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城的夏天迎来了最热的两个月，学生们漫长又美妙的暑假来临了。正是个这个暑假，我们公司推出的一款交友软件在市场上有了重大突破，用户量高达一百多万，这款以情侣秀恩爱为最大主题的社交APP由越泽亲自带头研发，名叫七夕。
用户在上升到两百万时遭遇瓶颈，无论公司如何推广，用户量都止步不前。连夜开会讨论，最后在我的提议下制定了一套全新的方案，方案的核心内容就是把越泽包装成我们企业的明星符号，结合产品文化进行立体化地传播，这套方案除了越泽本人不太赞同，几乎全票通过。
接下来我动用自己的资源联系上本市电视台的一位策划人，帮越泽争取到一期综艺节目的嘉宾，那期节目的主题是“小说里走出来的总裁”，基本条件是：三十岁以下、开公司、单身、帅气、业内有一定名气，具备话题性。
我当时直接给电视台的朋友发了一张越泽的硬照，她立刻笑着说：“话题性够了。”随后又调侃，“这么帅，应该去混娱乐圈的。”
那期节目播出后，越泽立刻变得了话题人物，公司乘热打铁，找了北京那边的专业营销团队，给越泽进行了一系列的包装和宣传，那段时间，各大社交网上每天都有他的名字和新闻，同时，我开始为他筹办线下的大学巡回演讲活动，演讲台词是我亲手拟写的，主题围绕创业、成功、梦想、励志、正能量等关键词，在年轻人群体里很受用。
短短三个月，一个多金优质的单年企业新星就这么诞生了。时机成熟后，越泽开始为自己的公司和自己的产品代言，用户瞬间达到四百多万，还有稳步上升的趁势。
至此，我们公司终于开始全面盈利。不久后，又与一家国内的手机公司达成了合作，把我们的软件和该公司推出的大学生情侣手机捆绑销售。
在这个特殊时期，我从公司的企划部主管摇身一变成了越泽的全职经纪人，忙着给他安排档期，出席各种商业活动。
面对这些工作，越泽也十分配合，他虽然不太赞同这个方案，然而一旦决定下来，还是拿出了百分之百的职业态度。
作为一百多号员工的老板，同时还要做荧幕上的“明星”，忙的时候一天下来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对于这种超强度的生活他没有丝毫抱怨。
一方面，我为他高兴，一方面，我也为他担忧。越泽这种过头的振奋和激进并不像是走出伤痛的表现，反而像是另一种逃避。
我他的眼中，我似乎看不到成功的喜悦，只有工作、工作、不停地工作。我感觉越泽的精神就像一个被越拉越长的橡皮经，长到仿佛没有极限。但我知道，会有那个极限的，那之后，可能就是崩断，然而再反弹。
终于，这天还是来了。
12月25号圣诞节，越泽的大学巡回演讲第七站，地点是星城南林大学。如果我知道艾七喜还在这里读大学，我一定会临时取消今天的行程。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那天的演讲在多媒体教室进行，外面摆着情侣手机的展售台。
越泽站在讲台上，自信洒脱地说着激励人心的演讲稿，结合着幻灯片广告介绍七夕这款社交APP。
一切都很顺利，最后十分钟的互动时间里出了点小问题，一个冒冒失失的女孩完全无视本次演讲主题，直接问到越泽对于爱情的看法，言辞犀利，有故意捣乱的嫌疑。
爱情这个话题，越泽一直不愿过深地谈论。我们也为他准备过比较官方的回答，一般是模棱两可，打个太极巧妙地避开。
“我是代表您的广大粉丝来谋福利的！我想问，越泽先生你真的没有女朋友吗？这太不科学了！你该不会是像那些明星一样伪单身吧？”
“曾经有过一个很喜欢的女孩。”
“那现在呢？你不肯谈恋爱是因为她吗？老实说我才不相信呢？像你这种长得帅又有钱的男神一般都是花花肠子！”
谈话进行到这里，场面有些失控。大家的八卦欲被彻底勾起来。我想出面打圆场，可越泽阻止了我。很意外，他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不堪的过去，那个玩世不恭，游戏人间，对于爱情从来不抱希望的越泽。
这个直白的承认换来短暂而诡异的安静，里面是有不少人等着看“好戏”，可没想到好戏来得如此轻易，竟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也包括我。
只有越泽，前所未有的坦然，他甚至平静地微笑。
“你们或许会问，她是怎样一个女孩？其实她很普通，普通的漂亮，普通的可爱，但却独一无二。可惜她从不曾察觉，还有些自卑，常常把自己伪装成没心没肝的样子，其实只是害怕受伤。她明明很倔强，自尊心很强，却愿意为了我一次又一次地妥协和牺牲，甚至在我最绝望糟糕自暴自弃的时候也没有放弃我，带我走出困境，她做这些，并不为别的，只因为她爱我。
“我也是后来才渐渐明白，爱不是大脑皮层的一些细胞反应，爱是一种能力，每个人都应该拥有的能力。爱不是钻戒、鲜花、教堂、誓言、烛光晚餐这些锦上添花的东西，爱是时时刻刻想要和她在一起，睁开眼能见到她，闭上眼梦见她。一想到她，就觉得很暖，从心、到胃、到手掌、到全身的每一处，再麻木僵硬的心也能变得柔软。你不会再刻意记住爱的存在，因为它已经和你爱的那个人融为一体，呼吸一样自然而然又不可或缺。
“不瞒大家说，这款手机软件在设计之初，我就是想当成求婚礼物送给她的，可惜再也没有机会。希望大家别像我一样愚钝，放下骄傲，珍惜眼前人。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更好的爱情，此刻你爱着她，她也爱着你，就是最好的爱情。”
直到后来，我都忘不掉这段话。我从没想过，在情感方面一直极度内敛的越泽竟会流畅地、坚定说出这么一段洋洋洒洒又感人肺腑的爱情感言，这些话，并不是他灵光一闪，信手拈来，一定在他心里，重复了很多遍吧。
他摘下我为他量身定做的钻石王冠和黄金披风，他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光明磊落地坦白了自己过去，和那段并不美满的爱情。
他的真诚为他力挽狂澜，迎来了铺天盖地的掌声。这些掌声就像是汹涌的海浪，不停地撞击着我心中的情感与理智，让它们濒临崩溃。
但我告诉自己，不能在这一刻被击垮。演讲结束后我假装十分镇定，假装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走出多媒体教室，车却不见了。打电话给助理才知道，之前泊车的地方是禁止停车的，所以跟保安协调之后，把车停在了校门口附近的停车坪。我带着越泽步行赶过去，却没想到，在那儿遇见了艾七喜。
当时的艾七喜正跟七月打闹着，就像一对普通的大学生情侣。一开始我并没有发现，率先发现的事越泽，在离商务车十米远的地方，他站住了，像一颗钉子扎在地面。
他远远看着艾七喜，眼中没有愤怒，没有嫉妒，有的只是能把人给淹没的苦楚。
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越泽地站立在城堡的废墟之中，等待着不再回来的爱人，他像个孤独而偏执的小孩，任由雨水淋湿了他的头发，眼睛和苍白的脸。他只是丢失了爱人，却像丢失了全世界。
两人很快也看见了我们，笑容瞬间凝固。艾七喜似乎想走，但七月却拉着七喜走过来跟我们打招呼，晴天餐馆那一幕似乎又要重演了。
越泽跟七喜的眼中只有彼此，可从头到尾却一言不发，哪怕一个表情都没有。全程都是我跟七月在讲话，最后，我拿出活动方的情侣手机送给七月，以此作为结束。
七月很识趣地收下，并祝我跟越泽幸福美满。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跟七月都好可悲，我痛恨这种自欺欺人的游戏。可最终我跟七月还是把这场戏给优雅大度地演完了。
原本事情已经结束，几个声音尖细的大学生围上来，吵着要让越泽签名，还要合影。越泽心不在焉的应对着。
后来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我不得不强行带越泽离场。越泽在我和助理的护送下，朝身旁的商务车走去。
我为越泽拉开车门，他单手扶住车顶，刚要弯腰上车却停下来。
那一刻我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表情，但我听到他用很轻的声音说：“对不起。”
然后他转身了，穿越混乱的人群，对于那些想要簇拥上去要签名的女孩，他或轻轻绕开，或礼貌推开，他目光坚毅，步履沉稳，像个披荆斩棘的骑士穿过那最后一条河流。最终他在艾七喜身前停下，双手捧住她的脸颊，深深地吻下去。
这个吻一发不可收拾，他张开手臂地把艾七喜拥入怀中，变得深沉而激烈，七喜像一株脆弱的柔软植物，挣扎根本无用，很快沦陷在他痛苦的狂热中。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有人不可思议地尖叫起来，更多人已经掏出手机开始录像。
两人纠缠了十多秒，艾七喜猛地清醒过来，惊恐地推开她，狠狠给了他一耳光，“先生请自重。”
摄像头的闪光灯打在越泽苍白的脸上，他像是感觉不到痛，目光痛苦而茫然。他想开口说点什么，但艾七喜没给他机会。
新媒体时代根本藏不住事，二十分钟不到，越泽强吻女大学生的视频就在网络上铺天盖地地传开了，立刻上了微博的热门话题前三。
那之后，我的手机一直在响，有公司同事的，也有合作商的，作为越泽的经纪人我焦头烂额疲于应对，最后我干脆统一回复：整件事都是计划好的炒作，不用担心，一切尽在掌控中。一切尽在掌握中？真搞笑，我快连自己都控制不住了。
“妈的。”车厢内，我将手机狠狠扔出去，仰起头狠狠呼出一口长气。
“沈总？接下来要怎么办？”身后的助理弱弱地问，她还没见过我发这么大脾气。
“两小时候后的节目访谈继续，另外叫团队准备新的新闻稿……”
当晚，我在一档访谈节目的录影棚，跟主持人和对着采访的剧本。助理红着眼睛跑来告诉，“沈总，越总不让造型师给他化妆，也不说话，样子很可怕……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我去看看。”我把手中的文件交给小刘，抽身去了一趟后台。
越泽坐在昏暗的角落，像一个自闭症患者。给他准备的衣物没有换，身旁的造型师还在好声好气地交涉着，越泽却无动于衷，像一个被拔下了插头的机器人。我打了个手势，让造型师先回避一下，她离开了。
我叹了口气，在他身旁坐下。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觉得自己像一株枯萎的花，是什么花我也不知道。说起来，我以前觉得自己应该是红玫瑰，可最近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更像白玫瑰。或许这世上，根本没有红玫瑰和白玫瑰这一说法，爱上了怎样的男人，我们就是什么颜色的玫瑰。
明明已经节骨眼上了，我却胡思乱想着。我们就那么苍白无力地沉默着。
“对不起，我搞砸了。”终于，他先开口了，声音沙哑。
“别担心。”我捋了一下刘海，强打气精神，“我已经通知了媒体统一口径，我们可以将计就计好好炒作一把。”
“我不是指这个。”他摇摇头，露出苍凉的笑，“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不准情绪化，不准偷偷想念，不准回头看。去过自己另外的生活。你要听话，不是所有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
“你曾经告诉我的这句话，每天睡前，我都会对自己说一遍。我以为，说上一百遍，一千遍就会变成真的。直接今天我看到她，我才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越泽别这样……”我把手放到他的肩上。
“不，你不明白。我其实没有你们以为的那么坚硬。我真的没法再这样下去了，节目帮我推了吧，我不想录了。”
“越泽，你成熟点。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还有一家公司，你是老板。”
“我没资格当什么老板，我已经想的很清楚了，我会退出。公司已经步入正轨，就算没有我，你跟谭志两个也能打理得好。我今后也不会再上电视了，我也不想再以任何方式出现她的生活中。”
“为什么？”我有点糊涂了，“你恨她？”
“不，我爱她。但如果我的存在真的是她幸福的阻碍，那么我消失。只要她能真的幸福，就算身边的不是我，也没关系了。”
呵！多么深情，直到这一刻，想得还是她。
我还想说什么，这个时候我无论如何都要说点什么，可突然间，我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想说了。
我把手从越泽的肩上拿了下来。
这一次，我认输了，彻彻底底、心服口服。无关运气，无关实力，无关时间的早晚，仅仅关乎爱。他们相爱，哪怕彼此伤害，彼此误解，彼此远离，但依然相爱，没什么可以改变这一点。
其实我早该发现的，跟越泽相处的这些时间里，每一次，只有谈到七喜时，他眼底才会流露出短暂的柔情，而这种柔情，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给过我。
我站起来，俯身凑近那面沾满渍斑的化妆镜，从包中掏出口红。我妈曾告诉我，如果你来不及化妆，至少要给自己的嘴巴涂上口红，口红是很神奇的东西，可以点亮你的自信、美丽，和爱情。
什么节目，什么公司我也一点都不在意了，此刻我唯一关心的是，在这场爱情的战役中，我是以最好的姿态入场，那么至少，我也要以最好的姿态退场。
我一边对着镜子抿着嘴唇，一边说话，“我要给你看一封邮件，是艾七喜发到你工作邮箱的。我还要告诉你，两个月前，你去北京出差那次，七喜来公司找过你。是我赶走了她。我对她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越泽，你已经辜负了他，没有资格再爱他，所以把越泽交给我吧。’她当时哭了，离开前，她让我代替她好好爱你。我答应了，现在看来我要食言了。越泽，我爱你，比任何人都更爱你，你一直知道对不对，可是你不需要。”
越泽没有回答，但我早知道了答案。
我涂好口中，我起身走到越泽身后，轻轻抱住他。时间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的那个下着雨的深夜，我第一次从背后这样抱住他，我从没告诉他，那是我第一次主动抱别人。
现在是第二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我亲吻了他的头发，“再见。”
我走出后台，带上了门。
很奇怪，在这悲壮的时刻我并没有流泪。相反，我感到一身轻松。很多年前那个骄傲冷血战无不胜的沈碧似乎又回来了。等待着她的是精彩纷呈的人生，是前途大好的未来，她就像是神话中的那只鸟，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睡在风力，永不落地。
没人知道，很早以前，她其实也爱上过一棵树，也想过要放弃自己的骄傲和美丽，简简单单地在枝头栖息和安家。
可惜啊，有些人的爱情，是求仁得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