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河一觉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浑身的骨头像快散架一样,阴城那一番狠揍对他的身体造成的内伤比看上去的要重。
他洗了个澡,换上姜佑准备好的便服出门了。
六点半,两人来到了万达商城五楼。这层楼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影院,另一部分是各种连锁餐厅。龙囿希把会面地点定在一家韩国烤肉店,这家店离电影院大厅最近。她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方便观察往来的人群。
为了可以坐上很久,她点了满满一桌烤肉。
一个额头上长满青春痘的男服务员站在一旁,他一边为龙囿希翻着电磁锅上的烤肉,一边殷勤地搭讪。
来店里工作两年,他自诩是个泡妞高手,像这种一脸心事重重的漂亮女孩来店里点了一大桌东西,十有八九是刚失恋,想要化悲痛为食欲。这种时候温柔贴心的服务生就有机可乘了,一边给她烤肉,一边逗她开心,一顿饭下来,手机号码就问到手了。
可惜这次……出了点意外。
整整十分钟里,他费尽唇舌,微博上看来的段子都快用光了,她却一句话都没说,连一个表情都没有,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
但他还没有放弃,“烧烤王子”岂是浪得虚名?
“烤肉要趁热吃,冷了,鲜嫩的口感就没有了。你是在等人吗?我猜他应该不会来了吧?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说呀,其实感情这种事啊,不能强求的,爱一个不爱你的人,就像在机场等一艘船,何苦那么傻呢?只要你愿意转身,你会发现……”
“亲爱的,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车,没生我气吧。”笑容阳光又迷人的男主角杀出时,服务生立刻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威压,别的不说,光是高出他半个头的身高就让他蒙了老半天,接着当他看清楚对方那张精致到如同偶像明星的混血脸庞,以及那一身他几乎叫不上名字的奢侈品牌时,自惭形秽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挫败。
姜佑在龙囿希身旁坐下,取下Burberry的经典格纹围巾,轻轻搭在她肩上:“不是跟你说过今天会降温五度吗?我让管家给你送过来的鹿皮绒短外套呢,怎么不穿上呀?你要感冒了,我会心疼的。”
那眼神、那动作,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浑身都是戏。
龙囿希毫无配合度,但这样一看,他们反而更像是情侣之间在闹别扭。旁边的服务生对于两人正在吵架的事情深信不疑,吵架就意味着分手,分手后他也许就有机可乘,毕竟这个女孩当真漂亮……有句话说得好:树不要脸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姜佑看出了服务员还有点贼心不死,挑起眼角,十分不爽地瞪了他一眼:“怎么,你是要坐下来一起吃吗?”
服务生完败,灰头土脸地走了。
目睹全场好戏的顾星河,确认战斗已经结束才在两人对面坐下。
姜佑已经完全入戏,拿起筷子,用青菜包好一块烤肉,又蘸了一点酱,送到龙囿希嘴边:“来,张嘴,啊……”
龙囿希总算扭过头,赐他一记凌厉的白眼,他立刻把肉塞进自己嘴里。
“坐过来一点。”龙囿希说。
“我吗?”姜佑受宠若惊地指着自己的脸,努力把烤肉给咽了下去。
“是。”
他立刻朝龙囿希挪近,伸出修长的手臂搭在龙囿希背后的沙发椅上,左手放在她肩上。顾星河从对面的角度看过去,真的像是姜佑搂住了龙囿希的肩膀——他肯定是故意的。
“手不用过来。”龙囿希立刻浇了一盆冷水,“背再挺直点。”她只是想让姜佑为自己挡住唯一的死角。
姜佑悻悻地放下手臂,递给顾星河一个“小样儿,你看什么看”的眼神。
无辜的顾星河默默转过头。
龙囿希打开笔记本电脑,插入耳机,专业地调试起来。这台笔记本电脑连接着十五个窃听器和一个针孔摄像头。
姜佑意兴阑珊:“晚上九点半才见面,现在还早得很,我们不应该先吃点东西、聊聊天放松一下吗?列宁同志曾经说过,不会休息的人就不会工作……”
“我不饿。”龙囿希冷漠地打断他。
姜佑向顾星河求助,顾星河有仇必报:“我也不饿。”
姜佑不甘心地放弃,保持着那个在外人看来很暧昧,其实非常僵硬的呵护姿势,掩护龙囿希的监听行动。
顾星河看着窗外闲闲散散逛街的人群,又看了看对面专注凝神的龙囿希,刚找到了一点执行任务的感觉,背后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顾星河一转身,果然看到一个酷似三叔的背影,还穿着顾星河再熟悉不过的棕色皮夹克,那是三叔去年三十七岁生日时三婶送他的生日礼物。
那天三叔带三婶和顾星河去商城吃海底捞,经过古奇专卖店时一眼相中橱柜里的皮夹克,三婶让他进去试穿一下。皮夹克非常合身,他穿上后立刻年轻了十多岁。一问那衣服要八千,三叔吓得连忙摆手,说:“怎么这么贵啊?我看七匹狼就挺好,质量差不多,只要几百块。”
服务生皮笑肉不笑地解释,这件皮夹克是小山羊皮制作的,原价一万六千元,现在是遇上商场的十周年庆才打五折的,平时他们的衣服是绝对不会参与这种折扣的,就这一件了。
三叔还是说“不用了不用了”,转身要走。
三婶的面子挂不住了,她硬是把三叔拉回去,利索地从钱包里掏出信用卡,几乎要甩在服务生脸上。她扬起下巴,盛气凌人地道:“就这件,买单!”
顾星河记得那一整个星期,三叔都特别开心,天天穿着这件皮夹克出门。一星期后三叔又舍不得穿了,干洗后挂进衣橱,之后只有出席正式场合才拿出来穿,每次都很开心。可是这一次,三叔却愁眉苦脸,整个人都微微佝偻着,失去了精神气,人看着就格外显老。
三叔正纠缠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小陈,我这次真是没办法了,你知道我这人平时从不求人……”
“张哥,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我最近炒股亏得厉害,资金都给套牢了,手头也紧。”对方看起来不像是装的。
三叔淡淡地哀叹一声,不再说话。
“张哥,真是太对不住你了,这顿饭算我请吧,等什么时候股市好点……”
“算啦。”三叔挥挥手,示意他别说了,“你也不容易。我今天约你出来,饭必须我请。”
“公司还有点事……张哥,那我就先走了。”对方落荒而逃。
三叔在原地站了会儿,老半天才意识到服务生在等他结账。他立刻从皮夹克的内袋掏出皱巴巴的四百块现金。
服务生飞快地接过钱:“收您四百,找您二十一,稍等。”
服务生刚转身,三叔又忍不住唉声叹气了,本来是想找人借钱,这钱没借到,反而花了好几百,眼下正是急用钱的时候,这可怎么办……
他摇摇脑袋,余光看到什么,立刻扭过头。
来不及了,顾星河早就应该转身坐下的,偏偏一直站着在听三叔的谈话,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星河?!”三叔吃了一惊,随之欣喜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
“咦,你的脸……”三叔伸手碰了下顾星河眼角那块被阴城打出的瘀青,“怎么搞的这是?是不是被同学欺负了?!”
“叔叔你好。”姜佑热情地迎上来,“我俩是顾星河的同学,他脸上的伤是跟我打篮球时不小心撞到的。”
“叔叔你好。”龙囿希合上电脑,跟着站起来。
三叔是见过龙囿希的,对她可谓印象深刻,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啊,这样啊。下次可要小心点,伤到眼睛可就麻烦了。”
姜佑听话地应下:“以后一定会小心。”
“对了,宇文中学不是全封闭式的吗,你们怎么出来啦?”
“是这样的,我们是学生会的,顾星河最近也加入了学生会。您看,马上就要过圣诞节了,学校有一场文艺演出,我们是负责出来采购道具的。机会难得,我们就开小差出来吃一顿,每天都吃学校食堂,早吃腻了。”姜佑的礼节无可挑剔,笑容也十分真诚。
三叔立刻打消了疑虑:“偶尔改善下伙食挺好,呵呵,挺好的。”
见顾星河僵立在一旁也不是办法,姜佑只好盛情邀请:“叔叔来,您坐。”刚说完,眉头就微微一皱——龙囿希狠狠地踩了一下他的脚。
三叔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坐下了。
其实他也有点想念顾星河了,这孩子离家这两个月,他还真是不太习惯。平时顾星河虽然也会跟三婶闹一点小矛盾,可是顾星河很懂事,总是会自觉地分担大部分家务,现在顾星河走了,三婶又生病了,家务全是三叔在做,将他折腾得够呛。
“在那边还习惯吗?”三叔问。
“习惯。”顾星河想了想,又补充道,“之前一直在军训,不准打电话。”
“没事,不用打,家里挺好,呵呵……”三叔这番话显然有点违心,“我就担心你过得不好。你以前啊,不爱交朋友,没想到现在不但交了朋友,还进了学生会。这宇文中学就是不一样,之前的明诚高中根本没法比。”
想到这,三叔多少宽慰了点,本来还觉得把顾星河“赶走”有点过分,现在看到顾星河的学校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这再好不过了。他转念一想,幸好顾星河去了宇文中学,这才减轻了家里的负担,不然现在恐怕更糟糕了。
他下意识地叹了口气。
顾星河早就察觉到三叔的愁苦,终于忍不住问道:“三叔,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三叔猛地抬头,只是两个月不见,眼前的孩子似乎又高了一点,眉宇间也有了点男子汉的气概,真的是个大人了。按理说他应该报喜不报忧,让孩子好好读书,不给孩子压力,可也不知怎么的,心里一酸,这肩上的担子实在太重,找人说说也好啊。
“你三婶啊,胃一直不好,上个月去医院检查……”三叔停顿了几秒,“是胃癌。”
听到“胃癌”两个字,顾星河直接蒙了。
虽然一提到三婶,他心里面就各种讨厌,三婶小气、刻薄、自私、蛮不讲理,可是这样一个“坏人”不应该长命百岁吗?感觉在现实生活中,那些“坏人”总是活得扬扬得意,现在三婶被查出了胃癌,这算什么啊?
难道三婶……要死了?
三叔一看顾星河脸色僵硬、如临大敌,赶紧挥手解释:“别担心,早期,是早期。医生说只要积极配合治疗,保持良好的心态,第一次手术成功后,五年内不复发的话,就问题不大;要是复发了……”三叔没有说下去。
顾星河动了动嘴,话却说不出口。
“叔叔别担心,婶婶肯定没事的。”姜佑帮他说了出来。
“谢谢。”
“不过叔叔,治病得花不少钱吧?”三叔有些意外,顾星河的这个同学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没想到这么细心懂事。
“是啊,本来还有点积蓄……”三叔有点无奈地看了顾星河一眼,“结果他婶在家闲不住,跟人学炒股亏了不少。我呢,开了间私人家具厂,这段时间生意也不太好做。可这个治病啊,真是一分钱都不敢少花,才住院两星期就去了好几万,到时候手术还要两万,手术后的一系列康复治疗都要钱……”
姜佑认真听着,眼中满是关切,可明明他跟三叔是第一次见面。
“实不相瞒,我刚才就是约一个老朋友出来借钱的。我们以前都在一家家具厂当推销员,他是我的下属,有次闯了祸,我还帮他背了锅。后来他跳槽去了一家红酒厂,现在都混成星城地区的销售总经理了……”三叔又叹了口气,说来说去,还是自己没用。
“叔叔们呢?”顾星河问。
“我本来想找你大伯,结果你大娘也在生病住院,我就没好意思开口了。你二叔家里那娃成绩不好,考大学是没希望了,你二婶死活要送他出国留学,存款不能动。至于你小叔……”三叔苦笑,“你是知道的,自从你奶奶去世后,我跟他就一直不和。”
其实顾星河问完就后悔了,要是叔叔们肯帮忙,三叔也不至于愁眉不展地坐在这儿。
顾星河犹豫了一下,他本来想让三叔把送他的生日礼物卖了,反正学院发了专用手机,那部新手机也用不上。可他如果这样做,只怕三叔会更难受吧,而且那点钱跟巨额医药费比起来也是杯水车薪。
“对了!”姜佑适时结束了沉默,看向顾星河,“星河,奖学金的事你告诉叔叔了吗?”
“什么……”
桌子下面的脚轻轻踢了顾星河一下。
“还……还没。”
“得奖?什么奖?”三叔看看姜佑,又看看顾星河。
“顾星河不是咱们学校的魔方特长生吗?”
三叔连连点头,这个他当然知道。
“上个月他代表学校参加全国魔方大赛,又拿了第一名呢。”
“可是……星河不是在军训吗?”
姜佑心说:大叔你看起来不像聪明的人啊,干吗突然在意起这种细节啊?真是的。他表面上却应对自如:“因为比赛就在我们学校举行的。顾星河这次为校争光,学校给他发了奖学金,还让他加入了学生会。”
“原来是这样啊。”三叔确实对顾星河可以加入学生会感到不可思议,此刻恍然大悟。
顾星河今天算见识到了什么叫胡说八道。
“星河,你可以把十万块奖学金给三叔救急啊。”
“十万!这么多!星河!这……这是真的吗?”三叔有点不敢相信,顾星河居然因为一场比赛,就拿到了宇文中学最高的奖学金?!
桌底下,一只脚又踢了一下顾星河,这次是龙囿希,她凌厉的眼神仿佛在说:速战速决,任务要紧。
“对……”顾星河几乎是被推着走的,“十万块。”
姜佑很满意:“正好明天奖学金就要发了,回头直接转给三叔好了。”
“不行不行,这是星河的钱,我不能……”
“我在学校不用花钱。”顾星河打断他,“留给三婶治病吧。”
“可是……”三叔说不下去了,他知道不能要这个孩子的钱,可这会儿他真的太需要钱了,他没办法拒绝。顾星河这孩子是真的长大了,懂事了。他回头再看自己,作为一个家长、一个监护人,对这孩子却一点也不称职。
三叔慌忙背过身去擦了一下发红的眼角,尴尬地说:“肉都烤焦了,熏眼睛,你们赶紧吃啊。”
“顾星河,你刚才说你不饿的哦?不吃是吧?”姜佑优雅地拿起筷子,有仇必报这种事谁不会呀。
三叔果然不高兴了,推了一下顾星河:“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一顿吃三大碗还不够,什么不饿,赶快吃。”
顾星河没办法,夹起一块烤肉送进嘴里。姜佑大仇得报,心满意足地笑了。
龙囿希默默地瞥了两个人一眼,心想:男人怎么这么幼稚?
一阵略低于室内温度的微风吹来,店门被人推开,龙囿希警觉地挺直了背。
走进来的人身材矮胖,穿一身宽松的灰色便服,戴黑色鸭舌帽,腋下夹着一个又脏又旧的公文包,模样低调到有些寒酸。
尽管看不清脸,但龙囿希一眼认定,此人是张智。
九点半才开始的电影,为何他七点多就出现了?再怎么提前也不需要提前两个半小时吧?
龙囿希预感到不对,打开手提电脑,切入另外一个跟踪界面——以防万一,她在张智的手机里安装了追踪芯片,猎能学院的卫星能随时锁定他的位置。
根据此刻电脑所显示的GPS定位,张智确实就在他们身边。
姜佑瞄了一眼屏幕,立刻明白。顾星河也察觉到不对,刚想回头看,龙囿希就用眼神制止他:别回头,会让人起疑!
张智没打算进来吃饭,而是向服务生询问着什么,全程警惕地四处打量着。交谈了两句,得到想要的信息后他便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姜佑抬手看了看腕表:“叔叔,我们得快点吃饭了,还得回学校上晚自习。”
“你们吃就行,我刚吃过了!”三叔也醒悟过来在这里耽误太久了,他赶忙起身,“时候不早了,我得去医院了,你们放假了就跟星河来我们家玩。”
“好,一定。”姜佑给顾星河递个眼色:把戏演到最后。
“三叔,你把银行卡号发我吧。”顾星河说。
“好好好。”三叔一连点了好几个头,拿出手机给顾星河发了条微信。
三叔刚离开,姜佑就收起笑容,看向龙囿希。
“被耍了。”龙囿希的眼睛盯着屏幕上移动的红点,“他包了晚上九点三十五分的一场电影,我以为那会是交易地点,现在看来是障眼法。”
“轻敌了呀。”姜佑朝服务生挥了挥手,“埋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