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苏小晨赶回小区时,越泽家的楼下已经围满了人。我抬头张望,越泽那一层没有开灯,但有隐约可辨的浓烟往户外冒。大家低声议论着,终于有一个人大胆地猜测道:“啊呀,该不会是着火了吧?”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立马悬到了嗓子眼,拔腿冲进去。
电梯迟迟没反应,我等不及,立刻改爬消防梯。我像个拧紧发条的玩具,不要命地往上冲,整整十楼,换平时我可能爬到一半就要累趴下,但那晚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累,只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心里说:快点!再快点!这次要赶上的,不是公交车,不是考试,是越泽的生死啊。
也是后来我才知道,围观的那个路人没猜错,越泽家确实着火了。
阮修杰将一整桶汽油不慌不忙地洒在客厅的每个角落,像是在完成一场盛大的祭祀仪式。那时的越泽已经被他袭击并捆绑起来,阮修杰掏出曾经三人的合照,自言自语地对着话,就好像有三个灵魂借用他的身体在聊天。他彻底疯了,他的记忆永远停留在六年前的盛夏,那个美丽的黄昏,三个少年懒洋洋地躺在堤岸上,无忧无虑地吹着风。
阮修杰回忆着那一幕,静静坐回沙发上,拿出了准备好的打火机,吧嗒一声点燃了。黑暗中,摇曳的火光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像转瞬即逝的流星。下一秒,周身的世界被骤然点亮,大火顷刻间照亮屋子,火舌低沉地咆哮着,迅速蔓延了每一个角落。阮修杰抱着越泽,坐在大火中间,解脱地闭上了眼睛。
爬上十楼后,我一眼就看到了王璇璇,她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她身旁还有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我见过他,是这个小区开锁师傅。
王璇璇在一旁催着:“快点啊, 师傅。你快点好吗!”
“这锁很高级,不好开。”他满头大汗,蹲在门边焦急地操作着开锁工具。
“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一把冲过来,揪着王璇璇叫起来,“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对、对不起……我,我……”王璇璇有些语无伦次,“越泽不肯接阮修杰电话,阮修杰找到我,他说他只是想跟他道歉,跟我,还有你道歉……他说他还爱我,他希望回到以前就……我相信了他……我编个理由骗越泽过来。我打电话给他,说我在他家门口,我说你以前借过高利贷的那些流氓找上了我,他们挟持我是为了让你还钱……阮修杰说我只有这样说,越泽才会出现……后来、后来越泽赶过来了,阮修杰突然掏出一个电击棒把他击晕了。然后……然后他把他拖进屋里,他像变了一个人,把我推开,关上了门……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我只好找开锁师傅……”
开锁师傅打断了我们的谈话:“门的温度在升高,你们闻到了没,有烧焦的味道,里面肯定起火了!”
“王璇璇,越泽要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的!”我真想给这蠢女人一巴掌,但我没有,我扑通一声跪在门边,“师傅,求你一定要打开门!人命关天,我求你了……”
“别催!”师傅抹了一把汗,“我在尽力!“
整个开锁的过程不到三分钟,对我而言却是难以想象地煎熬,我感觉屋内的大火就烧在我的身上,我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视线里只有防盗门上的钥匙孔!我觉得过了一千年,一万年,甚至更久。
“吧嗒。”门内传来清脆而细小的声响。
开锁师傅没来不及说出“门开了”三个字,我已经冲上去拉开了门,仅仅只是一秒的接触,手就被高温烫伤。门内早已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我觉得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熔炉旁,灼眼的热浪汹涌地扑向我。
我刚踏进去一步,一只有力的臂膀就将我拽出来。
我从没感受过如此大的力度,身体随着那股力量狠狠跌倒在地,失重让我一阵眩晕。待我反应过来,一个手机扔给了我,苏小晨立在门口,单薄的背影在大火的逆光下刚毅得像个巨人。
“报警。”说完他冲进了火海。
“不行!苏小晨你出来!你不能去……”我起身追上去,开锁师傅拽住了我,“姑娘你别傻了,快报警啊。火已经这么大了,里面太危险了……”
“放开我,放开啊!”我的理智全线崩溃,奋力挣扎。我只剩一个念头: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你冷静一点!”开锁师傅从后面抱住我,怎么也不肯松开,又朝王璇璇喊,“还愣着干吗?打119啊!”
王璇璇这才哆哆嗦嗦地捡起地上的手机,其实早在十分钟前,楼下就有人报警了。
没过多久,苏小晨便驮着越泽从浓烟中跑出来。他跌跌撞撞,刚走出门口几步就重心不稳跪倒在地,越泽从他背上滚下来。我和开锁师傅立刻冲上去扑灭了他们衣服上的小火苗,并把他们拖倒安全的地方。
越泽的身体惊人地烫,他已经昏迷不醒,身上还被捆着结实的绳子,幸运的是除此之外并没有哪儿被严重烧伤。我扶起咳嗽不止的苏小晨,他的身体同样烫人,头发已经烧去了大半,左脸殷红一片。
“没事了。”苏小晨毫不在意,他笑了笑,伸手想给我擦眼泪,伸到一半又退缩了。我这才发现,他的双手已经血肉模糊,我甚至能微微闻到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
我哇的一声哭出来,我好想告诉他,对不起。我从没有讨厌你,之前那番伤人的话都是骗人的,求你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求求你了,我不配,真的不配!
王璇璇扑了过来,跪在苏小晨脚边:“苏小晨,救救阮修杰!我知道他该死,可是我不能失去他,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掉……以前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救救他吧、救他……”
苏小晨没有犹豫,转身又要冲进去。
这次我拖住了他,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不!不能去!里面太危险了,阮修杰是杀人犯,是疯子!苏小晨你不要去!他罪有应得,他不值得你救!”
王璇璇无视了我,她开始不停地跟苏小晨磕头:“苏小晨,算我求你!求求你!你忘了吗?你欠我堂妹一条命啊,你就当是帮我堂妹……”
我顾不上她有孕在身,狠狠推开她:“你堂妹的死已经让他饱受折磨!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不爱一个人也有错吗?你竟然还用这个来要挟苏小晨,王璇璇你凭什么——”我伸回手本能地要抓住什么,却只捞到空气,身后的苏小晨不见了!
我猛地回头!
“不!!”
——不可以!苏小晨!
我哭喊着追上去,开锁师傅再次抓住了我。
来不及了。
少年最后回头望了我一眼。那一眼,所有的深情与不舍都凝固成一块棕褐色的琥珀,美得那样不真实。
其实我早猜到了,他会进去的,他会抛下我再次冲进火海,并非为了证明自己有多勇敢,也并非为溪子的死而赎罪,都不是。我明白的,他会进去,只不过是因为他是那么地善良,并且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爱而不得的痛苦,他不能坐视不理。
我只恨我自己,我没有抓住他,我就那么放走了他。
——我梦见我妈了,她带我去公园玩跳跳床,我跳啊跳,后来就飞了起来。
——我有点儿怕,可她不见了,后来,我看见了你。
——你站在下面朝我喊,你说你快下来,我唱歌给你听。
——我说我也想下来啊,可是我下不来了。然后我就像只风筝,越飞越远……
那晚,苏小晨再没有出来。
消防队很快赶到,我、王璇璇还有昏迷的越泽被几个人给拖到了楼下。我不再哭天喊地,只是双眼焦急地仰望着火灾现场。我身体的某一部分已经在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很久后我感觉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舔我的手指,我低头,是小美元,它很幸运地逃出来了。
我又开始哭泣,准确说是静静地流着泪。所有人都过来劝我,让我看开点。可是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这场大火对我又意味着什么。
我无法忘记。
2012年4月1号,那场火只烧了十二分钟,灭火只花了五分钟,加起来,连二十分钟都没有。可就是这二十分钟,改变了我的人生。
一个男人被救出来,他的身体大面积烧伤,喉咙也因为吸入过多异物而哑掉,他是严重精神病患者,是杀人犯,也是这场事故的纵火犯,他被送往医院抢救。
另一个刚满十八岁的高中生就没那么幸运了,客厅烧塌的吊灯砸中他的背部,沉重的灯架刺穿了他的肩膀,把他钉在地板上,那个时间很短,他几乎来不及流血,便被燃烧的木地板烤焦,灭火之后,消防队找到他的尸体,血肉模糊,异常惨烈。一个消防官兵正在楼下打电话,谈到这件事,他用了一个自认为精准的比喻。
“就像烧烤架上的鱿鱼,被活活烤熟了。”
说完之后他讪笑起来,或许他早就见多了生死,或许他只是习惯了这种临危不乱的幽默和解嘲。但我他妈才不管,我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往他身上吐了口痰。他刚要破口大骂,我又狠狠一巴掌扇过去。后来的事我就不太记得了,他好像揪住了我的头发,还踢打了我,好像有人过来劝架,我觉得自己在做梦。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打陌生人。
我只是很难过,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办?
这世上曾有两个深爱我的男人,如今他们都已经离我而去了。一个是我爸,一个是刚才被烤熟的鱿鱼。
我真希望,这只是愚人节的一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