楚。小宦官问这里有多少兵马,向导道约莫五万吧。此时,士兵已被动员起来了,空场地里可见士兵在奔跑集结,列出备战阵型。几排火光在营寨里亮起来,那是数排可发火箭的弩车。三人看到弩车击发的百只火球飞向直冲营寨而来的敌军骑兵,在天空划出无数长长的火道。火弩落下之处,火光飞溅,周围马匹都倒下翻滚,在整齐的黑色骑兵队伍中砸出一个个大洞。但这丝毫未阻止对方攻势,兵马直冲营寨而来。此时,冲在最前的很多骑兵掉进了看不见的陷阱。向导击掌叫好,解说道那是踩上了地面的陷马坑和蒺藜阵。但仍有冲在前面的骑兵直逼营寨二里开外。小宦官握紧了拳头,卫队长也面有土色。但好像是巨人在地上划了些看不见的魔法横线,这些马匹冲到横线前全部栽了跟头,人马分离。那些看不见的横线当然不是什么魔法。壕沟外500米外的地面浮土下,埋了很多长长的粗铁链,铁链两头拴在带遮蔽物的矮柱上。刚发现敌军进犯,申军营中就冲出几十个奔跑的黑影,定是去拉紧铁链的人,铁链立即变成道道拦锁,把敌军先遣部分搞得人仰马翻。

冲杀在最前的骑兵距营寨壕沟也就四五百米了。营寨之中箭兵已列出阵型,带火光的箭雨成排成排地飞向来兵,箭雨在战壕外200米至400米的距离区间中对敌军造成了最有力的杀伤效果,将一些骑兵变成移动的翻滚火团。这样,经过了火弩、地陷、铁链和箭雨的阻挡,先遣骑兵部队被层层拦截,几乎被消灭殆尽。但是,陷阱有全被发现的时候,铁链会被马蹄踢散,火弩和弓箭会用尽,而仍有数十位敌兵勇士,冲到营寨壕沟前,踏向雪地上拉铁链的小黑影。而后续骑兵队伍,因先遣部队已为他们清除了所有障碍,黑压压成片迅速向营寨迫近。小宦官看到这里立即抬起左袖挡住眼睛,过了好一阵子才敢放下来。

这时营寨朝战场的两个门前的简易吊桥降下来,寨门打开。几小队申朝骑兵如箭冲向敌军前锋,挥舞的刀戟下,必是鲜血飞溅。三人在山崖之上看到这番情景,不免叹息战争的残酷。

三人看向右方郦城,另一支冲向郦城的敌方骑兵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到达郦城北门后,他们迅速完成集结并列出阵型,排出横三纵二共六个骑兵方阵,距离刚好在弓弩的数百米射程之外。方阵之后,三人看到又有攻城用的巨型弩车、火炮车和云梯车随后到达。两名分列左右阵型之前的骑兵,是旗语官。两人一齐翻动手中旗帜,弩车随之从方阵中间穿过,被推到方阵之前。再次见两人翻动旗帜,骑兵前排的弩车和后排的火炮车齐发出火炮和箭雨,飞向郦城,郦城城头飞石乱溅。从郦城城墙上同时飞出箭雨,扑向围城的军士。向导叹道:“这攻击战,是战争中最残酷的,如不速战速决,双方士兵城外的战死,城里的饿死,可怜这些年轻人哪!”

黑夜已拉上帷幕。三人遥看着战场,听着空洞的鼓声和喊杀声,都觉世事无常,如果不是副总管的关系,大家这时候就不是在这里作壁上观了,而是正在营寨里候死。向导说道:“这兵家的排兵布阵深奥无比,主将不守城,在20里外驻扎,想必是个不相信死守的人,这么做是可以两处接应,但他倒不怕两边都弱了,唉,营寨这边要是撑不住,真是悬呀。蛮子说是退兵百里,可见根本不可信,亲也和了,东西也送了,还是挡不住。这么个打法蛮子是又想围城,又想破营寨,不想让两边形成接应,我等看不懂!”

小宦官稚嫩的声音说道:“这位领兵大元帅听说很年轻呢。”向导说道:“回大人的话,这位元帅很年轻,虽30岁出头,在军中已小有名气。他是名将世家出身,15岁起就随父出征,18岁开始领兵,真是天生的战神。他在上次的守郦城战中在夜里带着千人小队从南门出城,绕过敌军正面,仅千人冲杀数万敌军侧翼。冲乱侧翼之后,大军冲出正门重创蛮人,蛮人乱了阵脚,全线溃逃。元帅请旨要追,但朝廷要和。要不是这一仗,朝廷谈和都没筹码,更别说蛮人退兵百里了。这位元帅最喜利用黑夜作战,从不死守城池,坐等援军,而是冲杀在前,这血性,将士们最是拥戴。想必这次圣旨来是给元帅加官晋爵的。”

小宦官听了这话,低头不语。

郦城攻城战正在进行之时,营寨门前仍在短兵相接的激战中。三人看向左方,营寨战场上,两军人马尸首如洒在白宣纸上的墨点,越洒越多,但营寨门仍未被攻破。这营寨门犹如洪水时水坝前的闸门,抵住了越来越高的水势,但决堤也就是瞬间的事,让人觉得悬得不敢再看。仅凭营寨前的几个敢死小队,用命也拖延不了多少时间呀。

此时郦城城门建筑屋顶的一角燃起的火光吸引了三个人的目光。向导接着道:“城里也无法接应营寨呀,营寨如果撑不过个把时辰,郦城就全被围啦。”向导竟流下泪来,叹道:“朝廷把郦城这么个棋子孤零零摆在这儿,不是个弃子吗?我们这些申朝百姓,还是散去吧。”向导说得大家直揪心。没表情的卫队长这时回到林子里,命令三名卫兵急赴邯城,回报朝廷前线的紧急情况。待三名卫兵离开后,卫队长说余下的人准备回县城等候。

众人几步一回头地正要下山,这时有走在最后的人惊呼“快看快看”,所有的卫队都跟着跑回崖边。只见左方营寨敌军骑兵后部出现了混乱,从崖上看不清状况,似乎在掉头。大家定睛细看,从山脉一缺口之处,又冲出了一支军队,黑夜里看得出这一批的速度非常快。从这个情况看显然不是他们自己的军队,两支军队很快厮杀在一起。向导兴奋地喊:“蛮子是不是中埋伏了?这下开眼界了!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弓箭骑兵队,最擅长机动攻击的打法,每个人都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可以向前射击,也可以转身向后射击。”向导一边说,一边还模仿起骑马打仗的动作来,动作僵硬可笑得很。这时营寨北门全开,申军剩余兵马全部冲出营寨,向北猛冲,与北面的小股偷袭部队两面夹击敌军,敌军受了这意外的冲击,方阵大乱,再无冲杀气焰,被动抵挡中死伤无数。大概一个时辰之后,营寨前的雪地上便尸横遍野。申军箭兵向空中射出三支火箭,示意郦城,营寨已胜。

北方军队的首领坐在帐篷里,面前火盆的木炭正在噼啪作响。前方不断有士兵来报进展,开始是没有进展,后来都不是好消息。他忍不住站起来把桌案上的食物一扫而光,一只装着烈酒的杯子掉进火盆,火焰瞬间蹿得老高,几乎烧到帐篷顶,很快又熄下去。首领怒道:“这哪像偷袭他们,倒像他们偷袭我们!你们说他们换将了,昨天换的,所以我们才要趁换将之时进攻,可到底换了吗?换了谁?看这个打法就知道这个小兔崽子还在!”

他抽出长剑,指着身边立着的臣子。臣子立即跪下慌乱说道:“咱们的消息来源十多年都没有错,申朝的确是要换将,应该是出了什么变故,没准是换将的圣旨在路上耽误了,没准这个元帅抗旨了,这咱们怎么预料得到?”

“什么?抗旨?!”首领大怒,“我们把他换下去,是救了他一条命!

申朝哪个胜将有好结果?废的废,死的死。他拼死保卫的是一个想要他命的昏庸老头,每天都在猜谁在谋反!这种薄情寡义的朝廷,早就该灭了!咱们才是真义气的兄弟,这广大中原大好江山要是我们统领,才不会是这个窝囊样。”

这时有人急报,攻营寨的有几个逃回来的,其余的都回不来了。

首领捶胸顿足。臣子窃声道:“咱们不还围着郦城吗?要不围一阵子,申朝老头就怕被围,围一时又要降了。”帐中的武将都摇头,臣子话虽这么说,实际上是在建议撤军。谁都知道,攻城是硬拼,是下策。攻城战中,攻方不准备赔上几倍的人根本没胜算,而首领也没有赔上几倍人的打算。这帐里帐外的人都是雪原上出来的,深知雪原上拉出一支军队不容易。如果不是每次都能用南方那些丝绸瓷器等稀罕器物装满马车,一车一车地往雪原深处走,运气好还能带几个美人回来赏赐几个特别卖命的汉子,没有以放牧打猎为生的人会去打仗。纯朴而简单的牧人习惯迁徙,是为找一片更好的草场和林子;也喜欢迁徙,喜爱那种如雪原尽头的白云一样无牵绊的生活。牧人们晚上围着篝火听铿锵琴声传唱英雄故事,愿意跟随英雄过风一样的日子,打一场仗,是为了带着财富昂首挺胸地回雪原过日子,那才是牧人们最理想化的生活。他们不留恋权势,不留恋那些阶级分明的世俗生活。所以在雪原上,首领是英雄式的,需要有个人号召力,不像南部田地人,就认皇帝和官员的帽子。他们可不认帽子,也瞧不起只认帽子的人,如果没有拥有强大凝聚力的英雄式首领,谁也不会理睬官员的号召,没有什么政权能拿这些牧人怎么着。

首领掩面而泣,良久才说,撤吧。这一撤,他知道,他永远无法再成为首领。帐篷里安静下来,谁也不敢说什么。只有一个坐在角落里的美人,起身蹲下收起地上的杯盏,轻声劝首领不要动怒。她穿着雪原民族服饰,模样清秀,刚才才进的帐篷,坐在角落里,却显得格外醒目。这里说模样清秀,是因为她白皙的脸上只是略微上了些妆,神情也淡漠,与身上穿的艳丽繁复的雪原民族服饰相比,过淡过简了。这女子寥寥几句话,对首领似胜过千言万语,首领脾气顿时平息下来,望着她,眼里尽是怜爱。她是他从申朝要来的妃子,原先在申朝宫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在宫女们都想抓住一切机会见皇帝的时候,她却对见那个老人没多大兴趣,她问别的宫女怎么可以出宫回老家,人们告诉她要等到老了,才能作为老宫女放回去,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一定要乖巧听话,不然在老之前被抬出去,做个幽魂,这种情况也是很多的。在宫里她就是一长列撑着五彩鸟羽旗牌的宫女中的一个“单元”,换上谁都可以做,但她不想只是个单元,她想做回“个体”的自己,要求不高,做回自己就可以,那个像母亲一样的人,在家里麻利洗衣打扫做饭后,花上半天梳妆才出门,撑伞的瘦高身影摇摆着过桥去街市。她盼着母亲逛街回家,给她和妹妹捎头花。要是还有个像她父亲那样,没事让母亲发发脾气的丈夫就更好了。十几岁时,她的家被洪水冲走了,她辗转流落进了宫里。听到有和亲的消息,她拿出所有的积蓄,找了管事的宦官疏通关系,宦官说去和亲又不是什么好事,人家躲还来不及呢,但她态度很坚决。宦官正找不到人呢,就把她推荐给70多岁的皇帝。皇帝看她相貌可人,言语间试探她是否愿意留下做个答应之类的,但是这女子跪在那里面目冰冷,便封了头衔去和亲。“不识抬举,算是便宜了她!”老皇帝后来对宦官怒道,吓得宦官往后专挑丑女进宫当宫女,免得皇帝不小心看上谁而责备他不推荐给自己,从此宫中无美人。首领自见了千里送来的她之后,从此再无别的女人可近身,到哪里都带着她。此时首领看着火光中的她越发美丽,想这可能是他在战争之后唯一能真正得到手的财富了。

崖上人们正兴致勃勃七嘴八舌地观战,好似大家都是精通战术的高手。营寨的骑兵队已集结后向郦城方向疾驰,郦城的吊门也降下来了。大批的部队涌出城外,在城门前排成数个方阵,鼓声隆隆,在战场响起,应和着大家心脏的节律。每个方阵前都站立一名旗官,他们举旗一挥,对敌军而言就是死神降临。此时不等旗官举旗,敌人的后排已乱,要不就是收到了撤退的命令,要不就是自己乱了阵脚。郦城的申军已没有耐性去探知敌军发生了什么,马匹上的军士们都如满弦上的箭,只等冲出去。待旗官举旗,士兵们便马蹄腾空而起冲向敌军。众人看到崖下两军如黑色的墨汁交织在一起,喊杀声直冲天际。

星空依然平静,任凭地面上哀鸿遍野。待到天色微亮之时,营寨骑兵也赶到了郦城外,杀入侧翼,给已在逃窜的敌军致命的一击。待冬日的晨光初起,将光辉洒遍山地和原野。那些雪地上的马匹和士兵们的尸首,此时只有晨光来安抚他们。

卫队长让手下把散在崖边和林子里的人喊齐,让大家别回了,排好了准备朝右走。等到大家拖拖拉拉站齐了,人们才发现小宦官不见了,当然,找不到的还有圣旨。

郦城府邸正堂里,年轻的元帅刚回来。他昨夜混在守卫营寨的第二批敢死队里,之后又马不停蹄地挥戈杀回郦城。打了这么多年仗,从没觉得哪次像昨夜,整夜都杀红了眼,忘了自己是生是死,是人是鬼。他领着将士们作为第二批敢死队从营寨冲出去之前,让一个贴身随从不要跟着他出战。他交给随从一封信,那是带给他在京休养——实际上是被软禁的父亲的:“回京去,不要管我的生死,替我见父亲一面就好,把这信给他。”

现在他幸运地活下来了,可并无松弛感,心事还沉甸甸地压着。

他进了官府大堂,却没有接受郦城知府请他在正堂椅子上就座的邀请,随便找了个侧边座位坐下,摘下头盔,用袍子角抹了脸,袍上的泥灰和脸上褐色的血道混在一起。旁人要帮他脱盔甲,他示意不用。他闭上眼睛头往后一倒,似乎是想睡了。这时副官们也进来了,看到他在休息,没有人敢说话。年轻的元帅缓缓睁开眼睛,把每个人看了一遍,说道:“都在,好样的。”

大堂里所有的官员都跪下同声贺郦城大捷。这时有个随从过来对元帅耳语了一阵子,元帅一脸狐疑。他让大伙休息,自己带着这个随从来到一间小房间。

小房间处在府邸建筑群的边缘,这间屋子长年没有阳光照射,里面也没生炉火,只有空桌子上点了一盏小油灯。小宦官坐在墙边的椅子上,寒意让他不住哆嗦。他手搭在膝上的长包裹上,看着墙角的一块青砖,砖缝里一只孤零零的蚂蚁在彷徨地四下试探,角落里一只蜘蛛在结网。听到开门的声音,他仿佛从另一个世界抽身回来,见到元帅他先站起来,然后郑重跪下。元帅示意随从关上门窗,说道:“你起来吧,听说你是宫里来的?”

小宦官没有起身,道:“元帅,是的,我是随行的宦官,负责传旨的副总管大人路上病死了。”

元帅道:“然后你就把圣旨拿出来了?”“小人看了圣旨,所以冒死呈给元帅。”“我不会看的。”

“我也不应该看。”小宦官道,“副总管大人死了,回到宫里我将生不如死。如果能拿自己一条命救该活着的人,死了也值得。就怕元帅不知其利害,白赔上性命,我这条命也就白赔上了。我虽违法,但不违心。”

小宦官郑重地从包裹里抽出两个黄色长卷,双手奉上,像捧着最脆弱的珍宝:“大卷是圣旨,给您的,要调您回京高就。小卷是密旨,给卫队长的,让他在路上杀了您。”

随从打开圣旨要呈给元帅看,元帅示意不看,说:“你念吧。”

念完第一个,随从打开第二个小卷念。之后,房间一片寂静,静得似乎连蜘蛛结网都能产生声响。

随从拔出剑,抵着小宦官的后颈,说:“你逃出卫队不说,敢盗圣旨,真是胆大包天,把圣旨交给元帅,又陷元帅于不义!还敢伪造密旨,该把你交给皇上,叫你千刀万剐!”

元帅让随从放下剑,问道:“你不愿待在宫里,这次机会这么好,为什么不自己跑掉?为什么还要盗了圣旨交给我们呢?你以为这样做对你自己有好处吗?”

小宦官说:“我在宫里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都一样。偷看过圣旨的人,都是死罪,更别说是密旨了。我拆密旨的时候,生死已置之度外了。看到皇上要元帅死,知道了元帅和我一样,都是将死之人,死法不一样,结果却一样,殊途同归。元帅若不看圣旨,糊里糊涂被杀了,倒是可以赐个名号。元帅这么年轻,短暂的一生,没有死在疆场上,只为追求一个好听的名号而去死,这种死法太轻贱,怎么配得上您的雄才大略?还不如我一个宦官千刀万剐的死来得有分量。元帅看了圣旨,哪怕把我和圣旨交出去,名号都不一定能给得了了。皇上怎么可能容您知道他要在回京的路上暗杀您呢?怎么能相信您的家人不知道呢?”

小宦官又接着道:“我若不拿圣旨,自己跑掉,卫队必然先见元帅,完成传旨的任务,同时必请元帅追杀我。元帅如若愚忠,就这么大的地方,想找到我,太容易了;找不到我,到处张贴皇榜,我也不敢露面,这地方几十里地都荒了,我也是要冻死饿死了。我若拿走圣旨,卫队有丢圣旨的责任,他回去必是死罪,聪明的就会趁着战乱逃跑,所以圣旨的事情就谁也说不清了。元帅战功赫赫,重兵在手,却远离朝廷这样的权力核心,怎么会令皇帝放心呢?您看了密旨,必做打算。所以,这对于元帅和我,是仅有的一条活路。”

小宦官这才抬起头直起身,仍然跪在地上,直视元帅,说道:“元帅,圣旨交给您了,这条命也交给您了,我什么都认了。”

随从听完这番话,脸上露上惊诧的表情。元帅问:“你多大了?”小宦官说:

“十五了。”元帅道:“会有人处置你。”然后大步出了房间。随从带了圣旨也跟了出去。

那天晚些时候,元帅和随从两人在另一间房间密谈。空气中有一股燃烧了丝制品的气味。随从用一把火钳拨了拨炭火,炭火盆里的黄绢剩下的最后一角也被火舌吞噬殆尽。随从说:“向导我已经见到了,他报告说,卫队当时找不到小宦官,丢了圣旨,卫队长让大家能跑多远跑多远,自己也跑了。我派亲信从各个方向找这些人,荒野里找到了几个卫队里的宦官和小兵卒,其中一个是大宦官死后临时领头的,都已经全解决掉了。只有卫队长没找到。”

元帅说:“找得到找不到他不重要,是个明白人就不会再露面了。露面也不怕,没有人会相信一个逃兵说的话。人嘛,不能为了达到目标做得太绝。好好善待向导和他的家人,他今后的话最有分量。”

随从说道:“没人知道向导来过,我让他像逃回县城一样回去。也放出风去,说咱们找到了大部分卫队的尸体,他们碰上蛮人,被杀了。卫队中还有三个人回邯城向朝廷禀报战况了,不过是得胜之前派的,报告的情况是邯城被围,情况危急。”

元帅道:“不用追了,让他们回去。”又道:“战场上找具尸体冒充小宦官的事别忘了。”

随从道:“是。元帅您太好心了,那么个小人物,您也照顾到了。”元帅笑了笑。

随从说:“圣旨的事,倒是印证了咱们的推测,不用冒百姓和后世骂咱们抗旨与谋反的风险,这可是皇帝先动的歪脑筋。”

元帅道:“天助我。”

随从说:“没有别的选择了。元帅,动手吧。”元帅点头默许。

在皇帝得到郦城被围的战报之时,全国人民都知道了郦城大捷,口口相传的速度,竟快过那三个传战报的士兵。元帅最后送来的战报是,撤退的北人首领在伏击中被擒,余下小股部队逃回雪原深处。实际上是申军看着他们逃走的,同时带走的是申军将士英雄般的传说。

郦城大捷给全国百姓带来了异乎寻常的振奋。正值年关,城镇和乡村里卖鞭炮的生意异常火爆,还差几天到除夕,村镇已是爆竹声连绵不绝。元帅奇袭的故事被添加了很多情节,被搬上了村镇的小戏台,并衍生出各种版本;大捷也成了全国诗人们吟诵创作的热门题材。我们后来看到历史书写下在之后的数十年间,年轻人踊跃参军,驻守边关,引发全国的热潮,也与郦城大捷有关。郦城大捷后的余波这么大,没有任何人预料到,包括皇帝和元帅。

元帅请旨回京奏报战况。得胜后凯旋,本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一般是皇帝主动召见边疆的将领,但这次是元帅主动请旨凯旋。军队的首脑不请自来,又挟着胜利的势头和全国的威望,皇帝看到奏章,提起笔,也没有不准奏的余地。他想到自己应该早些下旨召见,等到元帅上奏他再批准,这些见风使舵的臣子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谁让他当时犹豫呢。

皇帝回到内殿,让人关上门,穿破宫墙而来的鞭炮声还是传了进来。不一会儿,几个朝中重臣进来了。这几个大臣看到他的脸色,也猜出了几分,说别让元帅来了,再拟个密旨。皇帝说晚了,没什么用了,准备好以最高的礼仪迎接他吧。大臣又说就让他和百名随从进城即可,大部队留在原地。皇帝说只能这样了,你们所有的人,都要去迎他。等大臣退了,皇帝传了他的一个妃子来,对她说:“你的兄长,让他做好听我调遣的准备。一旦咱们这边有什么情况,又通报不出去的话,就让他立即带兵回来救驾。”妃子说:“我派个身边的宫人出城,在城外住下,无事时每日派人去看他,如果有一天没人去看他了,就让他带皇上您的密旨,去我兄长的封地。”皇帝叹道:“靠你了。”

元帅回邯城那天,迎接元帅的先遣大臣出城相迎十里,皇帝则亲率众臣在北门迎接。进宫的路上,黄色旌旗飘摇的队伍中将士们铠甲闪耀,百余人的队伍在人山人海的夹道欢呼中穿行。实际上,邯城已有百年没有这种盛况了,皇帝和元帅都没有经历过这个阵势,第一次感到人群可怕的威力。当人群因某一种共同的意志汇集,无论这种意志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都有势不可当的摧毁力,如巨大的潮水冲过来的时候,无论它是冲谁来的,所有的东西都将被击溃。这种力量一旦发动,所有人包括以为自己可以操控游戏的人,也不能逆势而动,只能顺势而为。

皇帝只能顺势而为,他封了元帅一个很长的名号。现在我们看到的封号长得可笑,无非是近义词的堆砌,但那可是朝廷御用文官所能想得出的最高荣誉了。他的好名声已经上了天,皇帝决定再捧他上一层也无妨。这个名号可以世袭,可以免死,但世袭和免死像堆砌的词汇一样,只是修饰的另一种方式,有效期取决于皇帝什么时候产生新念头。

皇帝下旨全城庆贺三天,街巷里掀起了崇拜元帅的热潮。我们知道可以轻易杀一名有功之臣,对与错可以和史官们商量,但要摧毁一名被百姓崇拜的有功之臣的形象是要冒风险的。现在的元帅不光是有功之臣,他已是一种形象。政治人物关心身后的名声,皇帝再要杀元帅,还真是需要智慧的事情。庆贺第一天的皇帝与元帅觥筹交错,两人好不亲切,皇帝唤他为兄弟,元帅感激涕零,喝得一塌糊涂。回府后,元帅把吃的吐出来。随他来的百名将士在府内警戒,自己和父亲彻夜长谈。第二天他歪歪扭扭地上朝见皇帝,晚宴时皇帝再召大臣和元帅共饮,皇帝说了特免他再饮,但席间元帅一再求酒,一边喝酒一边表情谊忠诚,又和大臣大行酒令,直到不省人事,被抬回了府里。皇帝当晚派人陪着去他府里,回报病醉不醒。

庆贺的第三天,早晨上朝时,元帅没有上朝,旁人报元帅醒不了,皇帝点头。在后来的几天里,元帅一直卧床不起,府里来报皇帝说是染了风疾。我们现在的人不知道风疾是什么,可能以前的人约莫是知道的。皇帝在朝堂上多次表示了痛心和关怀,就差流眼泪了。搞政治的虽然表演起来都训练有素,但要流眼泪还是要有真情实感的,哪怕这真情实感不知是从哪份感觉里借来的。皇帝又特让元帅在府里安心养病,不必做回郦城的打算。随即任命了另一位元帅赴郦城接任。

在皇帝的旨意下,临时接任的那位新帅,向北启程去郦城,这是查得到的事情;而此时,另有一支军队,本来是驻扎在郦城南部不远的阜城,也向邯城移动,这是没有记载的野史所传。科学院那个研究重建过去时光的小组说,理论上,依照现有所有历史频率推演以前的事,需要把所有频率都收齐,还要排除干扰频率,耗时很长。小组在申请经费时乐观表示可以以五年为单位做计划并汇报成果,我们期待等他们成功后可以知道过去的一切事情,但现在的我们,对于过去只能猜。我们只能从方位上猜测,这支军队的调度仍来自年轻元帅的部署,因为北方各城的军队,没有不听元帅的。这位阜城的领兵者,我叫他将军。同时,有大约2000人,穿着普通老百姓的衣服,陆续驻进了邯城,这件事就只当传说了。邯城是当时最大的都市,有十万多人口。现在的邯城如果突然多了2000外来人,米克系统是知道的,但是那个时代,没有人有任何察觉。

邯城平静了一个月。平静本是件平凡的事,但有种平静,叫暴风雨前的平静。变化来临前,总是有人先感觉得到的。专为宫廷供菜的农户把菜拉到宫廷附近的收菜点,竟有两天没有见太监来收菜,他只能把菜拉回郊区的家,告诉老婆宫里有事了,老婆立刻打他的嘴让他不要乱讲;每天早出城晚回城的小贩,走到城门口向素来认识的卫兵打招呼,对方却没有反应,仔细一看发现认错了人,赶紧低头走人。大约一个月后的凌晨,在邯城南部驻扎的王侯——王妃之兄领军向邯城进发,不日就到了邯城。邯城四门已封,王侯看到城头的禁卫军,他以王侯之尊让禁卫军头领出来,探出头来的正是他认识的那位,于是派人将皇帝让他出兵救驾的密旨送到城门前,门内的人从门旁的小洞口抽走了圣旨,让王侯军队就地等候。

此时皇帝寝殿里,房前屋后不见了往日穿梭的宫人,只有些衣着整齐的普通男子走动。如果不是腰中全佩着刀剑,从穿着看人们会以为他们是街巷中的生意人或是外地的莽汉。寝殿里暗得很,宫灯都灭着,屋子仅靠贴着透明纸的窗户的微光照明。墙侧的大床里,皇帝隔着垂下的床帐,看到窗户上和婆娑竹影一起摇晃的还有杂乱的身影,这让他内心更加杂乱无比。门后窗下的暗处坐着几个穿布衣的汉子,或看着皇帝,或把玩房里的小物件,每件都是稀世珍宝;还有一个总在擦着剑,发出丝绸和金属摩擦特有的声音,几乎是这里最亮的声音。

皇帝半坐起来,房里的几个汉子立即从各个角落的阴影里站起来。

皇帝说:“让王妃来吧。”

擦剑者道:“启禀陛下,王妃重病在身,动弹不了。”皇帝流下泪来,再侧过身朝里睡下。

这时外面进来一人,也是他的臣子之一。他走到床前跪下,告诉皇帝,大事不好,王妃之兄谋反了。皇帝良久才勉强说:“这世道,根本没道理可讲,你说怎么办?”大臣离近了,小声说道:“下旨剿灭吧,皇上您下不下旨,侯爷的结果都一样,皇位在不在您手里,才是最要紧的事。百姓拥戴您,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夺位,必激起众怒。元帅是明白人,称帝这一步是不敢走的。他承诺,他和他的后代,保证不夺位。您要是不允,他说,皇子这么多,老老少少的,总有乐意当的,也可以和他们定约。”

皇帝苦笑一声道:“这星孛来的时候,方士就说了是上天警示我,可我也不知道老天爷要警示我什么,纵使万般防范,也是无济于事,结果还是这个样子。”

他对臣子说:“下旨让元帅平叛吧。”这臣子道:“元帅因风寒卧床不起,有位将军,已千里迢迢从阜城赶过来平叛了,皇上您补个圣旨便可。”皇帝这封圣旨因特别的历史价值,还精心保留在邯城图书馆里。

大臣刚领了旨,前方就报将军已告捷。翌日,将军提了王侯的头被召进殿,把脑袋往朝堂地上一搁,皇帝不自然地把头一偏。虽然下旨赐死无数,但毕竟是平时爱好吟诗作画之人,看到这种血腥的东西不免排斥得很,立即让人拿下去。将军报:“末将奉旨平叛,王侯兵败自刎。”有大臣立即站出来贺皇帝平了外乱再平内乱,乃申之大幸。也有胆大的大臣责问这位将军:“兵马之事,未探明,不可妄语。你从阜城而来,路途遥远,可见圣旨未到就往邯城来,怎预见到王侯谋反?”

这位将军毅然答道:“今海内升平,天下太平。大军赴邯,疑为叛矣。”这句话颇有些没道理可讲的意思。他又说:“若不即击之,邯城已倾矣。”

这就是“邯城之倾”成语的由来,单从这个故事来源看,其本意为对未来的危机预早做出反应。鄙人浅见这里有正面和负面至少三重含义。其一为预测并直面危机,并加以防范,这是其正面意义;其二为对幻想出来的危机做出不恰当反应;其三为编造危机利用其带来的恐惧,从而为实现某种隐晦的目的做铺垫。所以在这个成语里,危机,可能是真实的将要到来的,也可能是人们幻想或是有意虚构出来的。但危机未来之时,谁知道它到底是属于哪一种?

这时宫人报元帅在殿外求见,皇帝立准。皇帝在龙椅上,看到他的身影从殿外长长的汉白玉大道走来,瘦高的个子,有弱不禁风的感觉。元帅进殿后行大礼俯身叩拜皇帝,歉道病体初愈。又言:“恭贺皇上平叛,末将将倾力永保申朝的万年江山社稷,永为申朝臣子。”

大臣中,有些是元帅父亲的老交情,有些不是,此时都踊跃地提了不少建议,比如说让将军的妹妹嫁给皇帝之类。大臣或是任何时代的职业政治从业者都知道,有一种行为褒义词叫见机行事,贬义词叫见风使舵,都有利于减缓冲突,是从业人员的基本功。

元帅助皇帝平了乱,这件事也就定了性,后来史书上“邯城之变”都照着外戚谋反,元帅平叛这么写了。但邯城之变的正史和野史出入很大,野史流传有几个版本,也是情有可原,毕竟有那么多人参与在黑夜中包围宫殿的行动,人多嘴杂。不要忘了,还有一个逃亡在郦城荒野里的卫队长,他也可能是那些口口相传的野史的源头。当然,我们也许喜欢的就是历史面纱后的神秘、多重和不确定性。

自此以后,元帅大多待在府里。他的府邸越来越大了。他从没下令扩建,但母亲和妻妾们很快为改善居住环境张罗开了。庭院的围墙向外扩大了许多,院子多了几幢楼阁,楼阁下出现了一片竹林假山小桥池塘,还有一个观景台,都是园林名家的设计。他时常在庭院的竹风梅影间接见官员和将领,也和一些文艺名人聊书画,偶尔有些远道而来长相怪异的外人。有时他一个人坐着,看着眼前的池塘里楼阁的倒影,想到自己其实是个顺其自然的人,势来了,他动了,仅此而已,那么被动,从未因内心欲望的驱使而动。他有时在看历史人物书籍时,不免评价他们,那时他也在想,后人会怎样评价自己?他又想争议与误解在所难免,他也不去擅自猜测后人怎么看待他。他回忆起年少时在疆场上接二连三得胜后的乐观,感激皇帝的器重,以为这辈子能凭战功与忠诚得一世英名,从此家族昌盛福泽子孙,但在父亲的亲信报告了朝廷的异动后,他感到危机重重,失去了效忠的对象。曾有随从告诫他皇帝始终有提防之心,让他早日称帝,他说既无内乱又无外患,老百姓向来安于现状,和平时代改朝换代不是时机,所以也没有采纳。他倒是觉得现在自己可能已成了古代的一位枭雄奸臣,想到这里他不禁自嘲地苦笑了一下,那枭雄只距大位一步而不取,何况自己呢?即使这样,那人在后世还落了个图谋篡位的骂名,这是元帅十分忌讳的。可今天,他和皇帝都像被禁锢在权力天平的两端,达到了一个平衡。虽然这种平衡十分脆弱,但他目前还不想打破。

元帅没有选择在邯城长久地居住,他常住在邯城北部的阜城。阜城本身不大,但自此百年以后,阜城成了北部最大的都市,与邯城之间,政治经济相互联系又竞争,形成双城之势。到今天,邯城和阜城仍然是联系最密切又有竞争关系的城市,邯城人觉得自己更有底蕴,阜城人觉得自己更新派。邯城和阜城之间如果坐家用小型飞艇过去的话,从邯城郊外巨大的空中枢纽里那座600米高、布满像树枝一样的起落臂的家用飞艇起落架上出发,到达阜城近海岸外那个椭圆球体的空中悬浮飞艇起落架的准确时间只要8分12秒而已。

在邯城的申帝统治一直岌岌可危。没有足够保护的权力如头肥羊,总能不断吸引狼群,有赖于元帅的几次出手,才保住了皇室的地位。这本来让元帅对身后的名声趋于乐观,但他儿子的一次行为再次扰乱了他的心情。曾有一次儿子领着几个同僚,又提到了称帝的问题,认为完全可以用第三方的力量拿掉皇室,元帅再消灭第三方,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不存在名声的问题。

“照样可以流芳百世。”儿子说这句话时,脸上有种轻飘飘的胸有成竹的神态。

元帅听到这句话出奇地愤怒,痛责了他们的轻视。他告诉儿子:“人心不可愚弄!”他的儿子反驳说:“父亲当初不也是利用王侯围邯操纵局面的吗?”他听了这句话后气得直发抖,觉得他这么多年在用栽培大树的方式去对待一株庭院里的草。“你要是走了,我要是当不了皇帝,我拿什么去控制所有人?”儿子接着叫喊,声音带着委屈的哭腔,显然对没有他支撑的未来毫无信心。他在那一刻决定在自己死后不把全部权力交给他,这个决定之果断就像他当初决定发动邯城之变一样。

他冷静下来后想:儿子说的是事实,没有人能够像他这样,在走钢丝的状态下还有能力去平衡各方。因其个体的存在而集中的权力,在他身后必将分崩离析,他和皇室家族都很可能面临血腥局面。有一段时间里,他总是呆坐在池塘边,看到塘边的一条死鱼,很快被成千上万只密密麻麻的蚂蚁掏空。

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对于皇室,他的态度越来越明确,乐见其在,乐见其弱,又保其不至于虚弱至死。待他更老一些了,追随他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了,他又想了很多办法把这部分力量分摊开,在他们之间拆成多支力量相互抗衡。他听从他的一名幕僚的建议,在全国改革科举,放宽为官的限制,从中提拔了大批官员,特别是阜城籍的。他同时听从另一位谋士给予各个阶层的贵族和庶民更多的权力的建议。另外,随他兵变的将军建议他在各个阶层和群体中秘密部署人员以采集信息,作为日常参考之用。元帅深以为然,他之所以在邯城之变中赢得与皇帝的博弈,对秘密信息的掌握帮了他的大忙,在这点上,他是当时历史背景下情报工作的集大成者。对于社会的控制,他一方面放宽,一方面收紧,在这两方面都想取得更高层次的平衡。那个将军,写了一本有关社会信息采集的小册子,为后世从事社会管理的人们所推崇。后来的邯城信息系统——米克的源头,也许可以追溯到那本书。

他去世时当然无法预料后来的一切。他的后代后来做生意的做生意、从政的从政、搞学问的搞学问,在平凡中逐渐隐没人间。到现在,科学院和太空署以及一些名人中有不少自称是他的第几代后人,可见他身后美名要大于其争议。可是谁能避免争议呢?谁在乎争议呢?也许像人们批评的,他过于权谋,过于惜名,其实他安静去世时,他只想后代不要因为他没有刻意让他们停留在权力的顶端而抱怨他,并拒绝了死后极尽哀荣的建议。

正如万物的生长,只要环境不恶劣,只要你不阻止种子生长,它们自己就会长得不错。百年后,皇帝的存废在没有形成极端利益矛盾的背景下,和平退出历史舞台。虽然其间波折无数,但相对于许多国家的血雨腥风,算是顺利的。

元帅和随从离开那间小房间的时候,小宦官仍然跪在地上,地面寒气透彻骨髓。很快就有个人进来,让他换身衣服,跟着他走。小宦官换上了来的人带来的一套半新的灰棉服,背上自己逃出来的时候打的包裹,里面有从老副总管身上拿来的银銙玉佩,还有他自己的一两颗碎银子,跟着这个人走出府邸。两人走到郦城街道上,走到城门口,看到这个人跟门口的士兵嘀咕了几句,两人就出了城。整个过程他很恍惚,直到出了城外不知多少里,这个人递给他一个小包裹,对他说:“小兄弟,东西不多,也就够吃喝一两天的,以后你自己走吧。”然后这人就回了。小宦官呆立在原地,看到这个人的背影在混着黑泥和残雪的白杨树小路上消失,才真正回过神来:没有人要杀他,他自由了!

四周寂静只闻鸟鸣,风吹过阳光下棕白相间的荒芜田野。他想不出一个月,就会有绿意了,往南走,会看到越来越多的绿色。他没有任何兴奋的感觉,反而心如止水。他走的道路,晚上可以通过星辰判断,白天可以通过太阳辨明。他有时问路,更多的时候根据植物、庄稼、树木,甚至昆虫来判断,根据人们的穿着和农舍的风格判断。只要他活着,就要回家,这是他的信念,他已经为此死过一次了,他可以再死无数次,此生做不到来生也可以做,是所有的轮回中的唯一目的,没有任何事情可畏惧可阻挡。

他记得在走了不知道有多远的途中,有一次在没有人烟的小路上听见了马蹄声。他听到声音是从后边来的,他回过身,看到小路上远远来了两匹马,待到走近了,看到马上是两个女子,其中一个女子浑身裹着黑色的皮袍,衬托出皮肤白晳可人,面容清秀,气质绝不是农妇或市井的女子;另一个一身灰扑扑的仆从衣服,让她腰间游牧民族的腰刀颇为醒目。小宦官和这个女子在道口相遇的时候,两个女子也注意到了他,她们似有防备之心,看到只是一个羸弱的少年,便接着策马向前疾驰。就这么一闪而过的工夫,小宦官和黑衣女子脑子里都闪过似曾相识的念头,但谁都没有深究这种感觉,就接着赶路了。他们在今后的岁月里再也没有见过面。但不知为什么,小宦官——从现在开始不能叫小宦官了,他是个普通的农夫——直到老了,都记得这个女子的形象。

农夫老了以后,时常回忆起回家的路,所经过的峻峭的山脉、广阔的平原、奔腾的河流、起伏的丘陵和一路上遇到的陌生人,有的给过他吃的,有的留他住下,有的像对待乞丐一样驱赶他。他看到翁妪在门口一起晒太阳剥花生;看到壮年农夫农妇在村口吵架;看到儿童成队跟着他跑,问他从哪儿来又要去哪儿,能不能带上他们;看到赶考的书生、运盐的马队、接嫁的轿子、送葬的队伍、独行的僧侣……人间百态,他都遇见了,但他最挂念的就是那个路过的陌生女子。他老了,拿着锄头坐在田头休息,面前是黄花菜地,围绕他的还有牵牛花、芝麻花和南瓜藤,觉得人生很多事有着微妙的联系,就像设定好的,就这么决定了,不容怀疑,无须解释,古怪又离奇。

故事陈述人:陈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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