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城南郊。
凌晨4点，一架私人直升机出现在尚未破晓的乌青色天际。它匆匆穿过还在沉睡的城市，像掠过森林上空的一只飞鸟，很快来到南郊荒野中的一片废墟上空。姜佑探出头往下看，废墟是一座被轰炸过后的工厂，到处都是烧焦的断壁残垣和锈迹斑斑的金属机械，在苍凉月色的笼罩下，有一种神秘古迹的怪异美感。
“少爷，你确定要跟他见面？”驾驶直升机的老管家回头看了一眼姜佑，神色担忧。
“是。”
“以你现在立场恐怕不太合适，要是被学院知道……”
“学院不会知道。”姜佑一条大长腿已经悬在舷窗外，头顶的气流紊乱，吹乱了他柔软的栗色头发，“一会儿你直接开走，不用管我。”姜佑纵身一跃，不再给管家唠叨的机会。
五秒之后，姜佑从三十米的高空稳稳落地，直升机迅速离开，螺旋桨的声音消失不见。姜佑的正前方，是被爆炸夷为平地的垃圾焚烧厂，前院的半堵围墙和铁门是唯一还留着全尸的东西，它们孤单地站在原地，一副垂死的姿态。姜佑上前，轻轻推开铁门，一阵灰尘簌簌落下，同时伴随着粗糙的“咯吱”声。两秒后，姜佑的高级定制牛津鞋踩进了两寸厚的爆炸粉尘中。
再次踏入这里，姜佑感到恍若隔世。去年秋天，他在这儿当了半个月的卧底，连一个热水澡都没能洗上，还被迫跟一只说不清楚是人还是死徒的怪物苦战，最终他不得不用一场近乎自杀式的爆炸来杀死怪物。
风忽然大了起来，乌云快速流动着，块状的云影像无声的巨虫从废墟上匍匐而过，当整片废墟都昏暗下来后，一个高大健硕的人影从破败的墙角走出来，他穿着休闲皮夹克，里面是黑色连帽卫衣，戴着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
“等很久了吧？”姜佑慢慢转身。
“有一会儿了，还以为你不来了。”秦山边说边环顾四周，确认四周没有伏兵。
“别担心，我没打算抓你。”姜佑笑了，“虽然你现在是猎能界的头号通缉犯，但我又不缺那点赏金。”
“这年头，谁都信不过了，不得不防一手。”秦山抱歉地笑笑，“你放心，既然约你出来，肯定不会让你空手回去。”
“那就洗耳恭听了。”
“不急，先来温习一下功课。”秦山说，“特殊猎能者这一课，没忘吧？”
姜佑轻轻一挑眉：“特殊猎能者又称变异猎能者，共三类。分别为：M?猎能者（复合型猎能者）、L?猎能者（消耗型猎能者）、D?猎能者（继承型猎能者）。”
“真不愧是S班的学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
姜佑不知道秦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静静等待。
秦山上前一步，继续讲述课本知识：“三种变异猎能者中，M?猎能者相对较多，会两种以上猎能的人都算。L?猎能者，从觉醒开始时，猎能就已经达到最强，但使用次数极其有限，并且每使用一次就会大大折损寿命，直至死亡，这就是L?猎能者的宿命，足够闪耀，却也足够短暂。万事万物都有代价，英雄的代价尤其沉重。”
秦山轻咳一声：“扯远了，我继续说。D?猎能者，又叫血咒型猎能者。D?猎能者生出的孩子一定会继承父母的猎能，也是唯一可以血脉相承的猎能者，但代价也很惨重。父亲不受任何影响，但母亲无论自身是D?猎能者还是普通人，生下孩子之后，身体都会不可逆地走向衰竭，寿命最长不超过十年。”讲到这里，秦山停顿了一下，“这种猎能者，想必你不陌生。”
姜佑不说话，眼底的落寞一闪而过。
“但其实，变异猎能者除了这三种，还有一种：I?猎能者。”
“I?猎能者？”姜佑还是第一次听。
“也称为免疫型猎能者。”秦山讪笑，“名字是我取的，说不定有一天会编到教材里。其实I?猎能者并不陌生，我们都见过。”
“禹川？”姜佑猜出来了。
“对。”事到如今，提到这孩子的名字，秦山胸口还是一阵难过，“他就是I?猎能者，他的身体天生对所有死徒毒素免疫。”
“这不是偶然现象吗？”姜佑问。
“并非如此。我们不妨假设一下，这世上一直存在一种猎能者，该猎能者免疫任何死徒毒素，然而他们非常稀少，被死徒袭击的概率更是微乎其微，所以一直未能被猎能界察觉，直到禹川被咬伤。”
姜佑略一思考：“假设可以成立。”
“洱海事件的真相被学院封锁起来，并污蔑到我头上。你是亲身参与过战斗的人，你应该很清楚，那只叫烛阴的怪物并不是黄昏组织搞出来的阴谋，而是传说中的幻紫死徒王。”
姜佑点点头，他当然清楚，否则他不可能站在这里跟秦山聊天。
“很好，我们的话题可以继续。”秦山摘下口罩，声音清晰了一些，“你知不知道，死徒王还拥有一种极为恐怖的能力——寄宿。所谓寄宿，并不只是单纯的侵占肉身，还能拥有宿体的记忆和部分人格。跟我们在才村战斗的禹川，就已经被幻紫死徒王寄宿了，宿体被毁后，烛阴才露出真身。”
“若不是亲眼看到，我很难相信这种鬼话。”姜佑苦笑。
“但你亲眼见到了。”
“对。”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何烛阴选择寄宿禹川，而不是朴允慧？”秦山问，“真的只是随机选择吗？”
姜佑微微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我是烛阴，我肯定会寄宿朴允慧。首先，朴允慧是柔弱的女性，不容易引起怀疑。其次，朴允慧是学院的教师，禹川却是外派人员，寄宿在朴允慧的身体内，可以直接潜入学院，更好接近他的目标顾星河。”
秦山的眼底是痛失爱徒的愤怒：“所以理由只剩下一个，朴允慧无法被死徒王寄宿。因为……”
“她不是I?猎能者。”姜佑打断。
“如果我的推测无误，只有对死徒毒素免疫的I?猎能者，才符合死徒王的寄宿条件。但I?猎能者非常稀缺，烛阴蛰伏多年，一直在寻觅目标。黄昏组织提出过一个观点：死徒王之间似乎在互相制衡，所有死徒王都隐藏了起来，不轻易抛头露面。”
“我听过这个观点。”姜佑思索了片刻，“按照这个逻辑推导，现在那些攻击猎能者的死徒可能并不是在寻找食物，而是在给自己的主人寻找合适的宿体。我看过禹川的资料，曾经袭击他的死徒就是幻紫系死徒，幻紫死徒王应该就是在那时候发现禹川的存在，之后才有了洱海事件。”
“有可能。”秦山点头，“以上都只是我们的推测。但接下来我要说的，就关系到实实在在的阴谋了。”
“你说。”姜佑目光沉冷。
“去年秋天，你在星城执行过一次卧底任务，目标是接近一个叫‘林’的人，他曾是黄昏组织中一个成员的手下。他有一个秘密的实验场所，就是我们脚下这地方……”秦山环顾四周，“当然，我是说爆炸之前。”
姜佑没说话，算是默认。
“卧底任务结束后，你准备了两份报告，明面上的报告只是一次普通任务。还有一份以C开头的报告，存入了学院的档案中心。”
姜佑缄默。
秦山笑了：“我知道这涉及你的任务保密协议。但我实话告诉你，这份档案我已经看过了。档案记录中，林多次提到了‘神性体质’。我没猜错的话，所他指的正是I?猎能者。”
姜佑面露钦佩之色：“想不到你一个人竟然查到了这一步。”
“我可不是单打独斗。”秦山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天快亮了，自从开始了逃亡生活后，他就不怎么喜欢白天了，“另外，我有朋友看过《神徒录》了。”
“传说之书？”
“对，他在书中经历了一段荒谬的故事，这个故事也多次出现在其他古老文献上，正好可以佐证我的推测。”
“哦？”
“故事大同小异，神在混沌中创造了世界，之后散落世界的‘能’又孕育出万千生灵。有一天，神离开了。离开前神留下一颗种子，种子长成一棵树，树上结出一个果实——另一种说法是开出一朵四色花。有一天，一个妇人走到树下，她饥渴难耐，便摘下那颗果实果腹。当晚回家她的小腹就肿胀起来，并且生下四个孩子，这四个孩子神力非凡，不同常人。”
姜佑微微皱眉：“你该不会想说，这就是四大变异猎能者的本源吧？这种捕风捉影的传说太多了。”
“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真的。不管怎么说，有个人对此坚信不疑，正在蠢蠢欲动。”秦山眸光一转，“这人你也知道。”
姜佑沉默。
秦山看了一眼四周：“去年你大费周章地在这里卧底了半个月，绝不是为了杀死一个黄昏组织的残党那么简单吧？”
姜佑摇摇头，他没必要再隐瞒：“是为了调查伊甸园计划。一个叫鬼斗的人在18年前就开始筹划一个名叫伊甸园的计划，十年后，该计划中止了一段时间，传言他在那时候加入黄昏组织，代号5。后来又过去三年，伊甸园计划卷土重来，学院派我着手调查，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接近了鬼斗曾经的学生林，林是十八年前伊甸园计划的主要参与者之一。”
秦山有些激动：“跟我查到的线索对上了！这个鬼斗之前在海外创办过一个永生教，教徒多是政商两界的精英，伊甸园计划正是靠着这些人出资，他手下还有一批教徒，都尊称他为老师，林正是其中之一。”
姜佑点点头：“六年前，禹川在毕业后执行的第二次任务中，不幸被死徒咬伤昏迷，一天后他竟然神奇般地苏醒过来。学院对此事高度重视，专门成立特别小组进行调查和研究，但似乎没取得什么突破性进展，半年后小组解散，禹川签了保密协议后便回归了派驻岗位。有意思的是，两个月后，禹川的相关研究资料被人窃取，学院查出是两名内奸所为，这两人倒也干脆，身份败露后立刻自杀。学院大力追查这两名内奸的身份和背后的势力，终于揪出了鬼斗这个人。也是在资料被窃取的同年，鬼斗的伊甸园计划似乎卷土重来了。”
“伊甸园计划到底是什么？”秦山问。
“就我所知，鬼斗在全国各地找到合适的二十四名孤儿，将他们安置在普通人家，但要签一份保密协议。协议一：不能让孤儿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协议二：每年必须吃一颗红色药丸直到十四岁。这些孩子的养父母们并不知情，还以为孩子身体天生有缺陷，需要药物治疗。事实上，这些药丸是从死徒身上提炼出来的特殊血晶，血晶里含有大量隐性毒素，虽不至于立刻毒发，却会一点点改变服药者的身体机能。二十四名儿童作为试验品，全部夭折，坚持最久的一个孩子也没能活过十岁。我在垃圾焚烧厂的澡堂看到的那些实验体，是林回收到的一部分孩子的尸体，他们都已经死徒化了。”
“这帮畜生！”秦山破口大骂。
“鬼斗的伊甸园计划，正是为了制造所谓的‘神性体质’，照你的说法就是I?猎能者。只不过实验失败，鬼斗中止了伊甸园计划，加入黄昏组织。鬼斗的学生林——该计划的主要执行人仍在苦苦坚持，想要证明自己。”姜佑轻叹一声，“伊甸园计划中止的第三年，禹川被死徒咬伤但醒了过来，鬼斗通过他安插在学院的内奸，拿到相关的研究资料，得知‘神性体质’是存在的，于是启动伊甸园计划2.0版，满世界寻找I?猎能者。学院一直在派人调查鬼斗，但此人十分狡猾，行踪不定。学院只好从他的旧部林这里寻找突破口，派我去当卧底，可惜任务失败了……”
秦山点点头：“这些事档案里都有记录。但还有一件事，你刻意隐瞒了。”
姜佑一怔，目光警觉起来：“没想到你看上去五大三粗，但完全不输唐谦那只老狐狸。”
秦山自嘲地笑了：“我不过是条野狗，一旦咬住什么死也不松口。”
姜佑叹了口气：“这件事知道的人不超过三个。伊甸园计划中的二十四名孩子，有一个孩子没有死，他健康地长大了，林找到了他，并认为自己的实验成功了，他创造出了‘神性体质’。但是按照你的观点，这孩子不过是跟禹川一样，天生就是I?猎能者。”
秦山叹了口气：“这孩子是我的学生，我很担心他。”
姜佑眼神坚定：“放心，我会罩着他的。”
“谢了。”没什么可说了，秦山拉下了帽檐，退到墙角的阴影中，转眼便消失了。
姜佑还站在废墟中，这时天已破晓，红色的暖光冲破云层，像火焰一样在天空与大地上蔓延。一恍惚，姜佑又回到那场火海中，当时他就是站在这个位置，借着大量的天然气发动了炼狱之火，死徒没有被立刻烧死，它想要逃出炼狱之火的范围，姜佑不能让计划功亏一篑，他冲向死徒，用自己燃烧的肉躯牵制住死徒的行动，死徒哀号着，在大火中痛苦挣扎，毙命之际，它一口咬在了姜佑的肩膀……
姜佑睁开眼睛，从回忆中逃离出来。此刻，他歪头看向自己的肩膀，上面什么伤痕都没有，仿佛一切只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