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越泽,就像看着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
我后退几步,靠倒在沙发上,身体却似乎还在高空无限地下坠。
有人说过,撒谎和承诺的区别,无非一个是听的人当真了,一个是说的人当真了。可如果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当真了呢,如果我曾经相信了一个又一个谎言并以为那是对我的坦白和承诺,我爱上的又到底是什么呢?
眼前的人,真的还能再相信吗?
越泽缓缓蹲下,拾起散乱一地的枪支零件,将它们一点点组装好,十指被灯光照射得苍白而细瘦。
“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他说。
故事发生在六年前星城的一个普通家庭。
家里有对同父异母的兄弟。弟弟善良单纯,哥哥则比较调皮和任性。小时候哥哥一直很排斥这个家。他三岁时亲生母亲就去世了,他不喜欢后妈,也不喜欢后妈生下的弟弟,他觉得原本属于他一个人的父爱被两个不相关的人抢走了。于是他总是故意冷落这个弟弟,好吃的好玩的都不给他,偏偏弟弟是个顽固的跟屁虫,总喜欢缠着哥哥,甩都甩不掉。
有一次,两人偷了家里的钱去买玩具被父亲发现了。那时才五岁半的弟弟居然很“懂事”地一个人出来顶罪了,父亲重罚了弟弟,却只责备了哥哥几句。大概就是自那之后吧,两人的关系渐渐好起来。哥哥会主动带上他玩,后来弟弟上学了,哥哥每天都会接他上学放学,不让他被人欺负。
两兄弟的感情一直很好,时间慢慢推移到了2006年。
那年的哥哥已经高三,而弟弟也上初二了。那年问鼎世界杯的是意大利队,那年星城的高考作文题目是“谈意气”。那年还发生了很多事,但对他们而言,生活的全部只是网易推出的一款非常火爆的网络游戏《梦幻西游》。两兄弟为此废寝忘食,常常去网吧通宵上网,饿了再一起去夜宵街吃蛋炒饭,那是一段没心没肺却无比快乐的少年时光。
也是在那段时光里,两人还认识了一个很投缘的男孩。那个男孩是星城一所私立贵族学校的高一学生,性格孤僻,很少上课,总是逃课来网吧玩游戏。因为都爱玩《梦幻西游》所以就那么认识了,大家每天一起升级,一起刷副本。很自然的,三人的友谊也慢慢渗透到现实生活中。私立学校的男孩起初给人的感觉是沉默寡言,性情孤僻,但熟了后才发现他很热情,也很大方,经常请两兄弟吃饭玩耍,弟弟十四岁生日那天,他还送了兄弟俩一辆昂贵又拉风的摩托车。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去多久,有一天,哥哥突然意识到,男孩对自己弟弟的感情似乎有些微妙。
高考后的夏天,聪明的哥哥顺利考上北方一所重点大学。为了庆祝,三人骑着摩托车去郊区的水库游泳,傍晚,三人游累了,便趴在大堤坝上晒太阳听音乐,非常惬意。哥哥小睡了一会,恍惚睁开眼时,偶然撞见好朋友正轻轻抚弄着弟弟的头发——当时弟弟也睡着了,眼中尽是温柔。因为哥哥的突然醒来,这微妙的一幕才尴尬地结束。
一星期后的某天深夜,弟弟突然跑去哥哥房间。
弟弟很困扰,并说出了自己的秘密。原来这些天里,私立学校的那个好朋友开始私下暗示弟弟了。弟弟很慌乱,又很迷茫,他才初二,感情经历完全空白,何况还是面对一个“喜欢”自己的好朋友。
哥哥一听这事也相当地惊讶,他问弟弟:你喜欢他吗?
弟弟想了一会,羞赧地笑了,眼中的光却很坚定:喜欢吧,跟他每天在一起都很开心,但是我觉得就是朋友的喜欢。不是爱情。
哥哥为弟弟捏了一把冷汗,那晚两兄弟谈了很多话,他们第一次敞开心扉谈到晦涩却又充满吸引力的东西:爱情。
弟弟问哥哥爱过人吗?跟女孩子牵过手吗?接过吻吗?哥哥笑了:“没有,我还没有遇到喜欢的女孩。”
弟弟说:“我也没有。”
谁能想到呢,弟弟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就遇到了。
当晚两兄弟骑着摩托车出门买东西,不料中途下起大雨,两人被雨浇成落汤鸡,刚想掉头回家,结果意外目睹了一场车祸。其实如果他们的摩托车再开快点,再多走一个路口,可能后面的故事都不会有。
一个中年男人从十字路口的斑马线跑过去,他闯了红灯,而与此同时,一辆黑色小轿车正快速朝路口开过去。
当司机踩下刹车时已经于事无补,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划破了夏夜沉闷的天空,滂沱大雨中,闯红灯的男人被撞飞到半空,接着重重落地并滑出好远。大雨继续下,生疼地拍打在两个少年的脸上。
黑色小轿车只停留了几秒,立刻逃逸了。
作为现场的目击者,兄弟俩被眼前惨烈的一幕震惊了。率先反应过来的是弟弟,他如梦初醒般喊起来,他跳下了摩托车:“车子逃走了!哥,你快去追。我叫救护车,说不定还有救!”
很多年后,哥哥一直记得这一幕,当初正是弟弟的勇敢鼓舞了他,让他也觉得自己必须为眼前发生的事情主持公道。但是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情愿自己是个胆小怕事的哥哥,拉着弟弟离开。
弟弟冲向受害者,刚拨通120的电话,一个女孩就跑出来,她跪倒在地一边喊着爸爸一边号啕大哭,很快因为悲伤过度晕了过去。
十分钟后,救护车赶到,确认被撞的男人已经断气,他们运走了尸体,同时也把昏迷不醒的女孩抬上救护车,善良的弟弟全程帮忙,一直把她送到医院。
后来住院的那几天,弟弟偷偷去医院探望过她,隔着百叶窗,他看到女孩正为父亲的死悲伤流泪,自己的胸口竟然也跟着隐隐作痛,好像失去的是自己的亲人。
后来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弟弟发现自己,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个女孩,他发现自己忍不住想去接近她,了解她,甚至保护她,为她遮风挡雨,排忧解难,让她从此再免受任何伤心难过。这是同情吗?不,同情不会如此长情而深刻,能让他如此废寝忘食魂牵梦绕,只能是爱情了啊。
故事再回到事发当晚,哥哥开着摩托车去追肇事者,可惜没能追上。当时的雨实在太大,迎面打在他的脸上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追了好几条街,最近的一次,也只来得及清楚车牌号码最后两个数字:86。接着他想加速,却因为道路打滑而翻车了,那场小车祸导致他的膝盖擦伤,撕裂的皮肉下几乎可以看到白骨,这伤养了一个月才勉强恢复。
在哥哥的眼里,这事他们已经尽力。可弟弟十分执着,坚持要找出肇事者,然而星城这么大,尾数86的车牌那么多,盲目寻找无异于海底捞针。哥哥劝弟弟放弃,弟弟根本不听,还生气道:“那个女孩失去了亲人,那么惨,我一定要替她找出真凶,还她父亲一个公道。”
“找到了又怎样?他父亲闯红灯,对方根本不用负什么责!”
“就算这样,逃走也不对!”
“每天有多少人被车撞死,你管得过来吗?”
“其他的我不管,但这事我看见了,我就要管!”
两兄弟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
哥哥无奈,只能帮弟弟一起找。也是那段时间,哥哥发现原来弟弟喜欢上了那个女孩,弟弟甚至打听到了她就读的中学,并默默关注她。似乎是个可怜的女孩,一家人刚来星城没多久,房子也是租的,唯一有收入的父亲车祸死了,妈妈很快在外面有了新欢,根本不管女儿。
暑假结束后哥哥去上大学了,弟弟依旧没有放弃。
其实弟弟还掌握了一条线索,车祸那晚,当小轿车短暂地横摆在路边时,后座的玻璃窗被拉下来,一个小男孩刚想探出头看就被制止了,玻璃窗也快速关上。他没看清楚小男孩的模样,却对他穿的校服印象深刻,后来他查了一下,是星城一所私立贵族小学的校服,而这所小学跟之前“喜欢”他的男孩就读的私立高中是一体化的,等同于一所学校。
弟弟带着线索找上他,他很乐意帮他,很快查出了结果。在那所小学中家里有黑色宝马轿车的学生有九个,弟弟根据当时撞人的路段和每个学生的家庭住址去筛选,最后锁定了一个上五年级的小男生。
也就是说,那个小男生的父亲,很有可能就是开车撞死女孩父亲的人。
弟弟得出这个推论后,决定冒险一试。某天,他趁着私立小学放假后家长还没有及时接孩子回家的空隙,找到小男生,将他逼至一个街角强迫他说出真相并试图用复读机录下来。这场幼稚的计划很快被识破,小男生的司机兼保镖立刻赶到,将他毒打了一顿。弟弟后来才知道,这家人有权有势,黑白两道通吃,他根本得罪不起。
私立学校的好朋友得知此事,劝他放弃,可是他不听,坚持要为女孩伸张正义。或许在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当弟弟看到女孩的第一眼,很多事就注定了。弟弟对这个女孩到底是怀着怎样的感情呢,哥哥永远无法得知了。
因为两个星期后,他死了。
越泽还是半跪着的姿态,故事讲到这,他声音终于开始哽咽。
“当时我还在寝室睡觉,接到爸的电话时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一个跟你生活了十几年的人,说没就没了。挂断电话后,我连像样点的衣服都顾不上穿就搭飞机从外地赶回来。我要求见弟弟一面,可家人和警察都劝我别看了。我执意要看,警察带我去了尸体冷藏室。你知道吗?当看到弟弟尸首的那一刻,我居然吓得逃走了,我冲到厕所大吐特吐,胆汁都吐了出来。”
越泽把枪塞进口袋,声音沙哑,“警察说他是被谋杀的,时间是晚上。他胸口被人捅了一刀,但那并不是致命伤,遭袭后他被推入了江里,因为剧痛他没有力气游上岸,被活活淹死了。尸体漂到了下游,几天后才被人发现,打捞上来时他全身已经浮肿并且溃烂,就像……”越泽痛苦地停顿了下,“是电影中全身腐烂的丧尸。这个人怎么会是我弟呢?我不相信,我抓着警察大喊大叫,我说不可能,这不是我弟弟,你们肯定是搞错了!随后警察拿出了DNA的鉴定报告书……”
“这起恶劣的谋杀案没能找到凶手,由于各种原因最后媒体对外公布是:某初中生因不堪学习重负跳江自杀。简直可笑,我弟弟开朗乐观,小时候爬树摔断了胳膊时他连哭都没哭过一声,这么坚强的人怎么可能自杀?!你告诉我,这怎么可能啊!”
越泽浑身战栗,痛苦地质问。
我早已不知所措,呼之欲出的真相让我呆若木鸡。
很久后,他才慢慢平静下来,他站起来,面靠着落地窗,点燃了一根烟,手还止不住地抖。我知道,“故事”还没有结束。
报纸的消息是对外公布的,知道真相的只有哥哥、父亲、母亲三人。
越泽弟弟的死,对母亲的打击最大,一度精神崩溃,父亲也在一夜之间垮下来,他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小儿子是得罪了一些“惹不起”的人,为了保护家人,他放弃了追究,带着伤痛欲绝的母亲离开星城,准确地说是逃走了。一年后,他们在一个远房亲戚的帮助下移民到美国。但是越泽不愿离开,背负着这份仇恨在外省读完了大学并且工作一年,如今他再次回星城,主要是为了两件事。
一是处理父母留下的旧房子。
二是希望可以找出杀死弟弟的凶手。越泽很肯定,杀人凶手肯定就是当年撞死女孩父亲的人,弟弟发现了真相才惨遭灭口。可惜他当时人在外地,弟弟的调查一直是单独行动,弟弟死去,这条线索也就断了。
至于曾经跟他们两兄弟关系很好的那个朋友,因为越泽弟弟的死而倍受打击,患上了抑郁症,后来更严重,开始出现臆想症。他不停地骗自己,越泽的弟弟没有死,慢慢的,越泽弟弟的人格活在了他的身上,他有时候会把自己当成是越泽的弟弟,但除此之外都很正常,对此,他的父母不忍心把他送去精神病院。
这些事越泽也是回到星城后才知道,他本来想去找对方打听当年的线索,不料对方精神已经不太稳定。在对方父母的哀求之下,越泽答应了他们:如果以后他找上门来,越泽就假装是他的哥哥,顺着他去演。
起初还好,这种多重人格只是偶尔切换,可慢慢的,他的病情开始恶化,最后完全把自己当成了越泽的弟弟,分裂出来的人格完全代替了之前的人格。因为他本身也是这件事的受害者,越泽对此很难过,也很同情。
与此同时,还发生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越泽某天在街上意外撞见了当年那位车祸受害者的女儿,几年过去,女孩已是亭亭玉立的大二学生。她并不认识他,但他一眼就认识了她,这个“间接”害死自己弟弟但同时又毫不知情的无辜女孩。
在一种自己都解释不清的动机下,他决定接近她,并试图了解她。好像只需要靠近她,靠近这个弟弟曾经爱过的女孩,就能减轻对弟弟的愧疚,甚至他有种错觉,这个女孩是解开真相的关键。
那个炎热的盛夏,当他看到女孩怀抱一叠传单卖力地张贴时,他立刻猜到女孩很缺钱,一个单亲家庭又能宽裕到哪儿去呢?
一个星期后,他想出了一个接近女孩的计划。
他拿出手机,拨打了传单上的号码。
故事全部讲完,越泽手中的烟已经烧完,但他一口都没抽。说真的,如果不是中途他那一段不能自抑的代入,我差点以为这只是一个故事,一个狗血到可以去演八点档言情剧的故事。
“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吧。故事里的哥哥就是我,弟弟名叫越森南,我房间里照片上那个头被烧焦的人也就是他,因为我弟的死而遭受打击人格分裂的人是阮修杰,我怕阮修杰看到我弟弟的照片,发现自己跟他长得不一样会崩溃,所以我故意把他的脸给毁了。”
越泽回头看我,深邃的眉眼不再模糊,而是清澈的悲伤:“至于那年车祸死去的人,是你的父亲,那个女孩,就是你,艾七喜。”
“你在说什么啊……别开这种玩笑行吗?哪有这么巧的事啊,不可能!你在骗我,你肯定又在骗我!”我拼命摇头,我受不了他用那哀伤怜悯的眼神盯着我,我受不了他嘴里的这个荒谬的真相。
越泽慢慢卷起了西装的裤腿,露出膝盖。上面凸起了一道肉色伤疤,就像一条巨大的蚂蟥。
接着,他又从钱夹内层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两个男生的大头照,其中一个是几年前的越泽,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还有一个我不认识,但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照片上的男生笑得很开心,嘴角有一颗痣。
我哭了。
原来,这就是我不惜一切想从越泽那得知的真相。
可现在,我后悔了。
越泽收回了照片:“假结婚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阴谋,是我骗了你。我知道,我不配让你原谅,甚至不配站在这里跟你说这些话。可是七喜,有一点希望你明白,就算所有的事都是假的,我爱你这一点,是真的。为了你,我真的想过放下仇恨,只要它永远不出现……”他苍白无力地笑了,“算了,说什么都晚了,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事情很快就会结束,那套旧房子拆迁后得到的所有钱都会汇入你名下,谭志会安排好这一切。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再还。”
“再见了,七喜。”他转身离开。
过往的回忆顷刻间涌上了脑海,我想起我们初次见面时他那个温柔的笑;想起我们一起给小美元洗澡时他往我脸上蹭的肥皂泡;想起车厢内那看似漫不经心又无比认真的一句话:好,我们回家;想起夜深人静的凌晨三点,他宽阔的背脊,他忧伤的脸庞,他湿热的眼泪……
过往诸多的伤害,都变得不再重要。
“别,别去……你不能去……”我冲上去拉住他。
越泽停下,目光哀伤回头看着我:“七喜,这些年里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想知道撞死你父亲的人是谁吗?你难道没想过要报仇吗?”
我呆住了,害怕地退开几步。
我想过,当然想过。
那时候我也恨过,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诅咒那个开车的人不得好死断子绝孙天打雷劈。
可如今,我犹豫了,我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份遥远的仇恨,其实我已经猜到撞死我爸的人是谁了,但我不想承认。
五秒后,越泽替我说了出来。
“开车的人就是苏小晨的父亲,当年那个拉开车窗往外面看的小男生——就是苏小晨。如果不是圣诞节那晚我误入他家的停车库,我可能就永远错过了杀死你爸和我弟弟的人。在那间车库里,我发现了那辆老款宝马车,还有它的车牌号码尾数——”越泽咬牙切齿地念出那两个数字,“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