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看到姜忱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施云黛还是惊着了。她忍不住低呼:“你是谁?”
姜忱行了个礼,声音温润:“姑娘别怕,在下姜忱。”
施云黛想了半天姜忱是谁,她嘴巴开合,不可置信地吐出几个字:“大,大皇子?”
姜忱点了点头。
崇明道:“他是姜忱,也是《华明录》的书灵。”
作为万象书局的大小姐,施云黛怎么都想不通,真的有书灵存在?那她家的书局岂不是……
灵夙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解释:“并非世间所有书都有书灵,《华明录》有它的特殊之处。”
“什么特殊之处?”
“几句话说不清楚,一会儿我会让你亲眼见到赵宜真的梦中景象。”
崇明想起了什么,他问施云黛:“云黛姑娘和赵姑娘相熟,可知她平日写作用的是哪支笔?”
“就在她书房的桌子上放着。公子稍等,我这就去取来。”
不多时,施云黛便取来了赵宜真常用的狼毫笔和砚台。灵夙和崇明都注意到了笔杆上的图案,仔细一看,竟是两仪珠,确切地说是光阴眼。
崇明又拿起砚台看了看,不出所料,砚台底下有同样的图案。《华明录》能生出书灵,除了人心的期许,估计跟这笔墨也有极大的关系。
“有什么不对吗?”施云黛疑惑,“这就是很普通的狼毫笔和砚台,宜真一直用着。”
灵夙嘴角扬起,心中有了完整的猜测,不过她暂时不想多说什么。反倒是姜忱先开口了:“阿蕊,是不是因为赵宜真用这副笔墨写了书,才会有我的存在?”
听他叫自己阿蕊,灵夙愣了,遂阳公主的大名便是姜蕊。她微露诧异:“方才我们在梦中经历的,你都知道?”
“知道。我一直在,是你们把我从梦境中带出的。出了梦境,方知是梦。”
施云黛听得莫名其妙,她看向灵夙,想向她寻求一个答案。今天听说的怪事太多了,她一时间难以消化。
灵夙将目光投向了崇明。崇明会意。不过他还是征求了姜忱的意见:“你给赵宜真造的那段梦,方便让我们一同过目吗?”
姜忱点头:“这并非是我造的梦,而是故事应有的真相,自然是能看的。”
得了他的应允,崇明将洗灵笔给了灵夙:“你来吧。”
“为何是我?”
“我不喜欢窥人梦境。”
灵夙嗤之以鼻。他不喜欢,她就喜欢了?不过她还是理直气壮地接过了洗灵笔。
赵宜真睡得很沉,洗灵笔划过,她头顶雾气涌动,梦中景象如画一般铺陈开来。那是世人翘首以盼的,《华明录》的下半段故事。
如世人猜测的那样,大皇子很快被定了罪。他素来待人宽厚,即便铁证如山,还是有不少亲信认定他是被冤枉的,愿誓死效忠。在这些人里,有一部分是京畿营中的将士。有个胆子大些的周姓将军直接揭竿而起,带领部分士兵聚集在大理寺门外,高举血书要求释放大皇子。
自然,周将军并非真心效忠大皇子,他是二皇子门下的亲信。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制造一个能把大皇子逼进死胡同的机会。有了这个由头,二皇子门下的言官纷纷上书,说大皇子对皇位虎视眈眈,下狱后还不思悔改,妄图怂恿亲信将士发动政变。皇帝勃然大怒,他听从南后的建议,将大皇子他贬去了南蛮。
朝中发生巨变,高莞华却像个置身事外的人。二皇子故意让工部的人把事情漏到她的耳中,她也陆陆续续听侍女说了一些,却始终不为所动。
两个月后,高莞华在约定期限前画完了府阳渠工程图。因日夜操劳,她瘦了一大圈。皇帝拿到图纸后非常满意,对高莞华大加褒奖,赏赐了不少金银。
同时,皇帝也感到惋惜。他对高莞华说:“可惜华儿是女子,不然朕一定给你加官进爵。”
高莞华听了只是笑笑:“身外之物我并不在意,只想求陛下一事。”
“华儿但说无妨。”
“我在临昌闲云野鹤惯了,天下之大,我却没机会好好看看。陛下许我离开京城可好?我想四处游历一番。”
皇帝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不禁疑惑:“怎么,你不想当朕的儿媳?恒儿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若他无过,将来会入主东宫,还会在朕百年之后成为天下之主。你嫁了他,当母仪天下啊!”
“陛下您知道的,我并不在意这些,唯有自由是我心之所向。望陛下念在我对大邺有点功劳的份上,成全了我。”
皇帝思考许久,忍痛挥了挥手:“罢了,你去吧。”
高莞华领旨谢恩,她从来没这么开心过。虽说君无戏言,但她还是担心皇帝反悔,连夜让侍女为她收拾包袱。
翌日凌晨,天刚蒙蒙亮,高莞华牵着爷爷留给她的那匹名叫踏风的千里良驹出门了。
侍女依依不舍,拉着高莞华的袖子抽泣:“小姐您真要走吗?那我以后是不是见不到您了?”
“不会,肯定还会再见的。”
“可是您孤身一人,准备去哪里啊?”
高莞华望着天边逐渐升起的朝阳,深吸一口气:“从前我为朝堂而活,为天下百姓而活。如今我好不容易完成了爷爷的嘱托,未来的日子,我要为自己而活。”
侍女不明所以。
高莞华冲侍女笑了,她笑得非常灿烂:“我要去找我心爱的人了,从今往后我会好好地跟他在一起。傻丫头,你应该为我高兴啊。”
说罢,高莞华翻身上马,消失在道路尽头。
朝廷正一心一意准备开凿府阳渠,府阳渠工程的主笔华明郡主突然不告而别,且皇帝原已拟好为华明郡主和二皇子赐婚的旨意。这事在朝中一传出,就像水滴落入了油锅,迅速沸腾。
很巧的是,高莞华离开的那日清晨,有过路人听到了她和侍女的对话。她是受天下百姓爱戴的高丞相的孙女,又是鼎鼎有名的大邺第一才女,有关她的事情总是容易受到关注。不过数日,“华明郡主拒绝皇帝赐婚是为了去找她心爱之人”的消息不胫而走,京城中人议论纷纷,都在猜测那个人是谁。有人说,郡主在老家临昌有青梅竹马的男子,也有人说,郡主喜欢的是高丞相昔日的一个门生。
宫中,听到传闻的二皇子面如死灰。他相貌堂堂,又是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皇子,爱慕他的女子数以万计,他以前从未担心过高莞华会拒绝他。而且父皇曾亲口允诺,待高莞华绘制完府阳渠的图,就下旨为他们赐婚。
二皇子忧心忡忡,去求见了皇帝,皇帝却闭门不见。殊不知,皇帝心中早就有了计较,他想起一些非常久远的往事。
高莞华幼年曾在宫中住过一段时间。她的父母早逝,祖父又时常为国事操劳,唯有表姑母宸妃有空照顾她。某日,皇帝心血**想去查看大皇子的学业,碰见看见大皇子在书房教高莞华临摹卫夫人的簪花小楷。皇帝没出声打扰,悄悄离开了。
像这样的偶遇,后来又发生过几次,皇帝只当是孩子玩闹,并未往心里去。而后高谦告老还乡,大皇子偷偷去城外送看高莞华。有人将此事禀报给了皇帝,皇帝有过一刹那的念头,只因当时高莞华年幼,紧接着元献皇后又病逝了,他无暇顾及其他。
事到如今,皇帝总算明白了:高莞华心里装着的那个人是大皇子。其实他只需稍微多思考一下就能发现,高莞华对政事的某些见解跟大皇子不谋而合。归根结底,他们俩才是同样的人。他又如何能把强扭的瓜变甜,将她配给二皇子呢?
还有一些事是皇帝不知道的。比如,他下旨让高莞回京时,高莞华其实提前一天就到了,那日凌晨大皇子独自冒雨去接了她。而坐在马车跟随队伍入京的,是她的贴身侍女。
这些年来,皇帝心里对元献皇后一直有愧。他并非没有怀疑过元献皇后的死因,只不过当时他登基的时间尚短,南氏一族在朝中的势力又盘根错节。万一此事真跟南氏有关,一旦追查下去,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敢想。
皇帝把自己关在书房待了整整一天。出来时,他悄悄遣派暗卫去散布了一个消息:华明郡主已前去南蛮找大皇子。
纵使天下人都不信大皇子,高莞华却还是愿意相信他。外人尚且如此,他身为父亲,为什么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儿子?在元献皇后身上,他错了一次,他不想在他们的儿子身上再错一次。
若要翻查陈年旧事,他需要一个借口。
没过多久,几乎全京城的人都听说了,高莞华心仪大皇子,誓死愿与他相守。百姓议论纷纷,都说这事太过离谱,可有时越是离谱的事,越有可能是真的。世人皆知华明郡主自幼由高丞相亲自教导,心有七窍,是非分明。像她这般聪慧的人,怎么可能会喜欢一个有谋逆之心的人?
这时候有人站出来引导舆论:“皇帝有意让二皇子承袭太子之位,华明郡主拒绝二皇子等于放弃了将来母仪天下的机会。如果大皇子真的谋反,高莞华何必弃后位跟他在南蛮之地受苦呢?如此看来,大皇子谋反一案必有隐情,应当重审,不能白白冤枉了忠良,让天下百姓寒心。”
这样的舆论,自然也是皇帝让暗卫放出去的。借着民意,他提出了重审大皇子谋反案。
二皇子彻底慌了。大皇子谋反一事是他与谋士们精心策划的陷阱,表面上看起来天衣无缝,但皇帝只要下决心细查,还是能找到破绽的。再者,高莞华若真如传闻的那样,一心一意爱慕大皇子,那大皇子翻案更是多了一分胜算。他门下的谋士曾多次提醒,高丞相在百姓心中的威望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高,他若娶了高莞华,赢得的不仅是高氏一族的势力,还有寄托在丞相身上的民心。
旁人或许不知,他对高莞华并非只有利用,他是真心喜欢她,想娶她为妻的。他不会容许她嫁给别人!
二皇子当机立断,精心挑选了一队府兵前往南蛮。他下令,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必须把华明郡主毫发无损带回京城。
京城格局发生巨变的同时,高莞华风尘仆仆抵达南蛮,好不容易才寻到大皇子在山中的住处。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南蛮素来多雨,道路泥泞,她骑在马背上,远远看着屋中如豆的灯光。都说近乡情怯,近他也是如此。
大皇子正在书架前翻找一本书,隐约听到屋外头有马嘶声。他凝神倾听,除了雨声和偶尔响起的马嘶声,似乎还有人走路的声音。俄而,一人提灯推门而入,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面孔。
大皇子心中有什么东西化开了,他对她说:“你不该来的。”
高莞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我来见我爱的人,有什么不对吗?”她放下灯,扑进他的怀中。
是夜,二人以天地为媒,结为夫妻。
没过几日,二皇子的府兵找到了此处。只可惜二皇子千算万算,却漏算了一样:高莞华会武功。她出身将门,自小就被父母要求学功夫防身。父亲给他找的师父是高谦门下一位江湖侠客,也就是她拒婚时人们猜测的她的那位“青梅竹马”。
二皇子的府兵功夫虽不差,但还是悉数败在了高莞华手里。高莞华没有杀他们,她对他们说:“我可以留你们一命。回去帮我给二皇子带个话,我已经是姜忱的妻子了,我哪儿都不去的,这辈子我都会陪着我的夫君。让二皇子不必在我身上多费心思,我夫君也无意与他争太子之位。”
府兵们心里明白,在明处的是高莞华,在暗处的还有高家的暗卫们,他们根本不是对手。他们只好收手,无功而返。
千里之外的京城,大理寺不仅查明的大皇子谋反一案的真相,连带着查出了八年前元献皇后的死因:南皇后与其兄长南尚书里应外合,买通了太医还有元献皇后身边的宫人,在她日常的补药中掺了慢性毒药。随后,南尚书连连遭到弹劾,加诸大皇子身上的许多罪原是南尚书所犯,大皇子是被嫁祸的。
真相大白,皇帝削了南尚书的职位,将南氏一族参与此事的官员全部贬官流放。又废南氏的皇后之位,责令其幽居京郊福明寺,终生抄经赎罪。
二皇子眼看大势已去,他在谋士的怂恿下决定拼死一搏,连夜带兵包围了皇帝寝宫。皇帝料到他会有此举动,早就让端王的骁骑军埋伏在暗处,一举拿下了叛军。念在二皇子过去几年对朝廷有功,皇帝没有赶尽杀绝,贬他做了个没有任何实权的王,发配北疆。
平复动乱后,皇帝派人迎回了大皇子和高莞华,彼时,高莞华已有身孕。皇帝问大皇子想不想当太子,他知道大皇子这些年一直韬光养晦,敛其锋芒。但大皇子拒绝了,他只想远离是非,和高莞华过普通而自由的日子。皇帝应允,封大皇子为吴王,将江南封地赐给了他。高莞华的故乡临昌,恰好就在吴王的封地内。
两年后,姜忱和高莞华带着已满周岁的女儿回到临昌。皇帝立宸妃高氏为继后,将三皇子过继到宸妃名下,立为东宫太子。
至此,故事结束。
施云黛怔怔看着眼前的画面退去,灵夙叫了她一声,她才悠悠回神,拍案叫绝:“出其不意才是最好的故事!按照这样写,《华明录》下册肯定会大受欢迎,远超上册。”
崇明和姜忱都被她的发言惊着了,看了大半天,她的关注点也是颇为清奇。灵夙失笑,调侃她:“不愧是书局掌柜的女儿,颇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万象书局日后若交由你经营,生意肯定比现在更好。”
施云黛察觉自己失言,羞赧道:“让你们见笑了。我时常在书局帮忙,看问题免不了先考虑营收。”
“你倒是没说错。若《华明录》大卖,赵姑娘还能赚更多的银子,不枉她做一回伤心人。”
顺着灵夙的话,众人才发现,赵宜真梦中一直在流泪。难怪灵夙说她是伤心人。
施云黛着急:“灵夙,宜真她怎么了?”
“入戏太深而已。梦中她不是赵宜真,而是华明郡主高莞华。高莞华的悲喜和心痛,她全经历了一遍,高莞华爱姜忱入骨,这相思之苦她也尝了一遍。眼下故事结束,梦境停止,她也该醒了。”
灵夙的话刚说完,赵宜真果然醒过来了。她泪水未干,看见眼前这一排人,先是懵懂再是疑惑。等到看清姜忱的脸,她一时没控制住情绪,起身扑进他的怀中:“姜忱,姜忱……我说过一定会来找你的,我没有食言。”
一边说着,赵宜真的眼泪又涌出了眼眶。众人都明白,她还没弄清楚梦境和现实。不过姜忱没有戳破她,他抱着她,温柔地哄着:“不哭了。我也一直在等你,以后我们不会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