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小觉知道路久不会告诉他的,所以她只能向沈竹言求助。
沈竹言接电话的时候那边的声音十分嘈杂,不过都是“沈老师,沈老师你能吃辣吗?”这样的问题。
“季小觉?”沈竹言的声音依然是最有穿透力的。
“沈老师,你现在忙吗?”
“现在……”沈竹言看了眼前面一众学生,说,“跟学生一起聚会,怎么了?”
“……”季小觉正犹豫的时候,沈竹言说:“遇到什么问题了吗?要不我来找你?”
“不用了,不用了。”
“那你要来我这里吗?”沈竹言说,“都是你学弟学妹们,应该很好相处。有问题我也可以帮你解决。”
季小觉犹豫了一下,说:“好。”
“嗯,能自己一个人过来吗?”沈竹言说,“我把地址发你。”
他停下来,入目一片苍黄的秋色。
学生们回过头,问:“沈老师,这是哪里啊?”
沈竹言挂了电话,时间好像在他眼里凝成了一颗琥珀,他回答:“乐园。”
季小觉买了最快的一趟高铁回到A市。
沈竹言发过来的地址她不太熟,看地图是在白竹港警察学校后面接近城市边沿的地方,临海。
季小觉找了出租车直接报了地址。
直到车子穿过城市的边沿,走向另外一个城市的时候,被季小觉遗忘的记忆才缓缓归位。
她怔了怔,脑袋里一阵一阵地疼。
季小觉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师傅,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司机不甚在意,说:“乌村啊,景色不错,本来说准备搞什么旅游村的,但是搞了十几年都没搞起来,估计是不行了。”
季小觉张了张嘴,没发出声来。
只听师傅接着说:“对了,还有十几年前被查封的那个什么违规学校,叫什么乌什么的就在那边。”
某根弦在脑海里断开。
季小觉看着窗外,喃喃道:“乌羽塔。”
“是是是,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已经到了。”
柏油路两边苍翠的香樟树掩映一片青黄色。隔着一条河,河对岸是宛如城堡一样的建筑,青色的圆顶,黄色的墙面,像是一个梦幻庄园一般,却被岁月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变成了荒原。
季小觉从车上下来,从路口进去,穿过一条漫长的路,两旁是茂密的樟树,遮天蔽日。而乌羽塔就藏在这层层掩映的密林里。
季小觉小的时候觉得这条路很长很长,仿佛走完一生都走不出去。
有一天晚上封烬带着她逃了出来。他们顺着这条被月光铺满的路跑了很久很久,跑到一半的时候季小觉停了下来。
因为她看到了银河,静静地淌在夜幕里。她指给封烬看。
后来他们没能成功逃出去,但是一起看过最美的夜色。那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记忆。
季小觉没想过自己会再次回到这里。她停下来,老旧的铁门上面缠满了藤蔓,腐朽了的木头一半被埋在地里。
唯独那块招牌宛如被打理过,露出隽永的三个字,乌羽塔。
电话响起来,季小觉猛地回过神,是沈竹言。
她接起来,沈竹言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低沉:“到了吗?”
“沈老师……”
“怎么了?”
风吹着林木簌簌交错,映衬着自己的心跳声突兀又急促,季小觉的视线失了焦距:“沈竹言,我姐姐呢。”
“姐姐?”沈竹言笑了,终于取下了面具,“季小觉,乌羽塔的小孩子都是一无所有,你是不是记错了,你哪里来的姐姐?”
沈竹言的声音像是从深夜的留声机里发出来的一样:“要过来吗,他们都在这里,你的学弟学妹们。”季小觉耳边的声音一瞬间被尖锐刺耳的求救声代替。
“这里是哪里啊!沈老师救命啊!”
“放我们出去啊!”
“啊!我要回家!”
季小觉心里一沉:“沈竹言,你在做什么?”
“我在等你。”
记忆在眼前翻滚。季小觉终于记起来她最开始见到这三个颜色的时候,是沈竹言递给她那张画。
那是她画的封烬。
她当时仅仅以为光线错落,现在才想起来上面交错的光影,正是眼前乌羽塔的颜色,被岁月洗涤过的绿青黄。
“你在哪儿?”
沈竹言没有回答,挂了电话。
季小觉站在原地,忽然有一种很深的无力感。
乌羽塔太大了,一共有四十四栋主建筑,也就是那种圆顶的城堡楼。而每栋主建筑周围又围着一众小房子,它们并排交错,像一个迷宫。或许本来就是一个迷宫。就是在这里的那一年,季小觉也从来没有见过整个乌羽塔的样子。所以要在这里藏一个人太简单了。
季小觉迈开步子走进来,她太高估自己的承受能力了。这个地方的一草一木都能让她想起那段不好的记忆。心理的恐惧和神经的极度紧张甚至让她失去了思考能力。
她盲目地走着,好不容易看到一栋楼,正准备冲过去推开门,下一秒,胳膊一紧,往后撞在他的胸口。
“别动。”
季小觉摇曳不安的心终于落了地,她顺势抱住他:“封烬。”
“好了,不怕了。”
季小觉现在才知道,沈竹言不仅抓了季施简,还有三十个学生。他们被关在这里的某一栋楼里。
封烬说:“他只给了半个小时。半个小时我们必须找到季施简和三十个学生。而且……”
封烬凝着眉,看着季小觉刚刚碰过的那扇门:“他装了联动炸弹,如果这边推开了错误的一扇门,另外一边便会有一栋楼爆炸,不管是季施简,还是三十名学生都有可能会因为我们盲目地开门被炸死。所以,为保万无一失,我们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为什么?”季小觉迷惘地看着封烬,喃喃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不是沈竹言。”封烬顿了一下,继续说,“沈竹言在十五年前公交车坠海的事件里已经死了,现在的沈竹言是当时公交车上的另外一个人,叫陆风。”
季小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怎么……可是陆风又是谁?
封烬在她身边坐下来,继续说道:“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逃出去的时候,救了一个人。”
季小觉茫然地点头,封烬说的就是看到银河的那一次。
他们之所以没有成功逃出去是在林子里看到了一个男孩,他像是一个布娃娃似的被丢在那里,奄奄一息。
他们当时为了救他只好把他送回了乌羽塔。
季小觉有些不确定地看向封烬,他点头:“就是他。”
“可是……”
陆风和封烬、季小觉都不一样。他从出生开始就在乌羽塔。他出生的时候被丢在外面的林子里,被当时乌羽塔的校长捡了回去。那一年是乌羽塔建校第一年,所以陆风是和乌羽塔一起长大的。他叫校长妈妈,而且他从来没有觉得校长教育小孩子的手法有什么不对。不管是绑在树上,泡在水里,还是关进淘气屋,或者更加被人所不理解的行为。在陆风看来都是对的,错的是那些不听话的小孩子。如果他们乖一点儿就不会这样了,所以为什么不乖呢。
陆风第一次帮校长往小孩子身上扎针,喂他们吃药的时候才五岁。他面无表情又毫不犹豫。只有在校长轻轻拍着他的头,说“乖孩子”的时候,他才会笑起来。他永远都是这么乖。所以他和别人的记忆也不一样,为什么要说乌羽塔对别人来说是地狱。
乌羽塔有漂亮的房子,柔软的棉被,有一年四季都会开的花,有躺在太阳底下的猫,香喷喷的饭。对于他来说,这里是一座乐园。
他们讨厌这里是因为还没有学会怎么变乖,他们需要更加严重的惩罚。直到学会听话,到最后,没有人敢不听校长的话了,大家安安静静地吃饭睡觉做游戏,和谐而又美好。
他太爱这个地方了。
可是这个地方还是被他们毁了,警察抓走了校长,弄乱了这里所有的东西。
这里一夜之间,从乐园变成荒原,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人拍他的头,他躲开。
那人说:“可以回家了。”
回家?家在哪里?家被你们弄坏了。他很生气,后来那些尖锐恶毒的怨气在心里渐渐凝聚,变成一粒种子,生根发芽。外面的世界他太不理解了,每个人都在随心所欲地生活。他讨厌这样的世界,这个世界好像也讨厌他。那次交通事故是他装病让司机分了神,然后跟旁边的货车撞上掉进了海里。他没死是因为沈竹言保护了他。沈竹言是个很傻的人,大概因为他的父母也很傻,自己的儿子死了,就领养了这个自己儿子拼死救下的小孩子,将他养大。
沈竹言在大学里遇到封烬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他自始至终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封烬和他一起重新建起乌羽塔。对了,后来还有季小觉。所以他们都不需要任何牵绊。他们的牵绊由他来解决。而唐千叶、封青青、姜有鱼,沈竹言一开始只是想帮一个忙而已,松动的木桩,漏电的电路。姜有鱼被保护得太好了,只能硬来。黄色,绿色,青色,他只不过是想找回原本属于乌羽塔的三种颜色而已。
季小觉看着手机上的来电,是沈竹言。
封烬眉心一凛,拿过手机接起来。
沈竹言知道是他,说:“封烬,时间不多了。既然你们都不愿意回到这里,不如死在这里吧。好歹是养育过你们的地方不是吗?”
“陆风。”封烬叫他的名字,“打个赌吧,如果我找到了迷宫的出口,放了他们。如果没有的话,我答应你,让乌羽塔活过来。”
那边笑了两声,没有说话。
季小觉不明白封烬的意思。因为她一直都知道,乌羽塔这个地方,宛如迷宫,唯一不同的是,它只有出口没有入口。
“封烬。”季小觉有些慌张地拉他的手。
封烬反握住,微微用力将她抱进怀里,抵死一般:“季小觉,答应我,不管在哪个关头都要选择你自己,剩下的交给我,好吗?”
“可是……”
“我也会活下去。”封烬的声音宛如遥远的海螺鸣响,“嗯?”
季小觉点头。
封烬松开她,准备走的时候却被季小觉拉住了。
她眼神坚定地看着他,说:“封烬,你记不记得我之前说给你写了一首歌,你要是能活着回去,我就唱给你听。”
封烬笑笑:“好。”
季小觉和封烬分了两路,之前所有的慌张和恐惧现在全部都消失了。
她冷静下来,凭着遥远的记忆一路试探,直到停在一片荒地上。这里以前种着一大片三角梅,三片花瓣的校徽图案。
季小觉停下来,看着前面的那栋房子,宛如笼罩一层白气一样,诡异而寂静。
她走过去,许久,一点一点地推开那扇门。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水浪打在堤坝上的声音,以及人声呜咽喊叫的嘈杂,她松了一口气,大步朝里面冲去。
可是下一刻,“嘭”的一声,门被关了。
季小觉回过头,手触上门的一刹那又猛地缩回来,半边身子麻得无法动弹。
这里的门当时为了防止逃跑都是经过特殊电处理的。后来虽然都被销毁了,但是沈竹言自然有办法再还原回来。
季小觉走到窗边,隔着铁栏,沈竹言就在外面。他站在树下,灰色的针织衫,整个人仿佛融进了阴暗的林荫道一样,脚边放着一个兔子头套,脏兮兮又湿漉漉的。
季小觉一时之间不知道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沈竹言笑笑:“季小觉,你明明记得这片花园有多好看,为什么不愿意回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竹言抬眼,缓缓说道:“就像你一定要回到封烬身边一样。”
季小觉冷冷地看着他。
“我试图说服封烬,但是他实在太难对付了。因为他没有弱点。而我把你送回他身边,目的就是让你成为他的弱点,所以你要明白,季小觉,我帮你回到他身边,总有人要帮我回到这里,不是吗?”
季小觉冷笑一声,说:“沈老师,你记不记得你以前教过我,弱点也可以变成武器的。”
沈竹言不缓不急道:“来不及了。这里十分钟前已经开始注水了,还有二十分钟,水位到达警戒线,整个高压电网路一连通,包括你,都不过是一条电网里的鱼而已。”
他说完转身离开。
铁窗从外面被关上,光线瞬间被剥离,只剩水流的声音,还有她身后一墙之隔的那群学生哀号痛哭的声音。
他们被关在这里,或许已经有人察觉到了异样的味道,或者正在逼近的死亡。
镇定,冷静,胆怯,暴躁,世间万象,大家各有各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