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能者(全二册)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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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白雾山幽谷岭。

下午七点,暮色四合,随着最后一丝余晖消没入山脊,山谷间变得更加幽静。四名成年男性行色匆匆地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走在最前头的鬼斗裹着黑色大衣,手举盘有古龙浮雕的青铜手杖,杖顶龙头的双眼中闪烁着白色微光,刚好够照亮前行的路。

陈锋紧跟在鬼斗身后,行动有些吃力。他显然没料到会有这样一番艰辛的长途跋涉。名贵的西装已经脏乱不堪,好几处被树枝割裂,打底的衬衫也早被汗水渗透,散发着酸臭味,原本精神饱满的倒背头变成湿刘海,垂落在满是皱纹的额头上,陈锋喘着粗气,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酸痛。

陈锋的身后跟着两名训练有素的战士,他们和鬼斗一样,裹着风尘仆仆的黑色风衣,行动迅速,身法轻盈,双脚踩在枯枝败叶上几乎听不见声音。

“还行吗?”鬼斗停下来,“要不休息一会儿?”

“没……没事……”陈峰抹了一把汗,他们四人到达石泉县后便开始步行,抵达白雾山后也不走正常山道,而是故意在山谷之中七绕八绕,眼下四人已经徒步一天一夜,脚程上百公里,普通人根本撑不住。但陈峰毕竟不是普通人,他是一名猎能者,虽然只是一名没什么战斗力的翡蓝猎能者。

鬼斗似笑非笑:“原本用不着这么麻烦,但这一路上我总感觉被人盯上了,还是谨慎一点好。”

“明白。”

“风,看一下。”鬼斗吩咐。

“是。”走在最末尾的长发男人毕恭毕敬地低头,他的脖颈处有一个“風”的文身。风飞快地窜上一棵杉树并爬到了树顶,闭上双眼:“心眼?开!”

瞬间,方圆一里的空间都处在风的猎能领域内,任何猎能者和死徒都逃不出他的感知。反复确认方圆一里之内再没有其他人后,风跳下杉树,向鬼斗汇报:“没人。”

“奇怪。”鬼斗眯着眼睛,“我直觉一直很准的。”

“老师要是不放心,我留在这里守株待兔。”另一名高大健壮的随从开口,他中气十足,神色凶悍,后脖颈下纹有一个“山”字。

“不必。”鬼斗挥挥手,“可能是我紧张过度了。”

此时陈峰得到片刻喘息,正望着一棵树出神,准确地说是两棵树,它们高约20米,紧挨着生在一起,树干在10米高的地方彼此连接,互相缠绕,缠绕到一定的高度后,两棵树干再次分离,向着两边生长,最终交融成一个奇异的“H”形,月色之下,散发着一种凄楚的落寞感。

“它叫鸳鸯树,当地人又叫它夫妻树。”鬼斗饶有兴致地说。

“夫妻树吗?”陈峰看得出神。

“传说宋朝有一对少年少女相爱,可惜门不当户不对,双方父母极力反对,少女的父母强行给女儿安排了一门亲事。少女出嫁的前一晚跟着少年私奔了,两人逃到幽谷岭,在这儿互诉衷情,最后一起服毒殉情。村民找到他们后,为了成全他们,便将他们埋在此地,没多久这里就长出一棵鸳鸯树。”鬼斗露出一个颇为失望的微笑,“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有类似的景观,都会编排上大同小异的爱情传说,人类啊,就是喜欢自我感动。”

陈峰也笑了,没有接话。有那么一瞬间,这个烂俗的爱情传说让他想到了自己:当年他的妻子,正是在结婚前一晚出逃,拉着他私奔了。不过他们不能相爱的理由,并非门不当户不对,而是他陈峰是一个继承型猎能者。陈锋妻子的父亲也是猎能者,他听说过继承型猎能者的“诅咒”,说什么也要阻止女儿跟陈锋在一起。可最终,他的女儿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陈锋。

两人婚后的第三年,妻子意外怀孕了,她选择了隐瞒丈夫。陈锋发现时已经太晚,他抱着妻子大声痛哭。妻子却只是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像在安慰一个受委屈的孩子。她告诉陈峰,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爱陈锋,想为他生个孩子,然后一家三口可以幸福地生活,这幸福的时光或许非常短暂,但她没有遗憾。

十个月后,孩子顺利出生,是个女孩。女儿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像母亲,母亲的身体却一天天衰竭。女儿八岁那年春天,陈锋的妻子走了。临走前,陈锋推着轮椅陪妻子最后看了一次樱花,妻子靠在陈锋的怀里,紧紧抓着丈夫的手,留下最后一句话:诗诗就拜托你了。

妻子死后,陈锋的人生只剩下两件事:抚养女儿长大,绝不让女儿重蹈她母亲的命运。为此,他想尽一切办法要让女儿成为普通人。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帮他实现愿望的人——鬼斗。鬼斗手上有一种药物,陈锋的女儿只需要坚持服药到二十岁,就可以抑制住体内猎能的觉醒,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普通人,这样,她就可以顺利长大、恋爱、结婚生子,普普通通地度过一生。鬼斗愿意帮陈锋,但他开出了自己的条件:必要的时候,陈峰要为鬼斗付出一切。

陈峰答应了。

那之后,鬼斗除了每隔三年给陈锋寄一次药,就再没找过鬼斗。有时候,陈峰几乎要忘了这个契约,许多个午夜梦回的深夜他会突然惊醒,想起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他没奢求躲过这一劫,他只希望这一天能来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他还想再多陪陪女儿,看着她上大学,看着她谈恋爱,看着她穿上白婚纱……他每一天都这样乞求着,可是老天没有回应他。一个月前的新年夜,鬼斗出现在他家门口。

“鬼斗先生,”陈峰声音沙哑,“我可以……给女儿打个电话吗?”

鬼斗意味深长地看着陈峰,冷暗的光线下,中年男人嘴唇紧抿,脸色苍白而忧伤。陈峰觉得鬼斗那双浑浊的灰色眼睛似乎能看穿他的内心,但他很坦然,事已至此,他没必要再隐藏身为一个父亲的软弱。

片刻后,鬼斗点点头:“别超过一分钟,容易被定位。”

“谢谢!”陈峰感激不尽。

风从口袋拿出一只最古董的诺基亚手机扔过去,陈峰接过,立刻拨通女儿的手机号,等待的过程中,他抬头仰望着眼前的鸳鸯树,心情万分复杂。他祈求着女儿一定要接通这个电话,可是很快他又祈求着女儿不要接通,他怕自己无法承受。

“喂?”电话还是通了。

“是我。”

“爸?!”对方立刻认出父亲的声音,“怎么是陌生号码呀?该不会是你的手机又丢了吧?”

“是啊。”

“我说嘛,这些天你电话都打不通。”

“你在家还好吗?”

“挺好。”

“记得一定要按时吃药。”

“知道啦,一周一次,一直吃到二十岁!”女儿有些不耐烦,“啊对了,齐叔是不是辞职了?”

“对,爸辞掉的。”

“为什么啊?齐叔多好的人,是不是他又劝你少喝酒惹你生气了?齐叔那也是为你好……”

“诗诗。”陈峰打断女儿,没时间了,他想跟女儿说点什么,可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诗诗啊,爸爸平时……是不是对你太严厉了?”

“是有一点,不过还好啦,我都习惯了。哎呀,干吗突然说这个……”女儿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陈峰也笑了:“诗诗啊,爸爸再问你一个问题。”

“我听着。”

“你在学校里……有喜欢的男孩吗?”

“爸!”女儿叫起来,“你是不是又喝醉了?!”

“爸爸没喝酒。”陈峰捏紧了手机,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哽咽,“爸就是觉着,诗诗长大了,要是有喜欢的人就勇敢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吧。”

“行了行了,我不会早恋的,您就别套我话了,准又是在网上学的什么新套路吧?”

“好,好,爸不说了。”

“爸,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很快,忙完生意就回来了。”两行热泪划过男人的脸庞。

“那好,先不说啦,拜拜。”

“再见。”

信号断了,山走到他身前,夺过诺基亚手机,紧紧一握便将其捏成粉碎,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行人继续赶路,离开前,陈峰最后抬头看了一眼鸳鸯树,轻声说:“我永远爱你们。”

星城,步行街。

星巴克店内坐满了年轻人,陈诗诗穿过高谈阔论的人群,小跑着回到角落靠窗的座位上,朝闺密赔了个笑脸:“不好意思,久等啦。”

“没事,谁打来的电话呀?”闺密坏笑,“该不会是男朋友吧?”

“怎么可能?!是我爸啦……”陈诗诗吐了下舌头,“他手机丢了,用别人手机给我打过来的,来电显示都没有。”

“那也用不着躲着我去接吧?”闺密假装生气。

“不是,里面太吵,怕听不清。”陈诗诗脸微微红了一下,她撒谎了,其实当她看到陌生来电时,她下意识地产生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顾星河打来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可能是因为顾星河转学后手机就打不通了,整个人都神神秘秘的。

陈诗诗看了一眼手机:“电影快开场了,咱们走吧。”

两个女孩手拉着手推开星巴克的玻璃门。晚上八点,步行街上霓虹璀璨,人潮汹涌,陈诗诗刚走几步就站住了。巷口转角处,一个穿着破旧斗篷的流浪汉正躺在一张公共长椅上,他身材高大,弯曲着双腿才能勉强睡下,一头凌乱的棕色长发散落下来,拖到地上也毫不在意,他的臂弯里还窝着一只胖乎乎的灰色英短猫,看上去像是睡着了,挺冷的天,他们相依为命的样子怪可怜的。

陈诗诗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将手里那杯没来得及喝的热咖啡放到椅子旁,接着又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红色钞票,扔进地上的吉他袋里。最后,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胖猫的脑袋。

胖猫懒洋洋地睁了一下眼睛,又眯眼睡过去。

陈诗诗心满意足地笑了,她刚站起来,流浪歌手却猛地坐了起来:“小姑娘,你心真好呀。”

“哇——”陈诗诗吓了一跳,“你你你……没睡啊?”

“闭目养神而已。”流浪歌手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胖猫从他怀里跳下来,也撅起屁股伸了个懒腰,跟主人如出一辙。

“小姑娘,我是流浪歌手,不是乞丐。谢谢你的好意,我给你唱首歌怎么样?”

“好啊。”陈诗诗大方地点头。

“你想听什么歌?”

“嗯,”陈诗诗认真想了一下,“没有特别想听的,你随便唱一首吧。”

“好。”

流浪歌手拨动吉他,一时间,四周的嘈杂和人潮跟与他们无关了,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流浪歌手温柔而沙哑的嗓音,像是飘落在平静海面的潮湿春雨。

“Emily comes home from school

Grabs onto her daddy's hand

He says, ‘Baby girl, what's wrong with you?’

……”

与原曲相比,流浪歌手的声音低沉而沧桑,节奏也变得缓慢悠长。陈诗诗听着这温柔的低吟,仿佛被拉到了另一个时空。

“I didn't bring her up so they could cut her down

I didn't bring her here so they could shut her out

I'd live my whole damn life to see that little girl smile

So why are tears pouring down that sweet face?

She wasn't brought up that way……”

恍惚间,陈诗诗似乎看到了爸爸。爸爸正站在一棵树下,月光很暗,他的背影既悲伤又落寞,陈诗诗忽然意识到,原来爸爸不知不觉已经老了这么多。陈诗诗想要张口叫他,却发不出声音。她试着走近,前面却出现了许多迷雾,她怎么也无法靠近父亲,最后只能停下,远远地望着他。

这个背影让陈诗诗特别难过,一股浓郁的忧伤在心底融化开来,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响起,像一声沉沉的叹气,又像一声不舍的告别,一阵风吹来,终于,她听见男人的声音:爸爸永远爱你。

“……God I didn't bring her up to watch them lay her down

Nearly killed me the day they put her mama in the ground

Only thing that kept me alive was that little girls smile

So please don't take that away……”

“诗诗……诗诗?”闺密轻轻摇晃着陈诗诗,“你没事吧?”

陈诗诗回过神时早已泪流满面,步行街的热闹又包围过来,世界重新注入色彩和温度。陈诗诗不明白到底怎么了,刚才自己是走神了吗?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

“没事,我听歌听得太入神了……”

“歌?什么歌?”闺密一脸困惑。

“就是他弹……”陈诗诗没有说下去,长椅上空空如也,座椅上放着一张红色纸币,但那杯咖啡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