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不哭(全2册)

◆ 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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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我从模糊的梦中醒来。

窗外的朦胧月色照亮了大半边被单,以及我那伸出被单的脚踝。我试着挪动身体,被舅舅踢打到肩还在隐隐作痛。不过很快我就不在意了,我想到了外婆,想到了王璇璇,心情随之沉重起来,在得知阮修杰的真面目后我该如何面对她呢?

还有,越泽和阮修杰既然是亲兄弟,为什么要一直隐瞒身份呢?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非得这样相互伤害呢?

心绪如麻。

突然好想回到童年啊,回到夏天外婆的竹**,在后院爬满瓜果的篱笆下乘凉,我的世界里只有外婆的歌谣和怎么数都数不完的繁星,它们像纯净水一般盛满了我的生命,没有悲伤难过、担惊受怕。

我试着再次入睡但失败了,我觉得有些口渴,便起床去客厅喝水,然后窝在沙发上发了会呆,我看着落地窗外渐渐沉睡的城市,越发感到难以名状地忧伤与不安。

回房时经过越泽的房间,门是虚掩着的。

我盯着房门发了一会呆,推开了门。

这件真的很不可思议,后来我才发现,当你爱上一个人时,你只会源源不断做出各种不可思议的事,它们就像是奇形怪状的积木,一点一点堆砌起来却并不牢固,某一天轰然倒塌后,你才发现原来有一个叫爱情的东西曾经狠狠碾过你的生命。

他已经入睡,弯曲着背脊侧躺着,非常安静,几乎感受不到呼吸的起伏。我轻轻睡在了他旁边,背轻轻靠着他的背。那种感觉很奇怪,仿佛自己是在一片黑暗的森林里迷了路,于是找到一棵大树,想要靠着入睡,只为了获取那微弱的安全感。

没多久,背后的身体突然轻微战栗了下。

他醒了。

“对不起,我只待一会就走。”

“没关系。”他的音调缓慢而沙哑。

越泽房间窗帘是拉上的,几乎没有光,唯一钻进缝隙中的一线光落在了我的肩膀上,然后横过他的胸口。我突然很希望这是一条无形的枷锁,将我们缠绕,哪怕是彼此伤害也永不分开,这是个任性的想法,而接下来我的话更加任性。

“越泽,我们来交换秘密吧?”

“……”

“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哦,我先来。”我静静闭上眼睛,“我有跟你说过我恨我妈吧。至少,在你的感觉里我一直是不喜欢她的对吧?而其实,我真正恨的是我爸。我恨他,这是一个秘密。

“他很温柔,很善良,也很爱我们母女。但这并不能弥补他的缺点——胆小怕事、软弱无能、畏畏缩缩,不管是在我妈还是在所有亲戚朋友面前,永远抬不起头。记得小时候有一回,邻居家改电表偷了我们家的电,我爸跑去理论反被人家狗血淋头地骂回来,最后还要买东西去跟邻居道歉赔不是,你说可笑吗?而我妈呢,是活生生被逼成怨妇的,一个女人,得不到男人应有的庇护还能怎么办?只能靠自己啊。我妈年轻时是芭蕾舞蹈演员,比我爸年轻7岁,喜欢上我爸后她很快怀上了我,于是牺牲了自己的美好前程,还要劳累后半生。换哪个女人都会不甘心吧?你知道她第一个关系不清不楚的男人是谁吗?是我爸的科长,因为她还是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升职,希望这个家能看起来好一点,哪怕是表面上的。可我爸太没用了,只是让我妈一次又一次地白白牺牲——最该死的是,后来当我爸知道我妈做的那些事后,他居然选择装傻和沉默。这真是我看过最没用的男人了。越泽你说,这样的男人,是不是特别失败?

“有些事我真的不愿再想起,可是怎么努力也忘不掉。我上小学的时候,我爸糖尿病差点死掉,我妈为了给他筹钱看病四处求人最后甚至去做陪聊小姐。我爸出院的那天,正好是我十二岁生日,他带我去买蛋糕,想逗我开心。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蛋糕是54块钱,他给服务员100块,服务员找钱给他时他对着那些零钱数了好久,一遍又一遍生怕弄错。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真可怜,不管是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还是一个父亲,都非常可怜。从此以后,我不再恨他了,而是可怜他。可是越泽你知不知道,这种感情比之前的还要可恶。因为他不是别人,不是路边的一个流浪汉,不是新闻里的难民,而是生我养我的男人啊,我怎么能去可怜自己的亲生父亲呢?这不就是在可怜我自己吗……”

一只微凉的大手握住了我的手指,慢慢抓紧。我后悔了,我不应该说这些的,但我已经停不下来,一旦停下我保准会哭。

“后来我爸因为工作调动,我们一家人搬来了星城生活。六年前的夏天,我妈那时早已经变成了一个尖酸刻薄的怨妇。很平常的一个晚上,两人又吵架了,导火线是我爸希望我妈明天能跟他一起去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但我妈认为那个亲戚一直瞧不起我爸,只是想收份子钱,根本没必要再往来。后来我妈又开始摔东西,那一次我终于忍不住从房间跑出来,我说你们可不可以不要吵了。我还说早知这样,你们当初干吗要生下我啊,把我带到这样一个失败的不幸的家庭。妈没忍住,当场给了我一耳光。我大喊一声‘我恨你们’然后冲走了。那晚下着大雨,我就一个劲地跑,我不知道要去哪,只是想逃离这个家庭。

“没跑多远,我身后就传来一阵尖锐的刹车声,我回头,一个男人躺在了血泊中,他被一辆小轿车撞出了十几米,马路上还留下一条尸体滑过的触目惊心的血痕,很快就被雨水冲走。那个当场死亡的男人,就是我爸。

“我真的不知道原来我爸一直在后面追我,如果我知道,一定不会跑了。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忘不了那一幕,我冲了过去,跪在爸的尸体边哭,很快就晕厥了。醒来是第二天,我住进了医院。警察告诉我,撞死我爸的那辆车逃逸了,因为雨太大,摄像头没录清楚车牌号码。送我到医院的是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初中生,他是当时车祸的目击者。其实我迷糊记得一点,那天我是被一个男生抱走的,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嘴角下有一颗痣。越泽你可能不信,他的嘴巴跟你特别像,当初我会愿意跟你假结婚可能也有这个原因吧,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特别亲切。”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救你的那人不是我。”越泽的声音听不出起伏。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你比我大了好几岁,年龄根本对不上,况且你的嘴角也没有痣。”

“你现在,”越泽犹豫了下,“还恨你爸妈?”

“还有什么好恨呢?他都死了,还是因为我才死的。现在我还是经常梦到他,我发现人的记忆真奇怪,我现在已经只记得他的好了,那些不好的地方,都慢慢模糊起来,就像没有发生过,或者说,已经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我只是有些难过,我发现原来我是那么地想念那个糟糕的、贫穷的、不堪的家。因为一个人如果连家都没了,那真的什么都没了。”

所以啊越泽,那天晚上你真不应该转身的,更不应该对我说那句话。什么甜言蜜语啊山盟海誓啊我艾七喜都可以不为所动。可是那句话不行,谁让我跟他回家,谁说给我一个家,我就会相信。所以我相信你,直到现在,直到这一秒,我还是相信。

只是最后这些话,我没能讲出来。

我疲倦地笑了:“好了,我的秘密讲完了。轮到你了。”

越泽抓住我的手下意识地紧了下。

“照片里那个头被烟头烧焦的人,是我弟弟。”

“这个我早猜到了,换一个。”

“我也经历过一场看着至亲死去而无能为力的灾难。并且,这件事跟我以前离开星城,现在又回到星城有关。”

“是谁?”

“一个秘密说完了。”

“好吧,可是我没有其他秘密再跟你交换了。我的秘密比你的长,这不公平,你必须再附加点什么。”

几秒的沉默后,越泽翻身了,我感到他眉弓骨和高鼻梁轻轻碰到了我的背,而这个位置,正好对应着我的心脏。

我像是被点穴了,浑身僵住了,有些开心,还有些莫名的哀伤。

“七喜,我知道你很害怕,很不安。我和阮修杰为什么要骗你,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曾经为何离开这座城市,现在为何又回来,当初我为什么要找到你假结婚,甚至可能还有更多更多的事情都不是巧合。确实,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但你只需要清楚一点,我所有的隐瞒都没有恶意,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懂吗?”

“我不懂。”我摇摇头,“我只知道,越泽你啊,就是一个永远猜不透的谜。但没关系,我愿意相信你,我甚至、觉得我已经爱上你了……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人都喜欢自己不了解的,猜不透的人呢?”

越泽轻轻地笑:“老婆爱老公,天经地义啊。”

“这个冷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他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

“还有别的选择吗?”我转过身,将手放在他隐约可见的脸庞上,我用指尖轻轻抚摸他棱角分明的英俊轮廓,他永远无法舒展的眉头,他深邃的眉骨,他的鼻梁,忽然,我的指尖一凉,似乎触到了泪水。

“晚安。”他翻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