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泽拒绝去医院,就在楼下小诊所缝了几针,然后向公司请了一星期的事假在家待着。
我也没去大学上课了,每天在家照顾他,给他做饭洗衣扫地,换纱布和药水。绝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沉默的,对于那晚的事也绝口不提。
第三次给他换药时我终于忍不住了,我的第一个问题就白痴得应该一头撞死:“这么深的口子,被什么东西伤的啊?”
“水果刀。”他声音很沉。
“是阮修杰吗?那晚是他对你……”话到这又吞回去,其实我早知道了。
越泽淡淡地看我一眼:“去给我煮杯咖啡吧。”
我不动,深埋着头,肩膀却忍不住颤抖。我努力不哭,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愧疚。可我毕竟不是我妈,不是那种犯了错还能理直气壮把错推给别人的强大又无耻的女人。
“快去吧。”他俯身,轻轻拨了下我乱糟糟的刘海,声音里透着无奈。他很少会对我这么温柔的,算不算原谅的意思?想到这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我赶紧起身冲进了厨房,煮咖啡的十多分钟里,我又把自己默默诅咒了几十遍。
两天后,我抽空回了一趟学校。
据说学校领导会突击检查,所以偷偷在外面租房的大学生们都火速赶回到了宿舍,我和王璇璇也不例外。
那晚我们被迫睡回硬邦邦的木板床,还要强忍着许梦蕾那朵千年奇葩的荼毒,出乎意料的是当晚并没有人来检查,我和王璇璇都睡不着,便在黑暗里聊起天来。
王璇璇不停地跟我说她和阮修杰在一起的事,说他如何喜欢自己,有时候很温柔,有时候很霸道,有时候又任性得像个小男孩,让她又爱又恨欲罢不能。
我双手枕头,想象着王璇璇说这些话时脸上洋溢的幸福,更加不敢把那晚越泽受伤的事情告诉她了。更该死的是,当她问我有没有在听时,我还慌张地应道:“王璇璇,真嫉妒你呀,有个这么好的男朋友。”
“哈哈,尽情地嫉妒吧,千万别憋坏了。”王璇璇更得意了。
被完全无视的许梦蕾酸溜溜地插话了:“切,我听着觉得也不怎么样嘛。我最近交的这个男朋友,绝对甩他几条街,改天带给你们瞧瞧……”
“真的呀?昨天我在校门口看到一辆兰博基尼,该不会就是你男朋友的车吧?”王璇璇夸张地喊起来。
“对,就是他的。”这种一听就是鬼扯的话她居然也敢接。
“哇塞!好厉害喔!”王璇璇操起台湾腔,“可是人家不明白耶,你男朋友都那么有钱了,他怎么还忍心让你天天睡宿舍用五毛钱一片的姨妈巾呀……”
我捧腹大笑,差点滚下床。
第二天星期六,我回到越泽的家,正准备收拾东西出门给苏小晨补习,他却提前打来电话告知我不用去了。电话那边他一改往常的调侃,语气有些急迫:“七喜姐,今天你不用来家教了,我这边……出了点事。”
“怎么,是不是又欺骗了哪个小姑娘的纯真感情?”
“我这会没心情开玩笑……”那边有些生气。
“好啦不逗你啦,发生什么事啦?跟姐说说。”
“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总之先这样吧,再联系。”
电话匆匆收了线,我举着手机有点茫然地傻站着。亏我还好不容易洗了个头,结果得知不用出门了,这感觉真难受啊。
全程旁听的越泽没有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怎么,被你那富二代小男友放鸽子呢?”
“关你哪门子事儿啊!再说呢,我要真有个富二代男朋友,我还成天在这看你脸色?”见他主动调侃,我也凶起来,不再因为之前的愧疚而小心翼翼。本以为他会不带脏字地回击我,谁知他只是端着咖啡杯倚在房门口不咸不淡地看着我。
直觉告诉我,他今天心情不错。本以为他会说出什么好听的话,结果他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既然大家都很闲,不如下午给家里来一次大扫除。”
“不要!”我立刻拒绝,“每天都要洗衣做饭伺候你,还嫌老娘不够累啊?”
“你现在是我的合法妻子,老婆顾家,老公赚钱,不是天经地义吗?”
“我看你不仅是渣男,还是直男癌晚期啊!”我瞪他一眼,其实心里高兴着,我曾一度以为他永远不会跟我这么欢乐地斗嘴了,“谁说女人就应该顾家了,女人就不能出去赚钱啊?”
“那好。”他微笑,“你下午家教时薪多少?我照付总可以了吧。”
“早说嘛,有钱万事好商量。”我露出贼兮兮的笑。
说到大扫除,我可是相当有经验,当然这算不上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小时候我妈从不做家务,她每天的安排一般是这样:花一上午时间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我姐。下午再去逛街购物,或者去麻将馆输钱。晚上一回到家便开始找我爸吵架,理由大同小异,无非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妈对吵架可谓全情投入,用尽平生所学,每次都绞尽脑汁变着法子羞辱我爸,家里能摔碎的东西无一幸免,最夸张的一段时间我们家的锅碗瓢盆全换成了铝制品,方便她反复摔。至于我爸呢,一开始会象征性地争辩几句,最后索性坐在沙发上抽闷烟,一根接一根。
“抽抽抽,就知道抽,抽死你个窝囊废!”记忆中,我妈最喜欢重复的就是这一句,咬牙切齿,指着她丈夫的鼻子恶狠狠地说出来。
说完这句话她便生气地夺门而出,然后理直气壮地跑去外面找她的情人,我猜。
她走后,这个狼藉不堪的家便只能由我来收拾残局,那时我特别痛恨他们,我爸我妈都恨,恨不得他们通通去死。谁知后来我爸真的死了,我妈如愿以偿地离开了这个名存实亡的破碎家庭,她再没管过我,我也不需要她管。
我一直想证明,没有她,我会活得更好。
虽然回忆不是很愉快,但好在今天这场大扫除还是积极阳光充满正能量的。越泽的伤还没好,我不让他沾水,就让他负责一些简单的房间整理,哪怕这样,他还笨手笨脚。我看不下去了,直接让他滚去休息。
越泽有些过意不去:“这样吧,晚餐我叫外卖,你别做了。”
我啧啧称奇:“想不到啊,就算是禽兽,偶尔也会讲出一两句人话。”
“我一直想讲人话的,怕你听不懂。”
“看招!”我一块湿抹布扔过去,他轻松接住,水却溅了一脸,我哈哈大笑。
晚饭我吃的是肉汁拌饭,小时候我最爱吃的就是外婆为我做的汤拌饭,她做的菜都会留汤,我就喜欢将那些菜汤倒进白米饭里,油腻腻的汤汁将饭搅拌得黏稠香甜,我能一口气吃两大碗。现在,手中这碗卤肉饭,让我想起了童年的味道。
“吃这种拌饭对胃不好,也不利于吸收。”越泽吃的是广式烧鹅饭,正在喝啤酒。
“一边吃饭一边喝酒对身体更不好。”我反击道。
越泽给哽到了,无奈地笑笑:“我是在关心你,你不领情就算了,还要找架吵。你要这样,以后会嫁不出去的。”
“承蒙关心,追我的人多着呢!”我这句话明显底气不足,埋头往死里扒饭。
越泽不再讲话。
过了一会,他忽然抬起头,正色道:“七喜。”
“干吗?要倒水自己去。”
“你欠阮修杰的钱,那晚我已经帮你还了。”
我一怔,难不成那晚他们是在为了这件事吵架?
“以后如果还需要钱,我会借你,也不会再问原因。”第一次,我在他眼神中看到了冷淡之外的光泽,尽管它依然被一层忧郁的雾气笼罩,让人无法确定是不是温柔与爱意,但没关系,我已经很满足了。
鼻子忽然有点酸,我低下头:“外婆。”
“什么?”越泽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不是想知道我要钱做什么吗?”我抹了抹嘴,“是因为我外婆,她现在还躺在老家的医院,要做手术,舅舅说手术费和一系列康复医疗费很贵……小学六年级之前我一直都是外婆带大的,她很和蔼,对我很好,从不重男轻女。她现在在医院肯定过得不好,我每天都很想她,几次要回去又忍下来了……”我变得语无伦次,像个三岁小孩那样连讲清楚一件事情都牵强极了,我只想哭。
越泽没插嘴,一直听着。
“……所以,很对不起。”我想我是疯了,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啊,大概我只能趁着自己脆弱的时候才能卸下虚张声势的伪装坦诚相对吧。
我抬起头,正视他的眼睛:“越泽,我是说真的,无论是你的伤,还是这些天里给你造成的麻烦,都挺对不起的。其实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说这些,我并不是个白眼狼,你对我的好对我的照顾我都清楚。我也不是故意要给你添乱。我只是觉得,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你,我们天天朝夕相处可我对你一无所知,这对于一个女孩来说是很没有安全感的事情,我一没安全感就会胡思乱想,就会莫名其妙……”
“艾七喜。”他打断我,嘴唇微张,明显在酝酿什么。
世界在那一秒失去了声音,我甚至有一种错觉,自己眼眶中的泪水也停下了旋转。时间定格的那一刻,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之间的距离不再遥远,只有一张饭桌。天知道,这一刻我等了多久。
“你,该去工作了。”
我感觉自己微笑着脸就那么僵住了,不知道是继续保持微笑,还是迅速收回。换平时我肯定能立刻转移话题,或者抖个机灵,这事就过去了。可这一刻我不行,我感觉做什么都不对。于是我只好干巴巴地搅拌着碗里的饭。
越泽也察觉到气氛的微妙转变,他淡淡补充:“你不是说今晚要去一家清吧驻唱吗,我没记错吧?”
“是的。”我垂下眼帘,挤出一个笑。
“我开车送你。”
“那,你要顺便去坐坐吗?那地方还不错的。”我再次期许地看向他,其实我更想说的是我唱歌挺好听的。
“晚上还约了客户,改天吧。”
“OK,下次呗。”我急忙挥挥手,生怕被他听出语气中的失落。
窗帘静静舞动起来,外面刮起了不小的风,挂在阳台上的空衣架“吧嗒”地碰撞着,一下一下,像是敲打在我的心里的摆钟。原本温存美好的时间,突然间就变得有些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