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路边拦下一辆TAXI,直奔星城的汽车东站,虽然坐火车回老家更便宜,但坐汽车更快。
车子开出好长一段路我才突然意识到,就算我现在立刻见到外婆,见到黄医生,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我开始哭,确切说我都没力气哭了,只是任由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下来。我用右手狠狠抹了一把,手背湿了,我又用左手去抹,然后左手的手背也湿了,接着我开始用手臂,我就那么反复得儿笨拙得抹着脸上的眼泪,除此之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小妹,你……没事吧?”前面的司机有些担心。
“没事。”我捏了一把鼻子,“师傅麻烦你快点开啊。”
二十分钟后我赶到汽车东站的售票厅,唯一还开放的长途车售票窗口前面排着一条很长的队伍,目测至少有五十个人。我很担心会赶不上末班车,咬了咬牙,埋头插队了。这是我第一次插队,结果轻易就失败了。
一个中年大婶气势汹汹地逮住了我,劈头盖脸骂过来:“唉你这小姑娘怎么回事啊?你这是插队啊。”
“对不起我是真的有急事……”
“有多急啊?急着投胎啊?”大婶不怕事大,吆喝着嗓门喊起来,“这么晚了还赶过来坐车的人谁不是有急事啊?就你金贵呵,就你时间耽误不起呵。亏你还是读过书的年轻人,素质都被狗吃了,你爸妈没教过你怎么排队吗?我真替你害臊!”
“对不起对不起……”围过来看戏的人越来越多,我实在扛不住了,灰头土脸地跑走了。
我躲进厕所,在眼泪出来前用冷水冲了一把脸。
没事,没事的,别管她怎么说,一会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去排队,抓紧一点应该赶得上。
我努力做好心理建设,鼓起勇气走出厕所,却愣住了。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人影,是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消瘦中年男人,正双手插袋,微微驼背。
他是我的舅舅,那个利用外婆骗我的王八蛋。
自从出狱后他就一直保持着光头,整张脸由于纵欲过度而提前衰老,双眼无神,不说话的时候显得麻木不仁,如果不了解他的人,会觉得他有些憨实,甚至是可怜。正是这张脸,当他痛哭流涕的时候,骗过了我这个外甥女。
愤怒和惊诧还在萌芽阶段,双脚就不由自主迈出去。跟着那个抖抖索索的匆忙背影,我离开了售票厅,踏入星城的繁华夜色。
舅舅站在路边左右看看,然后过了一个人行道,他没有搭车,兀自走着。我心惊胆战地跟踪着他,心中有太多的疑问:他为什么会来星城?现在要去哪?那些钱他都用来做什么呢?
我必须搞清楚这些。
跟踪持续了大约二十分钟,中途他开机打了一次电话马上关机,在报刊亭买了一包烟。大概是做贼心虚,一路上他还是习惯了四处张望,本能地防范着什么,我极为小心地保持着安全距离,他没有发现我。
二十分钟后,舅舅走进一个老旧的跳蚤市场,我立刻跟进去。这是一个由很多杂货小店组成的大迷宫,我穿梭在其中,感受着各种人异样的目光,像是一条误入了陌生地带的鱼,莫名的惊慌和恐惧让我微微窒息。
很快我穿过这片市场,舅舅的身影转入了一个很隐蔽的弄堂。我有些害怕,但还是咬牙跟上了。弄堂幽深而昏暗,我磕磕碰碰地摸索着,终于看到了前方的一束光。
那是一扇虚掩着的大门,里面隐约传来声音。越靠近,就越能感觉到门后面的人声鼎沸和乌烟瘴气。
其实我已经猜到了,根本没什么悬念,舅舅会去的地方只有一个——地下赌场。
仅剩的理智克制着我体内的愤怒,我站在门外,透过门缝窥探,舅舅早已经变了一个人,他红光满面,异常兴奋地挤进一张十多人的扑克桌。两个老赌友见他打趣道:“哟这不是老谢么,怎么?上次还没输够啊哈哈?”
“不就是钱吗,爷有得是。”舅舅掏出一沓钱扔到桌上,点烟的空当,立刻有人给他搬来一张椅子,他翘着二郎腿坐下,一副开赌的架势。
“你就吹吧,八成又是去骗哪家亲戚了吧。我就纳闷了,哪个缺心眼的还能被你这种人得手啊。”
“去你妈的,骗得到是爷本事,少废话,今晚老子是来赢钱的!”
“行行行,你有钱你说了算。”
真讽刺啊,就在几个小时前我还对着越泽大吼大叫,骂他是我见过最恶心的人。现在我要收回这句话了,跟眼前这个败类相比,越泽简直善良可爱的就像天使!
我永远也不会再原谅他了。不,应该说,我艾七喜会永远记恨他,诅咒他!不单单是因为他欺骗了我,更因为他居然利用自己的母亲、也就是我外婆危在旦夕的生命来做欺骗的筹码,得逞后他还夸夸其谈把这当成一种炫耀的资本!
我推门而入。
这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应,大家继续沉浸在赌博的世界中。只有舅舅敏感地抬起了头,并看向门口。下一秒,他手中的扑克牌掉落在地,脸色瞬息万变。直到我走到他跟前时他还是没有找到适合的表情来面对。
“七、七喜……你怎么在这呀?”
“我怎么在这,我怎么在这?!”我咬牙切齿地重复着他的话,“谢建国,我他妈倒要问问,你怎么在这?”
“我,那个……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来这找个朋友。”
“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我抓起桌上押着的钱朝他脸上摔过去,“你的良心都给狗吃了吗?这些日子我起早贪黑赚来的辛苦钱就是被你在这里给挥霍掉,外婆躺在医院两个月无人照料就快要被丢大街上了你却跑来这里赌钱!”
“不是,七喜你听舅舅解释……”赌场安静下来,所有知情的不知情的人都看好戏似的瞧过来。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哟,老谢,这是你外甥女啊,长得不错嘛?干脆把她骗到桑拿城去吧,以后就不愁没钱输了哈哈……”
舅舅脸色挂不住了,想拉我出去,我激动地挣开:“松手,谢建国,你不要碰我!”
“七喜,我这、这不是想多赢点钱给你外婆治病吗?”他还在狡辩。
“治病?!”我的天灵盖几乎要被一股热血给冲开,“要不是今天黄医生给我打电话,我都不知道外婆两个月没人管了!而且她根本没做手术,你凭空捏造的手术费,我看都拿来这里赌掉了吧!”
我越说越气:“谢建国,你还是个男人吗?大半辈子一事无成,逼走舅妈表姐,气死外公,好好一个家都给你毁了,现在你连外婆都不放过,还拿她的病来骗我!你就不怕她真的死了吗?!”
“滚开。”谢建国用力一推,我差一点跌倒。男人终于原形毕露,“死就死呗,早死早超生。老子就骗你怎么着,谁叫你蠢啊。还有,你他妈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家那点破事也好不到哪去。”
我一怔。
谢建国冷笑起来,“你以为你妈又是什么好货?成天在外面乱搞,现在好了,终于把你爸盼死了,可以名正言顺在外面找男人了。还有你爸,生前就是个窝囊废受气包,绿帽子都戴了多少年……对了,要不你赶紧去问问你妈,看看你到底是她跟谁生下的野种,说不定你的亲生父亲是哪个大款呢,到时候有钱了可别忘记借舅舅一点……”
“住口!”
我冲上去给了他一耳光,并且毫不犹豫地朝他丑陋的嘴脸上吐了一口痰。他可以指责我妈,因为我对她的恨并不比对舅舅的少,但我不允许他侮辱我爸。
舅舅一把抹掉口水,瞬间恼羞成怒,他狠狠一巴掌过来,我伸手去挡,整个人都被扇倒在地,他立刻冲上来揪住我的头发,在地上拖拽,用脚踢我。
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粗暴地殴打。如果爸爸还在,一定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可是爸爸不在了,没人来救我。意识到这点后我陷入了绝望,本能地双手护着头,狼狈地尖叫着。
“你算什么东西?你个婊子!杂种!”舅舅没有停手,他一边辱骂,一边用脚踩我,我放弃站起来,蜷缩成一团。
不知道肩和背被踩了几脚,舅舅的动作突然停下。
我抬头,发现一个微微逆光的身影正挡在眼前。两秒后,他蹲下来,将我轻轻抱起,是温柔的公主抱。这一次我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脸,是苏小晨。可该死的是,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误以为他是越泽,实在是因为,此刻他脸上的阴郁是我所不曾见过的,这根本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纯粹干净的大男生。
苏小晨没有要放下我的意思,一直抱着。之前还在踢打我的舅舅,已经被两个男人制服在地,他们看起来像是地下赌场的保镖。
苏小晨低头看了我一眼:“你还好吗?”
我点点头:“我没事……”
他稍微放心了一点,再次抬头时,眼神变得锋利:“你刚用哪只脚踢她的?”
被摁在地上的舅舅喘着粗气,没明白这个问题的意义。
“哪只脚?”苏小晨声音冷了一分。
舅舅只好回答:“右脚……”
“抓她头发的是哪只手?”
“右、不!左、左手。”
“把他的右脚和左手废了。”苏小晨面无表情。这时用膝盖压住舅舅的一个男人立刻从胸口掏出一把短刀,架在了舅舅的左手上。
舅舅面色死灰,拼命挣扎:“误会啊!这都是误会!七喜,你帮舅舅帮我求求这位少爷,是我该死,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知道错了……七喜,就算你不管我,也要想一想外婆啊,我是她儿子,我还要给她养老送终,我要是残了,以后谁来管她啊……”
两名保镖看着苏小晨,只等他一声令下。苏小晨再次低头看向我,眼神温柔又心疼,他在征询我的意见。
差一点,“废了他”三个字就脱口而出,天知道我有多么恨他。可是如果舅舅有个三长两短,外婆一定会心碎的,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外婆的儿子。他迟早会遭到报应,但不应该由我这个外甥女来做。
我疲惫地闭上眼:“算了,带我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他。”
苏小晨明白我的意思:“教训他一顿,扔出去。”说完他抱着我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