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能者(全二册)

【五】

字体:16+-

参观完死徒,晚自习也结束了。

三个人心情复杂,尤其是夏鱼和章钊,感觉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受到的冲击着实不小。虽然嘴上没说,但大家都不怎么想回宿舍,正好六号观光车从路边开过,夏鱼第一个坐上去,拍了拍旁边的位置,顾星河和章钊互看一眼,跳了上去。

六号观光车沿着爱情公路绕一圈,算得上是学院的环线车。车子由一个车头和三节车厢组成,看上去就像一辆大型的玩具火车。车子开得很慢,而且摇摇晃晃,他们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心情不好的学长、学姐待在车上听音乐或者吹风,一坐就是好几圈。这对一年级的学弟、学妹来说完全就是**裸的晒优越,他们现在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伤春悲秋那简直就是奢侈!

今晚,三人也决定奢侈一把。

他们并排坐在车尾,背对车头,一边晃着脚一边吹海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彼此都很默契地避开“森林之王”——那太让人挫败了,尽管夏鱼和章钊总是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着要拯救世界,但谁也没想过要和这么可怕的死徒交手。

慢慢地,话题越来越没营养,大家似乎变回了三个放学不肯回家的普通高中生,在外面瞎转悠。

顾星河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奇异的念头:如果时间回到一个月前,甚至是一年前,他在普通的学校,认识了普通的章钊和夏鱼,三人还能像现在这样相处吗?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聊心事,一起走夜路……根本不可能吧,剥去猎能者这一层身份,顾星河想象不出这些画面。

章钊有点儿想家了,他歪着脑袋靠在夏鱼的肩上:“这种时候就应该来一瓶啤酒,外加一碗我老妈特制的酸菜肉炒饭,我以前在家天天吃不觉得,这才离家多久啊,都快馋死我了。”

“你妈要是知道千里之外的儿子最想的是她的炒饭,肯定很郁闷吧。”夏鱼眺望着山脚下宁静的大海,漫不经心地搭着话。

“没办法啊,我妈除了做夜宵厉害点,实在没啥优点了,她做的口味虾也是一绝。”章钊越说越饿,下意识地吞口水,“真的,等放寒假了,请你俩去我家店里吃,你就知道我没吹牛了。”

“原来你家是开店的啊?”夏鱼有点意外。

“对啊,黄大姐夜宵店,我妈开的,我爸给她打下手。”章钊一说自己的事就没完没了,“我爸以前是长途货运司机,前几年,他一同事在去黑龙江的时候被抢劫犯杀害了,那之后我妈打死也不让他再干这行。本来我妈就不喜欢他这份工作,经常几个月都回不了一次家,她觉得儿子没爹管着都快野了。”章钊有些难为情地指指自己,“哈哈,说的就是我。”

顾星河跟着笑笑,心里有一点说不出的空**。

大概是羡慕吧,顾星河就无法这么正常地讨论“家里事”,他以前生活的地方并不能称之为家,三叔或许算半个亲人,但讨论起来依然有种“外人”的隔阂感。他没法像章钊这样随随便便拿出来一说,就透着自然而然的亲切。一定要说的话只有刘奶奶了,可他一点都不想说。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这些已经过去,回忆过去的事情,只让人更孤独。

“星河,你爸妈是干吗的?”章钊随口一问。

“等下,让我猜猜。”一说到顾星河的事,夏鱼明显感兴趣了不少,“你爸是律师,你妈是医生!”

“为什么?”顾星河试着想象自己的爸爸坐在律师事务所接电话,妈妈穿着白大褂穿梭在医院大楼里,不禁有点儿啼笑皆非。

“你这人吧,冷冷的、闷闷的,所以你爸妈的职业应该都很理性。”

顾星河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我也来猜猜,夏鱼你爸一定是体育老师!你妈嘛……我想想。”章钊摸了摸下巴,“也是体育老师!”

“死开点!”夏鱼气不打一处来,“我妈年轻时是芭蕾舞演员,现在是芭蕾舞老师,在星城有自己专门的舞蹈室,厉害着呢。”

“啧啧啧……”章钊咂着嘴,“那你一定遗传了你爸,你爸肯定是体育老师没错了吧!”

“臭小子,嫌命长是吧。”夏鱼一把勒住章钊的脖子,两人像男生一样打闹起来。

“放手!放手……”章钊胡乱挥着手。

“先给姐道歉。”

“放手!”章钊更激动了。

“不放!道歉!”

“不是……有人……喀喀……有人要跳海!”

观光车开得很慢,夏鱼一松手,章钊就跳了下去。

跟夏鱼打闹的时候,章钊无意间看见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在翻护栏。这一段路旁边是二十多米高的悬崖峭壁,脚下的海浪唰唰唰地拍打上来,跳下去都来不及淹死,就会直接被凶狠的海浪给拍碎在礁石上。

“同学!别……别跳啊……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大家开心……呸,开导一下啊。”章钊站在护栏外挥手大喊,怕对方受刺激,不敢再轻举妄动。

顾星河和夏鱼跟上来,夏鱼眼尖,立刻认出对方:“赵小兔?!”

想跳下去的人正是赵小兔,她本来坚定的赴死之心,一看到夏鱼立刻动摇了,哭肿的眼睛又湿了。

“赵小兔,你在这里做什么?!给我过来!”夏鱼这哪是劝人,完全是在命令!

“我……”

“我什么我?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父母吗?对得起我们吗?真是太让人失望了,赶紧过来!否则有你好看!”夏鱼声色俱厉。

“噢……噢……”没想到这招对赵小兔反而有用,她哭哭啼啼地从护栏外翻进来,因为身体肥胖动作迟缓,章钊赶紧过去扶了一把。

夏鱼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跳海的闹剧消停后,四人并排靠着路边的护栏,在相对安全的一块空地上坐下来,脚下是深邃而漆黑的大海。

赵小兔一边哭一边结结巴巴地讲着伤心事,三个人越听心情越沉重。

赵小兔从小就胖,其实也没怎么吃东西,可就是喝水也长肉。她一直被人嘲笑,没朋友,极度自卑,上初中的时候好多次都有轻生的念头,关键时刻又没有勇气。唯一对她好的只有外公,因为外公跟她一样胖,还总是乐呵呵的,可是他人在加拿大,一年也就回国看她一次。

她上高中后,同学对她的嘲笑和排挤变本加厉,欺凌事件每天都在上演,课桌里被塞垃圾,课桌上被人刻猪头,她上课的时候被人丢纸团也是家常便饭。有两个女生特别看不惯她,明明她什么也没做,她们还是会把她抓去厕所,对她拳打脚踢,各种辱骂。最严重的一次,她们用跳绳把她捆起来,浇上一桶冷水,直到天黑她才被老师发现。当时是寒冬,她回家就发了一星期的高烧,患上肺炎,差点把命都丢了。

之后她便休学了,整日躲在房间不出来,一度患上自闭症。就在她快要撑不下去时,唐老师出现了,他温柔耐心,亲自带她去塔希提岛游玩了半个月——那里的人都喜欢脸庞和体型滚圆的女性,她受到了当地居民的热情款待。当然,去那儿也不光是为了帮她恢复自信,唐谦还循循善诱地帮她修行,尽管在她看来,那不过就是每天跟着塔希提岛的一个土著长老学习冥想——基本就是坐着打盹。总之唐谦让她相信了自己是个很有天赋的女孩,并且这世上有一个叫猎能学院的地方,特别需要她这种人才的加入。

赵小兔以为幸运女神终于眷顾到自己,旅行结束后便答应了。来到猎能学院她才发现,什么都没变。虽然大家都是以消灭死徒为使命的正义的猎能者,但嘲笑和排挤同样存在,“废物”“胖子”“丑八怪”这些字眼也依然如影随形。

更糟的是,分到A班之后,由于去晚了一天,她别无选择地跟阴城分到一组。阴城做什么事情都是单打独斗,别说帮她,不羞辱她,她就要谢天谢地了。她现在干什么都是班上垫底的,那个叫封寒的班主任也一点都不管,基本上等于放弃她了。

顾星河抿紧了嘴唇:都是因为他,赵小兔才会晚入校。夏鱼更是满腔自责,如果她当时没有拉着章钊去D班,现在就是他俩跟赵小兔一组,也不至于让她孤立无援。

“不如你也转来D班吧。”夏鱼提议,“秦老师人很好,一定会允许咱们四人一组的。”

“不行的!”赵小兔害怕地摇头,“我想过转班,可阴城不准。他还说……还说……如果我敢退出A班,他就杀了我。”

“可恶!简直欺人太甚!”夏鱼气得要命!转念一想,阴城那种疯子确实干得出这种事,她不能让赵小兔冒这个险。

“我都不知道他干吗非要把我留在身边,我只会拖后腿……”赵小兔又忍不住啜泣起来,“我真的好怕,我受不了了……我想回家……”

“没关系啦,阴城不让你走就是想关键时刻再拿你当肉盾,训练的时候你离他远点就……啊,疼疼疼!”

夏鱼狠狠掐了一把章钊的手臂。

“他是白痴,别理他。”就连顾星河都看不下去了。

“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夏鱼伸手抚摸着赵小兔的后背,就像在安慰一只笨拙的大灰熊。

这样安静了两分钟,夏鱼忽然站了起来,双手放在嘴边,朝着辽阔的大海高喊起来:“阴城你这个垃圾、败类、自大狂!给我去死吧!我祝你走路摔死!睡觉睡死!喝水呛死!蹲马桶被自己的屎给臭死……”

喊完了,夏鱼浑身舒爽地坐下来,其他人却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幼稚举动搞得十分尴尬,面面相觑。

“是有点蠢啦,但是真的很过瘾。”夏鱼一脸坦然。

章钊犹豫了一下,拍拍屁股站起来:“阴城你这个王八蛋、龟孙子!有种来咬我啊!看我不把你揍得满地找牙……”

“呀,阴城你怎么在这儿?”夏鱼吃惊地喊道。

章钊“扑通”一声跪下来,双手抱住头:“城哥饶命!城哥饶命!我刚闹着玩的……”回头一看,发现哪有什么阴城,鬼都没有,他顿时脸红脖子粗,“夏鱼你也忒缺德了!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赵小兔“扑哧”一声笑了。

夏鱼一见赵小兔笑,也跟着笑起来。章钊见大家都笑了,更卖力地耍起宝来,由于站的位置有些危险,顾星河默默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闹了一会儿,大家又安静下来。

风不知何时变大了,夏鱼把被吹乱的短发别到耳后,声音轻柔了一些:“你们都知道的,我嘛,女性特征不明显……”

“队长你太谦虚了,何止不明显,基本没有!”

“闭上你的臭嘴,给我听着。”夏鱼一巴掌拍在章钊的脑袋上,微微红了脸,“以前啊,班上的男生背地里都叫我男人婆,我跟女生也不怎么合群,觉得她们太娇气了,所以没什么朋友。一开始呢,我也有点自卑,可是后来我一想,不对啊,我干吗要自卑啊?我又没有错。有句话说得好:我们是不能改变世界,但我们也不需要为了世界改变自己啊。那以后,我继续做自己,做到最优秀,那些讨厌我的人慢慢地也无话可说了。”

“我……也可以吗?”赵小兔有些茫然。

“当然可以啊!”她朝赵小兔投去一个信任的眼神,“你既然选择加入猎能学院,证明你心里面是希望改变命运的。你已经勇敢地迈出第一步,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方法。你知道吗?秦老师偷偷告诉了我,你的猎能测试评分比阴城还要高,所以直接被分到了A班。这说明你肯定很厉害,只是你自己还没发觉。”

夏鱼腼腆地摸了摸耳朵,这种知心姐姐的风格她果然还是不擅长:“总之,别让那些欺负你的人看扁了。你今天要是就这样放弃了,不就证明他们都是对的吗?你想这样吗,到死都被人嘲笑?”

赵小兔微微低下头,两只手不由得抓紧了衣角,很久后,她摇了摇头。

“别摇头,说出来。”夏鱼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想到死都被人嘲笑吗?”

“不……想。”

“这才对!”夏鱼抓起赵小兔的手,立刻朝章钊使了下眼色。章钊识趣地伸出一只手。

现在只剩下顾星河,他僵了一下,慢慢伸出手。

“三、二、一,加油。”

“加油!”

时间也不早了,夏鱼想送赵小兔回宿舍,赵小兔拼命摇头,支支吾吾却说不出理由。

夏鱼心里有数——万一被A班的人看到她跟D班的人走这么近,排挤的情况只会更严重。夏鱼不再坚持,拍拍她的背:“以后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随时找我。”

赵小兔点点头,圆滚滚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转眼又剩下他们三人,章钊这次是真的饿得不行了,不停地叫嚷着想吃这个,想吃那个。夏鱼受不了了:“你死心吧,学院食堂早关门了。”

“吃碗泡面也行啊。”章钊降低了要求,很快又自己否决了,“学院超市太远,算了,懒得走。”

谁也没注意到,顾星河默默拨通了电话:“喂,你好,我想点餐。打包送到……爱情公路,观海崖这一站……”他看向大家,“你们要吃什么?”

章钊一把夺走手机:“喂?我要吃口味虾!”

“先生抱歉,这里只提供西式餐点,中式餐点需要提前两天特别定制。”对方恭敬地回答。

夏鱼抢过电话,她也有点饿了:“你们有什么?”

“主食的话,我们这里还有牛排、意面、海鲜焗饭、比萨等,甜点有芝士蛋糕、芒果慕斯、草莓班戟、蔓越莓曲奇……”

“有啤酒吗?”章钊再次抢过电话。

“没有啤酒。”那边犹豫了下,“不过您是本店尊贵的白金会员,如果您需要,我们可以帮您去学院超市购买,但会在您的账户里扣取额外的服务费。”

“没问题!对了,顾星河,你吃啥?”

“有面吗?”顾星河想了想,“加个煎鸡蛋,再放几根青菜。”

“你是说长寿面吧?你傻呀,都说没有中餐了!我帮你点份意面行不行?”

“那不用了。”顾星河并不饿。

“哟!还挺倔强嘛。”章钊可不管了,点了一大堆吃的,把手机还给顾星河时,他总算反应过来,“对了,你为什么能点餐啊?”

“还记得入校第二晚,姜佑叫这家西餐厅为我送过一次夜宵吗?”

“当然记得。”

“后来这家店发短信到我手机上,说今后我有任何需要可以二十四小时吩咐,所有账都记在姜佑名下。”

“天哪!你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接受啦?你不知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道理吗?”章钊大言不惭地教育起来,心里面其实羡慕得要命。想他给姜佑当了那么久的小弟,还要靠顾星河才能占点便宜,同在一个屋檐下,待遇差距咋就那么大啊?

“那我取消了。”顾星河觉得有道理。

“别别别别!”章钊不干了,“说着玩呢,姜老大那么有钱,哪会在意这点皮毛。你要一次都不用,那就是瞧不起他知道吗?”

二十分钟后,一辆黑色的小型送餐车开过来,服务生停好车,打开车厢门,把餐车拖了出来,还特别贴心地带上一张折叠餐桌和三把折叠椅,白色餐布、餐巾、酒杯、蜡烛台,所有东西一应俱全,在餐桌上细致地摆开。

三人煞有介事地坐下来,服务员最后点燃了蜡烛,并安装好灯罩。

“哇,感觉不错嘛!”夏鱼心情大好,开心地坐在椅子上直晃**小腿。

章钊开始享受起来:“惬意!这才是有钱人的生活啊!要是再有一个漂亮姑娘帮我揉揉肩……”

“求你闭嘴!”夏鱼可不想让章钊破坏了这难得的浪漫氛围。

服务员约好来收拾餐具的时间后,便驱车离开了。

“哎,这啤酒怎么不冰啊?”

“都秋天了,喝冰啤酒就不怕拉肚子啊!”

“你懂什么,冬天一边吃烧烤一边喝冰啤酒,那才叫真正的享受。”章钊把酒递给夏鱼,“来,帮我加点冰,用你的那啥猎能。”

夏鱼白他一眼:“信不信我在你脑子里加点冰?”

“嘁!小气。”

“这不是小气,是原则。”

“什么原则?”

“我的猎能只能用来跟死徒战斗,绝不用来做其他事。”

顾星河一怔,他终于明白那晚在宇文中学的旧仓库里,夏鱼为何不现身了,穿了睡衣不方便只是借口,她是不到迫不得已不会用猎能跟别人战斗的。

“又不是让你做坏事。”

“我知道,但普通的事也不行。”

“这有什么关系呢?”章钊放下啤酒,“我以前在学校,每年跳高比赛都拿第一名呢。”

“你们不觉得……”夏鱼坐直身子,煞有介事地看向两个男生,“对于那些没有觉醒的普通人来说,我们的猎能是一种特权吗?”

“可是咱们已经有了啊,总不能斩断手筋脚筋自废武功吧。”章钊吐槽。

“以前有个人告诉我,当你手上有枪,而很多人没有时,你只能用这把枪去抓坏人。如果你用它去做了其他任何事,哪怕这件事只是小到去打破一只气球,那么你也是坏人。”夏鱼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哀愁,似乎想起了遥远的往事。

顾星河若有所思。

章钊想了想,还是不懂:“为什么啊?”

“哎呀,你境界太低,别问了。”

章钊满不在乎地咂咂嘴,他确实境界不高,只知道人生苦短,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开心就笑,害怕就叫,才懒得思考那些复杂的事情。

夏鱼换了个话题:“对了,我这几天一直在想,UGO联盟成立这么久了,还没有自己的口号呢。”

“口号?”顾星河疑惑。

“代表月亮消灭你!为雅典娜而战!我可是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真相只有一个!”章钊一口气说出好多。

“咱们以后跟敌人开战时也要喊口号,表明立场和决心。”夏鱼狡黠一笑。

“死徒听得懂才怪……”章钊嘀咕着,夏鱼凶巴巴的眼神扫过来,他立刻举双手赞同,“对!这样才有气势!”

顾星河眼底有光一闪而过。

“星河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夏鱼问。

“没有。”

“绝对有!”

“没有……”

“快说!”章钊来劲了,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快说快说!”

顾星河怕了章钊,扭捏地坦白道:“你们……看过《宠物小精灵》吗?”那是他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小时候刘奶奶总是放给他看。后来他也看了很多其他的日漫,《七龙珠》《数码宝贝》《海贼王》《火影忍者》《进击的巨人》,这些都很精彩,也很热血,可是再没有哪部能给他带来那么多的快乐。

如果记忆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大迷宫,那么迷宫深处始终藏着这样一个地方:那儿的时间永远定格在盛夏午后,屋外是明晃晃的太阳天,蝉鸣不断,空气里飘着六神花露水的味道,钻石牌的落地扇咯吱咯吱地摇晃着,顾星河坐在竹席上,津津有味地盯着旧彩电里的“卡通人”,隔壁厨房传来刘奶奶切西瓜的声响。他最喜欢的不是可爱的皮卡丘,也不是不断进化强大的小火龙,而是那个每次都嚣张地出场,却灰头土脸地被炸飞的火箭队——那个自恋女人、白痴男人,和一只傻猫。

“火箭队!”夏鱼脱口而出,眼里满是惊喜。

“不是吧!你们也看过?”章钊来劲了,他跳起来朝着夜空摆出一个射箭的手势,“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我们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为了防止世界被破坏,为了守护世界的和平,贯彻爱与真实的邪恶,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武藏!小次郎!我们是穿梭在银河的火箭队!白洞,白色的明天在等着我们!就是这样!喵。”这小子竟然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他那唯一一点智商大概就用在这方面了。

“Cool!”夏鱼双手赞同,“不过得改改,‘邪恶’改成正义,‘反派角色’改成‘UGO联盟’,‘武藏’‘小次郎’改成咱们三个的名字,至于那声猫叫就免了,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简直完美!这么经典的台词,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章钊高呼。

夏鱼忽然有些感动,又想起了《三国演义》中的桃源三结义。她开心地举起啤酒,豪迈得像个女侠:“来,干杯!”

“干杯!历史会铭记这一天的!”章钊学起了做作的广播腔,“友情万岁!正义万岁!我宣布:UGO正式出道!”

顾星河难得主动配合,举起啤酒。

即将碰杯的那一刻,三人的手机同时响起。

章钊第一个打开,他从不放过任何学院最新动态。意外的是,这次居然是官方信息,还是一条简短的讣告。

啤酒瓶滑落,“啪”的一声砸在小餐桌的瓷盘上。

顾星河盯着手机,震惊而痛苦地睁大了双眼,他前一刻还像是沐浴在艳阳下,下一秒已经堕入深不见底的冰窟。

半小时前。

带三个学生参观完死徒后,秦山为了表示感谢——最主要还是自己想去,请唐谦去了学院的“牛仔酒吧”喝上几杯。吧台前的高脚凳还没坐热,唐谦就收到了一条短信,他盯着手机屏幕,良久没有表情。

秦山最受不了他磨磨叽叽的样子:“有话就说,有屁快放,还喝不喝酒了?”

“我也在想是不是让你直接醉死比较好。”唐谦把手机放回口袋,轻轻叹息,“内部消息,你的学生朴允慧,心脏骤停。”

“砰!”秦山捏爆了手中的啤酒杯,他撞开一个醉醺醺的客人,夺门而出。

猎能学院的医疗部大楼灯火通明,秦山一口气冲到大厅,逮住一个护士就问:“朴允慧怎么样了?”

“我……我也不清楚……”年轻护士被秦山的急躁吓到了,她指了指左边,“我只是护理。”

秦山放开护士,直奔ICU,过道已经水泄不通,跟朴允慧认识的同事大部分都赶来了现场,还有一些对此事特别关心的中层领导。

透过ICU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四名资深的医生正站在护理床两旁。苍白的灯光下,被治疗仪器重重包围的朴允慧,就像一个脆弱而冰冷的瓷娃娃。生命监测仪上的心跳迹象重新出现——刚才的急救起了效果,肾上腺素暂时挽救了她垂危的生命。

但,只是暂时。

接下来,除了束手无策的观望和等待,医生什么也做不了。外科教授和脑科专家一致认为朴允慧的意识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死亡,情况十万火急,他们当机立断给学院高层发出了通知。

“让我进去!”秦山眼里布满血丝,禹川如今下落不明,她在学校里最熟悉的人就只有他了,他不能让她这样孤零零的。

“你进去也改变不了什么。”唐谦冷静地拉住秦山,同样是一路狂奔过来,他脸上连细汗也没有。

“让开!让开!”

秦山和唐谦同时转头,龙囿希正从大厅方向疾走过来,两名持枪警卫一路小跑在前头开路,把龙囿希畅通无阻地带进ICU,接着面无表情地把守在门外。

主治医生一看龙囿希,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幻紫猎能者原本就是稀缺人才,大多都被派往世界各地执行一些潜伏和侦察的高危反恐任务,龙囿希是目前唯一在校的接近顶级的幻紫猎能者,校方高层收到通知后让她赶来这里,看来是决定采取最后的行动了。

“谁的授意?”

“副校长。”龙囿希的话简洁明了。

校长常年不在学院,除了重大事务会由唐谦来传达外,其他事情的决策权基本都在副校长手上。主治医生轻叹一声,神色复杂地挥手遣走所有人,留给了龙囿希绝对的安静空间。

龙囿希走向朴允慧,金色蜥蜴不知何时已经顺着她的手臂爬到了左手上。她抬起左手,与掌心蜥蜴对视片刻,轻声命令:“十五分钟。”

蜥蜴吐了吐信子,像是在回应。

龙囿希侧坐在朴允慧身旁,强行掰开病人沉重的眼皮,俯身,直直地看向她淡蓝色的瞳仁。不一会儿,龙囿希清冷的黑色眼眸变成了深紫,浓郁的紫光波动,朴允慧的眼睛也一点点地变成了紫色,准确地说,是映上了一层奇特、瑰丽的紫色花纹。

那一刻,走道上所有驻足观望的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其实隔着ICU的玻璃门窗,呼吸的声音不至于影响龙囿希集中精神力,但下意识地,大家还是那样做了。

“神通。”

龙囿希身体一软,昏倒在朴允慧枕边。

秦山愤然转身,笔直冲到走廊尽头。

“该死!”他一拳砸碎了红色消防柜的玻璃,锋利的玻璃碎片割破了手背,鲜血喷涌。

唐谦无声地跟过来:“成熟点,这是规矩。”

作为猎能学院的资深教职员工,秦山再清楚不过,每当执行任务的学员处在濒死边缘,如有必要,学院会让幻紫猎能者使用“神通”全面侵入他的大脑,读取他残存在大脑皮层的记忆,尽可能掌握有用的信息。

只是,这种行为的残忍程度,不亚于凌迟。

曾被精神侵入且幸运活下来的人形容过:那种感觉就像是有无数只老鼠在细细地啃噬着你的身体,从手指头的指甲开始咬,接着是表皮、真皮、肌肉,一层一层地啃噬着你的血肉,直至最后露出森森的白骨。

秦山又是一拳砸下去,唐谦一伸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男人的声音痛苦万分:“我刚才还祈祷她只是不能动,人还是清醒的,还有机会醒来。现在我真巴不得她赶快死了,别遭这份罪。”

“行了。”唐谦从口袋里掏出淡蓝色的方格手绢,叠成方正的豆腐块,按在秦山还在汩汩流血的伤口上,“每一个从学院毕业的猎能者都宣过誓,对这一天早有觉悟。允慧是个外柔内刚的姑娘,平时最爱笑,你做老师的,在这儿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唐谦的安慰让秦山更难受了,铁塔一般的男人竟然站不稳了,他沿墙壁缓缓蹲下,双手用力掩住脸,看上去真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身败名裂,妻离子散,买醉之后不愿回家或者无家可归,就那么随便在大街上颓然而坐。

“秦老师,秦老师。”

“说多少次了,咱俩现在是同事了,叫我老秦就行。”

“哎呀,习惯了嘛。嘿嘿,告诉你一件大事。”

“禹川向你求婚了。”

“哇!秦老师怎么知道的?”

“昨天跟他喝酒时我套出来的,你可要小心了,这小子酒品太差。”

“那个白痴!我本来想给秦老师一个惊讶。”

“是惊喜,不是惊讶。你的中文还有待加强啊。”

“知道啦。喏,这个给您。”

“什么玩意?”

“结婚戒指,我跟禹川的。”

“给我干吗?”

“因为,我想找秦老师当证婚人。要感谢秦老师怂恿我跟禹川告白,我们才能有今天。”

“什么叫怂恿啊,真不会讲话!证婚人是吧,成,你俩啥时候结婚?”

“9月9号!天长地久。”

“好日子,不过我那会儿应该还在星城招生,恐怕没时间。”

“不要紧,我们先去大理度蜜月,回学院再办婚礼,到时候您再当证婚人,穿帅点噢。”

“太帅的话,我怕抢你老公风头。”

“秦老师本来就是全宇宙第一帅嘛!唐老师第二,我老公第三!”

离别之际的对话还在耳边回**,此刻席卷而来,比任何刀枪炮弹都伤人。秦山捏紧鲜血直流的拳头,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我甚至……没来得及跟她说声再见啊。

龙囿希睁开眼睛,看到一片碧蓝色的湖。

平静的湖面上倒映着湛蓝如洗的天空和轻柔雪白的云朵,湖的对面是延绵起伏的苍翠色山脉,巨大的云影从山腰滑过,像是天空之城投映在大地上的阴影。她认得这片像海一样的湖,解决猩红蜉蝣的那次任务中,她跟顾星河掉入的二重幻境就是这里。

不同的是,那一次的时间是晚上,她跟顾星河站在湖中央,并且那只是猩红蜉蝣制造出的幻境。可这一次不是幻境,是朴允慧的梦境。

没猜错的话,眼前这片湖就是朴允慧出事的地方,大理洱海。

一阵风吹乱了龙囿希的长发,她低下头,左肩上没有蜥蜴。

当严刑拷问和深度催眠也无法从敌人口中套出有价值的信息时,高级幻紫猎能者常常会被作为最后一张王牌——强行入侵到对方的大脑中去搜寻有价值的信息,但对方在清醒时是无法侵入的,所以他们一般会在对方昏迷的状态下侵入,因此这也叫梦境侵入。

这是一份高危工作,首先侵入梦境的过程中不能有任何意外,如果被侵入的一方忽然死去,侵入者的意识也将跟着对方的大脑一起死去。

不过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真正的危险主要还是那不可避免的副作用。长期在梦境和现实中游走,两者的边界会变得模糊,这容易让人迷失。因此,厉害的幻紫猎能者常常会给自己留下一个线索,就像电影《盗梦空间》中男主角的陀螺,用以区分梦境与现实。

龙囿希的线索是——梦境里,蜥蜴绝不会出现。

“妈妈,妈妈快看……有鱼。”码头边上,一个穿着背带牛仔裤的短发女孩正在开心地玩耍,她扭头喊妈妈时无意间对上龙囿希的眼睛,先是一愣,然后冲龙囿希咧嘴笑了,“姐姐你看,有鱼,灰色的。”

龙囿希并不理会,冷冷转身。

她尽量不与梦中的人交谈,然而不交谈,不代表不侦查。由于梦里的世界都是造梦者的内心映射,所以梦中的许多信息,都会指向梦境的主人——朴允慧。

龙囿希离开才村码头,来到了镇上,两个大学生打扮的女孩正坐在一个小吃摊旁边,分食着一份鲜美的烤乳扇。

“听说今天有对游客会在大理古城的天主教堂结婚。”

“真浪漫!以后我也要来这里举办婚礼。”

“首先你得找个男朋友。”

“走开,单身狗何苦为难单身狗。”

“我这叫空窗期,你才是万年单身狗,哈哈……”

龙囿希继续前行,来到才村广场,那是公交车的始发站,也是一个闹哄哄的小型集市,充斥着水果、蔬菜、小吃零食和各种饰品的摊位,一辆破旧的2路公交车歪歪扭扭地在广场掉头,开了出来。

龙囿希赶在发车前上了车。

“投钱。”司机看也不看她,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喊道。

龙囿希一怔,没想到这个梦境已经细致到如此程度。一个梦境是否危险,不在于它的内容有多险恶,而在于它的细节有多真实。这个梦境显然太真实了。

“小妹,投钱。”司机有点不耐烦了。

龙囿希决定下车。

“我帮她给好了。”一位游客打扮的年轻女孩摸出两枚硬币,递给龙囿希。龙囿希没接,女孩腼腆地抿了下嘴,主动帮她放进了投币箱。

龙囿希没有表示感激,径直走到车尾坐下。没想到女孩却跟了上来,还开始热情地搭话。

“你也是去大理古镇玩的吗?要不我们一起吧?两个女孩子在一起也安全一点。我叫钟佳溪,你叫我小溪就行。你叫什么名字?……我刚大学毕业,在过间隔年。你看上去挺小的,最多上大一吧?……喂?我刚好歹帮你解围了,你跟我说几句话都嫌累吗?……你这人怎么回事啊……你是哑巴吗?”

游客女孩渐渐生气了,龙囿希也发现了,她的表情变得诡异,那不是普通的生气,而是一种莫名的暴躁。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抓龙囿希,那种感觉……就像一只猫看到一个上蹿下跳的小东西,根本无法坐视不理,必须抓到它,把它死死按在地板上,细细观察,最后再把它撕碎。

——糟糕!

龙囿希飞快地挡开她伸过来的手,站了起来。到站的车还没停稳,龙囿希就冲了下去,女孩也想跟上来,龙囿希反手用力一拉,把车门合上。车子缓缓开动,游客女孩猛烈地拍打着车门,眼神透着一种疯狂的愤怒,她死死盯着车外的龙囿希,直到车子远去。

梦境也有一套成熟的防御体系,就跟人体的免疫系统相似。如果造梦者是这个世界的国王,其他人则是他的士兵,相当于人体的免疫细胞。它们首先会发现你的入侵,然后试图同化你,当你没有被同化的可能,它们就会对你产生敌意,想办法抓住你、摧毁你。

龙囿希不是第一次在梦境里遭到驱除,但最短的一次也是半小时之后。她猜到这次的情况特殊,才故意只给自己十五分钟的入侵时限,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才入侵梦境三分钟,就被防御系统发现了。

接下来,察觉到她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她必须抓紧时间。

眼下离大理古城还有一段距离,步行过去肯定来不及。身后,一个男人骑着电动车徐徐开过来,龙囿希静立不动,就在男人经过自己时,她忽然一个凌厉的掌刀劈向男人的胸口。男人“啊”的一声从电动车上飞出去,龙囿希跨上电动车便骑走了。

五分钟后,龙囿希赶到大理古城北门,里面禁止通车,她只好改为步行。人民路上拥挤热闹,龙囿希埋头走在游客和小贩组成的人潮中,尽量不与任何人发生眼神接触,然而诡异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龙囿希仿佛自带一个报警系统,走到哪儿,哪儿的人潮便陷入莫名的寂静中,他们停下手中的动作,说笑的表情也凝固了,站在原地,似乎嗅到了什么陌生的气味,这个过程持续了七八秒,最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转头,目光对准了龙囿希的背影。

他们没有动,而是呆呆地看着,眼神中是一种麻木的犹豫和茫然。

龙囿希已经非常危险了,对方只需要再稍稍确认,就能引发雪崩般的连锁反应。她继续前行,脚步越来越快。她觉得自己像是手持着火光摇曳的蜡烛,穿过一个迂回的军火库,稍有不慎就会点燃火药引起大爆炸。

前方已经能看到复兴路口,如果城门口的示意地图没有错,接下来只要左转就可以找到天主教堂——

“买花环吗?”

龙囿希一怔,慢慢回头,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小女孩头上戴着一个手工编织的白色花环,手里还提着一个小竹篮,里面摆着五颜六色的花环。她抬起白嫩细小的左手,轻轻地抓住了龙囿希的衣角。

“姐姐,买花环吗?五块钱一个。”小女孩说话细声细气,轻易就会被街道上的嘈杂声给吞没,可龙囿希听得一清二楚,因为此刻的人民路——不,应该说是整座大理古城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龙囿希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小女孩的手腕,迫使她松开自己的衣角。

小女孩松开了手。

下一秒,竹篮掉落在地,她发出了一声称得上可怖的尖叫:“啊——”无形的空气好像在一瞬间破碎,变得锋利无比。

龙囿希眉头一拧,转身就跑。

迎面的两名游客已经扑了过来,龙囿希闪身躲开一个,同时挥臂击打在另一名游客的喉咙上,那名游客闷哼一声后跪倒在地。第三个人从身后袭上来,试图用双臂锁住她的行动,她用手肘击向对方的小腹,一个过肩摔将其放倒。

这时第一个倒地的游客想要爬起来,龙囿希一个箭步踩在他的背上,奋力跃起,膝盖凶狠刁钻地撞向第四个人的下巴,那人直接飞出去,撞翻了后面的两个人。

龙囿希的近身格斗术是跆拳道、柔道、泰拳的结合,刚柔并济,动作出其不意,爆发力极强,世界顶级的格斗家也未必是她的对手。然而她无论多么厉害,赤手空拳应对这种不要命的人海战术,她连一分钟也坚持不住。

龙囿希当然清楚这点,她且战且退,一点点被逼迫到墙角。满街的游客将她围住,一点点靠拢。她背靠着墙,呼吸急促,黑压压的影子一点点爬上墙壁,盖住了她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放弃?

不是,她是在下定决心。尽管这些人都是梦中的“虚拟人物”,但龙囿希并不想大开杀戒。可是再这样下去,她会死不说,任务也会失败!

没办法,她只能动真格的了。

“任务、方圆、秩序、和平。”龙囿希轻声却有力地默念一遍校训,右手不知何时摸向后腰的匕首刀柄,五指慢慢紧握。

“神侵!”龙囿希睁开双眼,紫光夺目!

扑向她的人群凶狠的动作立刻变得迟缓而怪异,他们就像那些失去了主人的提线木偶。龙囿希拔出金色匕首,化身一道鬼魅般的黑影冲进了人群。

锋利的弧光频频闪烁,没有一刀是多余的,每一个轨迹都割开了一个人的喉咙,有时候是两个,甚至三个。龙囿希的动作轻盈如流水,力量不大,却刚好够切开人体的皮肤和血管。漫天飞舞的鲜血中,龙囿希不像是在“杀人”,而像是在纵情地狂舞。

随着她的死亡之舞,人群成片地倒下。

鲜血慢慢染红长街的石板路,龙囿希早已化身一朵妖冶的血色莲花。五分钟后,莲花不再旋转,放眼望去,身边已经没有还能站立的人,除了那个惊恐而又愤怒的红裙小女孩。龙囿希收回匕首,踏着尸体走向她。

她面无表情地蹲下,染血的双手轻轻触摸了一下小女孩的脸。

“你杀了他们。”小女孩的声音幽幽的,她不再愤怒,眼神中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忧郁。

“对。”

“你也会杀我。”

“对。”

“你是坏人。”

“我不是坏人,我是真实。”龙囿希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怜悯,“你们是虚幻。”

“你的出现,才让我们变成虚幻。你是坏人。”这一秒,小女孩不再是个孩童,也不再是大人,她甚至不再是个体,而是这个梦境本身,是一种以造梦者的意识为土壤孕育而生的意念。它不属于造梦者,也不属于任何人,它就像世界的孤儿。

“我不是坏人。”龙囿希再次更正,她停顿了两秒,“你可以理解为强者。”

“强者?”

“不管我们以何种形态存在,最终都会消亡,但强者可以决定自身消亡的方式,弱者通常不行。”

“我不懂。”

“不重要了。”龙囿希眼底的寒芒一闪而过,女孩无声地晕倒在地。几秒后,满大街的尸体都消失了,龙囿希身上的鲜血也消失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最后三分钟,龙囿希来到天主教堂,那是一座很小的教堂,青砖白瓦的古代祠堂式建筑,祠堂的最顶部立着一个洁白的十字架。

跨入祠堂大院,龙囿希终于见到了造梦者。

站在大院中央的朴允慧穿着白族风味的艳丽红裙,发辫下盘着绣有美丽金花的头巾,头巾一侧垂着的雪白的缨穗随风飘扬,绣花头帕上是茂密雪白的绒毛,发辫本身则弯成了长长的月牙形状,分别象征着大理最有名的风花雪月——上关花、下关风、苍山雪、洱海月。

朴允慧的装扮再明显不过,她就是一个“入乡随俗”的新娘子。今天是她的婚礼,不过她似乎迟到了,匆忙地往教堂里跑,就在她要推开紧闭的大门时,有人叫住了她。

“朴老师。”

朴允慧微微一愣,回过头,有些意外,又有些欣喜:“龙囿希?你也来啦!正好,快过来,婚礼太仓促,少了个伴娘。”

她欢快地跑过来,把手中的花束交到龙囿希的手中,在她右手的中指上,一枚小巧的钻戒闪耀着光芒。

“来,跟老师走吧,大家都在里面等着呢。”

龙囿希任由朴允慧牵着自己的手,却没有动。

“怎么啦?”朴允慧有些疑惑,自己就要结婚了,作为学生,龙囿希应该为她开心才是呀。

龙囿希快速思考着措辞,她必须提醒对方这只是梦,但又不能太明显,如果对造梦者的刺激太大,梦境世界可能会直接崩塌,这样她们两人都会被埋葬在意识废墟中。

“朴老师,我是来协助你执行任务的。”龙囿希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希望她能想起来。

“别担心,任务解决了。有一只C级死徒在洱海里捣乱,我跟禹川轻松搞定啦。”

“又有新任务。”

“不是吧?唉,想好好度个蜜月真难呀。”朴允慧整理了一下红裙,“这样吧,我先跟禹川结婚。结婚很快的,很快,然后我们再……”

“现在就要去。”直觉告诉龙囿希,如果朴允慧走进这扇门,恐怕再也“醒”不来了。

朴允慧愣了一下,没想到龙囿希这么坚决。

她似乎在权衡,到底是任务重要,还是门后面那个等着她在天主教牧师面前相互宣誓的男人重要。挣扎的那两秒里,她眼底闪过一丝非常哀伤的光泽,然后她淡淡地勾起了嘴角:“可是,我真的很想跟禹川结婚呀。”

——不对!

龙囿希飞快地抽回手,警惕地退后两步。

朴允慧很清醒!

相比不自知的梦境沉沦者,清醒却自甘沉沦者往往更可怕!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发现自己是在做梦吗?”朴允慧笑了,“早就知道啦。”

龙囿希皱眉,没想到朴允慧一直昏迷,只是因为她不愿意醒来。既然如此,她一定很在乎这个梦,绝不会允许有人破坏。现在龙囿希进来了,朴允慧完全可以把她驱逐出去,甚至将她直接杀死在梦中——在朴允慧自己的梦里,朴允慧就是上帝,她没有胜算的。

然而朴允慧似乎并不打算这样做,她语调温柔:“我呀,跟禹川初一就认识啦。那时我的妈妈刚过世,爸爸带我回中国,我性格内向,汉语也说得不好,没人跟我做朋友。禹川就不一样了,他在学校里可厉害啦,走到哪儿仿佛都会发光,好多女孩子都暗恋他。”

朴允慧接着说:“有一次上体育课,两个班的男生打篮球赛,禹川打球很棒的,长得也好看,比赛结束后班里的女同学都给他送水,他全都没有要,而是走到我身边,抢走我手中的饮料,一口气喝光了。我到现在还记得,那瓶饮料是芬达,橙子味。之前我本来是要买七喜的,恰好那天学校商店卖完了。那之后我就不喝七喜了,一直喝芬达。”

朴允慧微微笑着,脸红得像是害羞的孩子:“那时候我就想啊,这个世界上,除了他,我谁也不嫁。我是真的很喜欢他啊!做他的新娘,就是我最大的梦想。”

龙囿希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理解这种感情,也不理解朴允慧明明有机会活下去却为何要放弃。

“但是,他已经不在了啊。如果我醒来,就再也没办法做他的新娘子了。不管在哪儿,我都想和他在一起,永远在一起。”朴允慧垂下头,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弄花了新娘的妆,“让大家失望了,对不起。”

“你们在洱海,到底遇见了什么?”

朴允慧摇摇头。

——不能说?忘记了?还是不知道?

没时间了,龙囿希最后确认一遍:“真的不跟我回去?”

世界剧烈震颤,天空支离破碎,梦在坍塌。

龙囿希猛然发现,原来朴允慧穿的根本不是红裙,而是白裙,她身上的红,是被鲜血染红的!此刻,她看上去就像一朵脆弱而妖娆的彼岸花。原来“神通”入侵带来的痛楚,早就反馈到了她的身体上。

明明遍体鳞伤,承受着凌迟般的痛苦,女孩的表情却是那么的平静、安详。

“黄昏。”

龙囿希一愣:“什么?”

“这两个字,禹川让我一定要告诉秦老师,我一直在等你。现在任务完成了,我终于可以去见他啦。”

“等等……”

“再见。”新娘微笑着转身,推开门的一刹那,铺天盖地的白色光线从门内涌出来,像无声的海啸将龙囿希淹没。

指尖传来一阵刺痛,龙囿希睁开眼,人已经回到重症监护室,蜥蜴咬破她的右手小拇指,鲜血流出来,染红了一小块白色的床单。

生命检测仪里的波浪线回归了直线,朴允慧心脏停跳,体温下降,身体慢慢变僵硬。

守在门口的医生走进来,对病人进行检查确认,最后他声音疲倦地宣布:“死亡时间二十三点三十六分,发讣告吧。”

强烈的抽离感还未退去,龙囿希有些吃力地站起来,嘴唇微张。

“什么?”医生没听清楚。

隔着玻璃窗的唐谦眉头微敛,秦山早已睁大了双眼——两人都第一时间读懂了龙囿希的唇语。

“黄昏。”秦山悲痛的声音里,透着巨大的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