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能者(全二册)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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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追出烤肉店,保持着安全距离尾随张智。

张智左顾右盼,神色慌张,看得出来只是个毫无经验的普通人,应该是头一次经历这种事。他穿过大半个楼层,在西北角的一个紧急通道处停下,反复确认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自己,才犹犹豫豫地推门走进去。

目标消失在视线中,顾星河下意识地加快脚步,龙囿希却将他拦了下来。

“跟我来。”她转身走进左手边的西餐厅,三人迅速在可以看到消防楼梯入口的靠窗位置坐下,姜佑随便点了三杯饮料把服务生支走。

“为什么不跟进去?”顾星河非常疑惑,这样下去,任务肯定会失败。

“不能再跟了。”龙囿希说。

“那个消防楼梯通道可能就是他们的交易地点。”姜佑说出了龙囿希的判断。

“什么?”顾星河先是感到意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无道理。

对方会选择在商城交易,无非是看中这里的人流量大,方便掩护和逃离——就算被猎能学院这样的势力盯上,为了不伤及无辜,也很难发生正面冲突。可正因为人流量大,无论在哪儿交易都有暴露身份的危险。唯有消防通道,是商城里的一处意外。这地方无人问津,只亮着昏暗的消防灯,监控基本是摆设,拍不出什么。他们根本不需要大张旗鼓地制造一个交易地点等着被人怀疑,完全可以在这种“极其随便”的地点快速交易然后撤离,来无影去无踪。

“他们并不信任张智,所以给了他一个假的交易地点,然后临时通知他更换交易时间和地点。”龙囿希推断。

“既然选择消防楼道,说明这场交易会进行得非常迅速。”姜佑思路明晰,“商城一共有七层,交易完后他们可以从任意一个楼层离开,我们只有三人,没法拦截。我赌他们会直接去地下车库开车,我们去那儿拦截。”

龙囿希摇头:“强行拦截只会打草惊蛇,而且我们不清楚他们的人数和实力。”言下之意,他们三人未必有胜算。

“不拦截,只是跟踪呢?”顾星河问。

这次轮到姜佑摇头:“他们里面一定有反跟踪的翡蓝猎能者,任何其他猎能者靠得太近都会被感知到,何况还是我跟囿希这种高级猎能者。”

听到这,顾星河彻底明白了。按照姜佑的推测,黄昏组织的人已经等在五楼和四层的楼道间,他们不能再靠近,否则极有可能被翡蓝猎能者感知到。事实上,这些因素早被龙囿希考虑在内,所以她才会事先找出他们的交易地点,安装窃听器和针孔摄像头。远程监听是最安全的方案,可惜这个方案没派上用场。

龙囿希看向顾星河:“抱住我。”

“什么?”

“快点。”

“但是姜……”顾星河猜得出她这样做肯定是出于任务需要,但为什么是自己?姜佑也可以吧。

“快点!”她抬高声音,没有开玩笑,她就没开过玩笑。

顾星河伸出双手,象征性地抱着她。

“抱紧一点!”龙囿希几乎是在严厉地命令他,没时间了,交易随时可能结束。

顾星河再管不了还在一旁的姜佑,用力抱住龙囿希,女孩的黑色长发在他怀中散开,有淡淡的青草香气。她给人的感觉明明像一把冰冷的利刃,抱在怀里竟然是那么的瘦弱和柔软,就好像是一团轻柔的羽毛。

“蓝莓只信任你,别让它乱动。”龙囿希抓起顾星河的手放在自己头上,“反复摸它的头。”

“你疯了!”姜佑已经明白她的意图。

龙囿希不理会他,金色特古蜥蜴出现在她纤细洁白的手背上,仰头看着主人,她低头与它对视。

“不行!”姜佑脸色剧变,“这招太危险了,快停下!”

“安静!”龙囿希显然无法集中精神,眼神锋利地扫了姜佑一眼。

顾星河紧紧抱住龙囿希,没有看姜佑,但也能感觉得到周围骤然紧绷的气氛。姜佑紧紧地拧着眉头,眼底刻着心痛。他们一起执行任务有两年了,他又怎会不清楚,龙囿希这个小疯子为了完成任务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谁也别想阻止她。

龙囿希跟蜥蜴深深地对视。

两双眼睛就像两面镜子,无穷无尽地循环着彼此的脸,慢慢地,龙囿希的两只眼睛都变成了淡淡的金色,蜥蜴的眼睛则变为了紫褐色。

“神移。”

龙囿希头一歪,瘫软在顾星河怀中。

顾星河的手心早已经冒汗,他以为事情结束了,刚想松一口气,耳边就传来姜佑低沉的声音:“抱紧点,马上要来了。”

龙囿希猛地睁开双眼,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恐。女孩的身体里忽然爆发出巨大的蛮力,仿佛要蹿到天花板上去。顾星河狠狠地抱住她,不停地喊着:“冷静!冷静点!”

没用,龙囿希什么也听不见,疯狂挣扎。

姜佑帮顾星河一起按住她,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姜佑立刻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压住桌子,以免桌子被她踢翻。

庆幸的是,混乱没有持续多久,十几秒后,龙囿希放大的瞳孔慢慢恢复,她不再喊叫,瑟缩在顾星河的怀里,金色眼珠不安地乱瞄,仿佛在观察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又像在寻找着什么。

“它在找主人。”姜佑解释道。

“你的意思是……她现在是蓝莓?”他之前已经见识过龙囿希跟蓝莓交换一半的意识,可是对于现在这样彻底的灵魂互换,他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姜佑点点头。

蓝莓没有找到主人,但是感受到了紧紧抱住自己的顾星河,惶恐的眼神慢慢变得柔和。它有些委屈地将头埋在顾星河怀里。顾星河立刻遵照龙囿希的吩咐,将手放在她的头上,干巴巴地安慰着:“冷静,冷静点,没事……没事的……她马上就回来。”

蓝莓的呼吸渐渐平稳,它不吵不闹,安静而乖巧。

姜佑暂时松了口气,身心疲惫地跌坐回沙发上:“这一招非常危险,是幻紫猎能中的禁术,弄不好会死人的。”

服务生端着饮料送上来,看到顾星河和龙囿希如此亲密的画面微微有些惊讶,分明一分钟前这女孩还和另外那个更英俊的男孩站在一起……难道女孩是带着现任男友来跟前任分手,结果又意外与前任复合了?!现在的95后真是让人越来越搞不懂了。

服务生瞟了一眼姜佑,果然这个刚刚被甩的“现任男友”垮着一张黑脸。

服务生走后,姜佑继续说:“去年秋天我们执行过一次任务,由于情况紧急,她也强行使用了这一招,当时在她体内的蓝莓彻底暴走,我没办法,只好击晕了她。”

姜佑抿了一口水,嘴边泛起一抹苦笑,望向龙囿希的眼睛里满是怜爱:“当时她也像现在这样躺在我怀里,乖得不行……”

龙囿希正充满敌意地瞪过去,她眉头紧锁,鼻子呼呼地吸着气,像一只虚张声势的小狗,如此“可爱”的模样彻底颠覆了她的高冷形象。

姜佑干咳两声,移开了视线:“后来我才知道,击晕她是非常危险的。这可能会导致蓝莓的灵魂永远留在她体内——虽说真爱能冲破一切阻碍,可是一想到今后我要跟一只蜥蜴去教堂结婚,我还是有点郁闷啊。”

顾星河不知道作何评价。

姜佑忽然不轻不重地一拍桌子:“喂,你搞清楚了,你现在抱着的人不是囿希,是一条蜥蜴,蜥蜴明白吗?你脑子里可千万别想什么奇怪的画面。”

“我没有。”顾星河确实什么都没想,只是心跳有点快。

“那就好,咱们可是有过君子约定的。”

“我会遵守。”

姜佑不再说话,焦虑地望向窗外的消防楼梯入口处。他一点也不在乎直接冲进去跟那些人简单粗暴地干一场,为了龙囿希,哪怕与全世界为敌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这样龙囿希不会开心的,如果这世间还有什么事能取悦她,那就是顺利完成任务。他深知这一点,所以他不会阻止她去冒险,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她一起冒险。

“三分钟后她还没出来,我就杀进去。”姜佑声音坚定,“你立刻走。”

第二次使用百分之百神移,比起蓝莓的狂躁不安,龙囿希几乎没有不适感。她飞快地掌握蜥蜴的身体,跳下餐桌,爬出咖啡厅,奔向目的地。它身体微小,但行动敏捷,轻松躲避了各种行人的大鞋底,顺利地钻进消防楼道的门缝。

跟预想的相差无几,消防通道里亮着昏暗的消防灯,五楼和四楼的转角处站着三个面目模糊的人影。她算准三人的视线死角,沿着墙壁悄无声息地接近,最后倒挂在目标的头顶,在这个位置足够听清楚他们的任何对话。

前来跟张智交易的两名黄昏组织的成员一高一矮,长长的黑色风衣几乎从头笼到脚,脸上戴着光滑的白色假面,就像塑胶模特,没有任何五官。面具的左下角缺了一块,边缘残破,呈现一种在高温下熔化到一半又迅速凝固的状态。

假面的额头上刻着罗马数字Ⅸ(九)的成员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头发是近两年特别流行的彩虹粉,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淡紫,从头顶新长出的一截黑发来看,应该有段时间没去理发店打理了。

另一个人假面上的数字是Ⅲ(三),他高大消瘦,深棕色的长发扎着一丝不苟的马尾,像个严肃的日本浪人。

“东西带来了吗?”戴三号假面的人的声音有一种让人胆寒的沙哑,像是有人在磨刀石上缓慢地磨着刀。

“带……带来了……”张智显然被对方的气场震慑到了,他哆哆嗦嗦地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掏出十多张洗出来的照片。

戴九号假面的女孩突然纵身一步跳到张智面前,劈手夺过照片,拿出一个微型手电筒咬在嘴里,就着灯光看起来。

头顶上方的龙囿希也看得清清楚楚,是一些风景照,湖泊、天空以及紫色的北极光,每一张都大同小异。

九号几乎是不耐烦地翻完这些照片,嗤之以鼻地嘁了一声:“搞什么啊大叔!你说我们会感兴趣的东西,就是几张风景照?”

这稚嫩的声音,说话的分明是个小女生!

龙囿希有点吃惊。传闻黄昏组织的成员强大、危险、凶狠,她却没想到他们组织里会有这么小的孩子——对方明显比她还要小很多,最多也就十二三岁吧,这个年纪的孩子,能有多强?

张智也听出来九号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他壮起胆子反问:“你知道照片是在哪儿拍的吗?”

“这他妈的难道不是北极光?”九号挥起两张照片朝张智脸上拍过去。张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拿胳膊去挡脸。三号转头瞥了九号一眼,九号挥出去的胳膊抡了个半圆,又收了回去,她烦躁地拿照片朝自己脸上扇着风,一副怒气未消的样子。

“不是北极光。”张智挪了挪脚步,离九号远一些,朝三号靠近一些,才指着照片说,“仔细看看,这些都是在大理洱海拍下来的,那地方怎么可能有北极光?”

“洱海?”三号来了点兴致。

“对,两个月前我去大理游玩,住在挖色渔港附近的一家民宿,那一带不是什么繁华的旅行景点,当地居民睡得早。凌晨的样子,我想上楼顶拍点夜景,结果拍到了这些东西。”

“继续说。”三号点头。

“湖面原本漆黑一片,可是不知道怎么的,我脚下那一带的湖面忽然亮起来,好像水下有一盏灯,亮了几秒就消失了。我以为是错觉,结果很快这些北极光一样的紫光就飘浮在湖面上,大约持续了二十秒,我赶快拍了下来。第二天我就听说有一对情侣在附近溺水遇难,一个被救上来后昏迷不醒,还有一个至今下落不明。”

“啰哩啰嗦的,好烦啊!”九号女孩抓狂地揪着头发,“说重点行吗?”

“这个!是这个……”张智赶忙摸出一个U盘递过去,“当时我还听到了一些声音,感觉是从水底发出来的。那是种很奇异的声音,我从没听过这种声音。后来我专门托朋友去声音库查了下,世界上还从没有过这种声音。它跟深海之中冰山消融的声音有点像,但是听久了又像是有人用箫在轻轻演奏……我还发现这种声音有催眠作用,多听几遍就叫人昏昏欲睡,即使是我手中的副本,也有这种效果。”

九号拿过U盘,三号从头到尾都纹丝不动。

到这里,龙囿希已经完全看出来,面具上数字越小的人,在黄昏组织里地位越高。

“说完了?”三号问。

张智终于紧张了起来,他已经亮出所有底牌:“还不够吗?这些东西可不是我假造的。我敢断定,那里一定藏着什么超自然的生物!”

三号静静等待着下文,九号把U盘在手里抛来抛去,残缺面具下的粉嫩嘴角挂着调皮的笑容。

“你……你们……有能力去抓获它吧?我们可以合作,一起了解这个世界的真相!”张智的声音有些激动,“到时候我们把它公之于众,就能改变历史,我们的名字绝对会被载入史册,被世人铭记。”

“哈哈哈哈,别逗了大叔……”九号忍不住捧腹大笑,“就你这种食物链底层的小虾米,还想被载入史册呢?哈哈哈,史册会哭的吧!”

“为什么我不能?!”张智恼羞成怒,“我们都是平等的,作为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一分子,我有权利了解真相!”

笑声戛然而止,面具下面,九号瞪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大叔,你刚说什么?”她的声音无辜又天真,还带着点少女特有的娇俏。但龙囿希感觉到了,女孩身上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杀意。

“我……我说,我和你都是……”眼前的女孩实在是喜怒无常,张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但他再蠢也感觉到大事不妙,“对……对不起,对不起……”

“之前还想着载入史册、名利双收呢,现在又说什么有权了解真相。我啊,最讨厌你们这种虚伪的大人了!”九号的声音还是笑嘻嘻的,右手却突然掐住了张智的脖子,柔弱纤细的胳膊,竟然轻松地就把体型肥胖的张智举了起来。

张智想叫却叫不出声,双脚乱蹬着:“对……不起……饶……饶命……”

“没用啦大叔,我已经生气了,我要杀了你哦。”九号歪着头,“你别乱动,弄脏衣服就不好啦。”

“求求……你别杀……别杀我……”张智憋红了脸,努力从变形的喉咙里挤出声音,同时开始失禁,裤裆湿了一片。

一言不发的三号忽然上前一步,单手摘下假面。龙囿希很想看清楚三号的脸,可是从她的角度看去,她只能看到他的头顶。她不敢轻举妄动,哪怕是在蓝莓身体里,她也能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仿佛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旋涡边缘,稍有不慎就会被卷进去。

张智惊恐的目光慢慢涣散,最后只剩下诡异的空洞,最后口吐白沫地晕了过去。如果张智还有机会醒来,他什么事都不会再记得,包括自己的名字。

已经举起拳头的九号有些生气:“你干吗啊?老是扫我兴!”

“杀人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三号冷冷地命令,“检查一下。”

感受不到敌人的恐惧,九号对杀戮再提不起兴致。她松开手,张智“扑通”一声倒地。她蹲下来毛手毛脚地搜起了身,就像一个小孩正在赌气般地捣鼓玩具。很快,她摸出摄影师的手机,像捏碎饼干一样轻松捏碎了:“哇!里面好像有追踪芯片耶。”

“哦?”三号的声音微微一沉。

九号又兴奋起来:“太好啦,看来暗中还有一只小老鼠盯着咱们呢!”

“说不定是只壁虎、蜥蜴什么的……”三号的表情有些玩味。

龙囿希心脏一紧,像是被人给用力攥住了。

暴露了?

不可能!再卓越的翡蓝猎能者也没办法感知到猎能者之外的存在,像小型蜥蜴这种生命体就更不可能被感知到。尽管如此,龙囿希却没有绝对的把握,三号的声音像是从深渊发出来的回响,让人毛骨悚然。

她死死地盯着男人的头顶,仿佛下一秒他就会转身,仰头,对自己冷笑。换成正常状态下,她还可以拼一拼,但如果是在作为一只蜥蜴的状态下被发现,她必死无疑。

三号沉默,久久地沉默。

龙囿希有一种强烈的直觉,男人知道自己的存在,他甚至知道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她在这里。他在犹豫着是抬头还是不抬,换一种方式说,是杀她还是不杀。

幽闭的空间里,寂静像锋利的刀片一样割伤着她的身体,这种命运被掌握在他人一念之间,而自己只能等待结果的无助和挫败感,让她呼吸停滞。

十秒的沉默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走吧。”三号慢慢戴上假面。

“喂!不等等吗?说不定那只小老鼠很快就追上来了,让我杀个人嘛,我好久没杀人了。求你了,一个!就杀一个好不好……”九号声音委屈地撒着娇,听起来像是在央求家长给自己买一条新裙子。

三号没有理她,慢慢走下楼梯,脚步一点声音也没有。九号心有不甘,但还是蹦蹦跳跳地跟着他走了。

眨眼之间,两人消失了。

龙囿希不敢轻举妄动,继续等上了三十秒,确认他们真的已经离开后,她才飞快地按原路返回。

三分零六秒后,龙囿希用自己的身体睁开了双眼,第一件事就是从顾星河的怀里挣脱出来。

“你没事吧?”姜佑问。

“没事。”龙囿希站起来,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后脑勺沉重得像是被人用钝器击打过。上次两分二十四秒的神移就差点要了她的命,这一次她竟然撑到了三分钟,身体和精神已然到了极限。

“任务失败,先回……”龙囿希一头栽倒,姜佑稳稳地揽住了她。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粉色钞票扔在桌上,一把横抱起瘦弱的女孩,夺门而出。

四星级贵宾单人间的豪华大**,龙囿希沉沉睡去。她脸色苍白,眉头紧蹙,仿佛正在跟噩梦中的怪物搏斗。金色蜥蜴蜷成一个圈,静静伏在枕边,陪主人一同睡去。

五分钟前,姜佑几乎是用脚把门踢开的。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型急救箱,在龙囿希的手臂静脉下注射了一管蓝色药剂。那是猎能学院科研部特别研发的“救心针”,专门用来给体能透支严重的猎能者做紧急治疗。

注射完毕后,他把龙囿希放到**,将柔软的羽绒被拉到她的胸前,一言不发地陪在她身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姜佑双手合十放在嘴边,像思考,又像是在祈祷。

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湿凉的夜风从落地窗的玻璃门缝里钻进来,顾星河上前把门关上,接下来便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大约二十分钟后,姜佑从床边站起来。

“她没事吧?”顾星河轻声问。

“平安度过危险期了,没有大碍。”

顾星河松了口气:“现在怎么办?”

“先等她醒来。”姜佑的声音透着淡淡的疲倦,“然后回总部做详细汇报。”

“她什么时候能醒?”

姜佑不确信地摇摇头:“上一次她昏迷了三个小时,这一次,或许会更久一点。”他发现了顾星河的踌躇,直接问,“有事就说吧。”

“我想……下去走走。”

姜佑目光微微流转:“别离太远,手机联系。”

“知道。”

顾星河确实没走很远,这里离鹿央所在的医院不到两站,步行十分钟就到。除非是特别大的雨,否则顾星河没有撑伞的习惯。他漫步在小雨中,不知不觉头发就湿了,缕缕发丝无力地垂在额前,让他显得失意而憔悴。

医院就在马路斜对面,顾星河刚走进地下通道就听见了歌声。

通道的中央,一个中年男人正抱着吉他弹唱,他的嗓音低沉、性感,有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苍凉与清澈。

男人穿着一件灰扑扑的大衣,棕色的卷发扎成随意的马尾,五官深邃。相比那些寒酸落魄的街头艺人,他笑容迷人、仪态优雅,浑身散发着一股与世无争的温和与自信。他的脚边蹲着一只体型肥硕的英短,它懒洋洋地挥舞着前爪,像一只不敬业的招财猫。

七八个路人围在一旁静静听着,两个花痴的女孩兴奋地掏出手机,摄像头一会儿对准歌手,一会儿又对准他的萌宠。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

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独和叹息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记起

曾与我同行,消失在风里的身影

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

和会流泪的眼睛

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

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

夜空中最亮的星

请指引我靠近你

元旦时那个孤单的夜晚,安静的教室,操场上的人海,女孩递过来的耳机,不算拥抱的拥抱,低头就能看见的微笑……纷沓而至的回忆像一片密集的子弹,射进顾星河的胸口,让他呼吸困难,几乎站立不稳。

一曲毕,大家纷纷鼓掌。流浪歌手颔首致谢,眼神不经意地越过人群,对上少年痛苦又迷茫的目光。

顾星河飞快地别过头去。

熄灯时间将近,住院楼已经非常安静。顾星河走出电梯,跨入那条长而寂静的走廊,冷风从走廊尽头的窗口灌进来,又从另外一边吹出去,像一管哀伤的箫,发出只有哀伤的人才可以听懂的哀伤音符。

顾星河站在熟悉的病房门外,伸出手,却迟迟不敢推开门。

在这之前,他不知有多想回来看一看鹿央,但真到了这一刻,他却那么害怕面对。可能他真正害怕面对的,是那个看着鹿央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的自己。当初他跟三叔站在宇文中学门口被拒之门外的时候,他也是那样的无能为力,所有人都在嘲笑他。现在,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一天,一切没有任何改变。

原来知错就改并不是什么万能药,原来很多事情根本没有第二次机会。犯错了就是犯错了,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无论你多努力地去忏悔,去弥补,去挣扎,命运还是连说一句“对不起”的机会也不给你。

一只手替他推开了门。

顾星河惊讶地抬头——姜佑捧着一束新鲜的雏菊,衣领和肩上都湿了,看样子这一路上他都悄悄跟着自己。

“别这样看我,我是这次任务的队长,有权监视队员的行动。”姜佑笑了笑。

“不是龙囿希是队长吗?”顾星河下意识地说。他真以为龙囿希是队长,龙囿希决定用神移的时候,姜佑不是言听计从吗?

“碰到两个不听话的队员,队长的职权也有限。”姜佑眉毛轻挑,“我可进去了,你确定要站外面?”

顾星河终于还是进去了。

两人一左一右陪着,鹿央安静地躺在护理**,她的头发长了一些,看得出每天都有梳理,柔软地散落在枕头上,像是漂浮在涓涓细流中的水草。她比之前瘦了一点,皮肤更白了,或许是因为长时间昏迷的关系,她的身体看起来特别脆弱,微微陷在白色的床垫中,好像一片随时会融化的白雪。

姜佑握住女孩的右手在手心处摁了一阵,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暂时没有同化迹象,不用担心。”

顾星河说不上是欣慰还是难过地点点头。其实他有很多话想对鹿央说,或许是姜佑在场的关系,也可能是自己的关系,他一句话也讲不出口。

雨水静静地冲洗着窗户玻璃,两人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不知过去多久,顾星河开口了:“谢谢。”

“一束花而已,用不着客气。”

“我是说三叔的事。”

姜佑笑了笑,不说话。

“你其实……用不着特意帮我的。”顾星河说,“就算救不了鹿央,我也会遵守约定。”

“跟那件事没关系,跟你也没关系。”姜佑几乎是下意识地抚平床单上的褶皱,“是我自己想帮他。”

“为什么?”

姜佑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像平静的哀愁,又像燃烧殆尽的愤怒:“我一直认为,一个男人无论多么成功,如果不能让心爱的女人幸福,那就是失败的。你的三叔或许赚不了大钱,但是看得出,他非常爱你的三婶。”

“你怎么知道?”三叔确实很爱三婶,与他们朝夕相处的顾星河当然清楚,可姜佑才见过他一面啊。

“他聊到你三婶时,眼神不一样,眼神这东西是骗不了人的。”姜佑微微一笑,似乎想起了一些快乐却遥远的往事。

“钱我一定会还你的。”顾星河干巴巴地保证。

“尽管还。”姜佑笑笑,“其实有些地方咱俩挺像的。”

顾星河茫然地抬起头,不清楚他指哪方面。

“不喜欢欠人情。”姜佑微微眯眼,“我欠过的人情,一定会还,不管是用钱,还是命。”

顾星河的心轻微触动了一下,他倒是没有姜佑想得那么深。他只是不想给任何人带来麻烦。很小的时候,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

“什么钱什么命的,开深夜座谈会呢?!你们两个懂不懂医院的规矩……”怨气十足的护士长推开房门正要开骂,一眼瞅到姜佑那张金贵又俊美的脸后立刻眉开眼笑,“帅哥,时间不早了哦,一会儿就熄灯啦,到时你俩会很不方便的。”

“谢谢,我们马上离开。”姜佑微微颔首,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护士立刻红着脸走了。

顾星河却像什么都没听到,静静凝望着鹿央。

姜佑看着心事重重的顾星河轻叹了一声:“我知道这世上没什么感同身受,所以不会说我理解你的心情这种鬼话。我想说的是,每个人都有无法割舍的人,别把时间浪费在悲伤上,哪怕只剩下最后一秒,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概率,你也尽管去拼命就好。”

顾星河摇摇头:“再拼命,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相信我。”姜佑看向窗外迷蒙的夜色,目光坚定,“如果你这样做了,你会发现,有些东西已经改变。”

顾星河跟着姜佑看向窗外,忽然间,他好受了一点。真奇怪啊,那么苍白的一句话,却扎扎实实地安慰到了他。

短促的手机铃声响起,打破了病房里的寂静。

姜佑滑动屏幕,上面是一条加密短信,来自他在学院高层的眼线。其实这些眼线是他父亲的,不过自从两年前病倒后,父亲就对他开放了所有权限。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大少爷,而是一个庞大利益集团的合法继承人,不管他承不承认。

信息并不长,姜佑一秒读完。

虽然按照学院的德行,这件事的正式公布还要等上好一阵,不过那是大人们无聊的游戏,他一点也不介意现在就告诉身边的同伴。

“怎么?”顾星河发现姜佑在笑。

“我之前跟你说什么来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姜佑晃了晃手机,“禹川找到了,他还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