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早春,岚镇。
这一年来,我过得相当充实,当然啦,说折腾或许更准确。
这倒不是指繁重的学业或者艰辛的打工生活,事实上由于一个不便公开的理由去年夏天我便休学回了老家。就我本人倒是无所谓,想我艾七喜三头六臂女金刚,曾经身兼四份工作还要跟大学老师斗智斗勇都没能玩掉小命,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老妈和外婆却炸开了锅,几乎是威逼利诱把我给抓了回去。
老家是个宁静的小镇,虽然近两年高速发展,该有的都有,我却依然过得很闷,都没什么朋友来看我,不过后来我就想通了,其实我压根没什么朋友啊。
每天能做的事情,无非是跟外婆在家看老年档电视剧,偶尔陪妈推着车在沃尔玛的超市里闲逛,我妈总是穿得漂漂亮亮,但我懒,披头散发,素面朝天,穿松垮的睡衣、一双毛拖鞋,要是再叼根烟烫个爆炸头,简直就是现实版包租婆了。
2月天气还很冷,大清早的,我正窝在被子里睡懒觉,手机响了。我起床气大得很,一看还是个陌生号码,立刻挂了。
说起来,跟陌生人聊天什么的已经不是我该干的事了,自从我的人生发生了一些根本性的改变后,我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那个青春无敌敢爱敢恨的少女了。用我妈的话说就是,从今往后,我更应该洁身自爱,更应该圣母玛利亚,更应该活成巴黎欧莱雅,让下一个有眼光的男人觉得我值得拥有,买一送一。
可眼下的手机却百折不挠,一次又一次地响起来。
终于我屈服了,解锁手机,拿到耳边:“喂?我不买房,不办健身卡,不做调查,快递的话放门卫室谢谢。”
“我在你家楼下。”只有这一句话,挂了。我的瞌睡顿时烟消云散。记忆像是一本书,被人抓着书角,迅速地从头翻到了尾。
心脏加速,那是久违的少女悸动的感觉,那是春天万物复苏的感觉,那是……好吧,我看还是别这么恶心了。
是他,不会错的。
那个永远一张扑克脸,酷爱玩闷骚、折磨人的双鱼渣男,越泽。
我真的以为他出国后就不会再回来了,毕竟谁能保证他在治疗眼睛的那段绝望时日里,不会杀出一个什么金发碧眼的美女护士呢?然后两人擦出火花,义无反顾地坠入爱河,从此结婚生子儿孙满堂,直到圆满度过一生即将离开人世之际,记忆如走马灯一样回放,才会想起曾经年少无知时遇见过的一个叫艾七喜的炮灰女孩。
好吧,我承认以上的话是赌气,并不诚恳。
其实这一年里,我也不是没想过他会再回来联系上我。但我真的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直接到莽撞。他说他就在我家楼下,他的意思是,我只要走下楼,不,只要打开窗就能看到他,就像《金瓶梅》里潘金莲跟西门庆的距离,不对,就像武松跟他大哥武大郎的距离……也不对,够了,别再瞎想了,七喜你只是太紧张了,我知道你还没准备好,其实你还是很想知道这一年里他好不好对吧?有没有想你对吧?为什么现在突然来找你了对吧?该不会是专程找来办签离手续的吧?果然有了新欢所以要结束旧爱的可能性比较大啊……
该死的,手机又响起来了。
“不用化妆了,赶紧下来。”越泽催促。
“谁化妆啊?我向来天生丽质好吗?”我一边对着镜子猛扑粉底,一边挂了电话。接着我开始翻箱倒柜,找一件勉强能穿上的衣服。说来惭愧,自从回老家后,我的体重跟我继父的股票一样扶摇直上,以前许多的好看的衣服都穿不下了,只能忍痛捐给灾区了 。
我匆忙把自己收拾了一下,还是不满意,但也顾不上了。刚下楼,心想不对,应该带上一份见面礼,于是立马折回了家。
由于我的反复和拖沓,见到越泽已是半小时后。
一年不见,他变了。他剪了一个清爽的短发,眉宇间也不复之前的忧郁。一身利索的黑色登山装,肩上挎着一个破旧的旅行包,风尘仆仆,却又健康迷人。
越泽在美国等了大半年,终于等到了匹配的眼角膜。手术很成功,再次睁开眼看到这个世界时,他觉得自己像新生了一样,他已放下仇恨,但依然不快乐。很突然的,他就有了徒步旅行的冲动,然后就雷厉风行付诸行动,在那小半年的旅行中他几乎走遍了整个东南亚。
越泽说,很多事情真的是一念之间。那天他坐在老挝的一家小旅馆里,看着窗外的灰色天空,世界下着蒙蒙细雨,迎面吹来的是带着植物芳香的潮湿的气息。我突然就听见了一个声音,那是它内心的声音:
我去了那么多地方,见了那么多风景,我以为可以把你从生命中抹去,可最后,我所做的一切,只让我更想回到你身边。
然后他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我身边。
当然,以上都是后话了。
眼下,重逢的这一刻,我比预想中的要平静。没有太多煽情的对白,也就更不可能像偶像剧一样出现感人的BGM以及柔光啊滤镜啊这些特效。我跟越泽只不过是大街上普通的路人,一高一矮地站着。一阵凉风吹来,我立刻后悔自己干吗要穿这么少。
越泽取下自己的围巾,当成披肩帮我披上。
“好久不见。”他说。
“是啊。”我风轻云淡地笑了笑,“好久不见,你变丑了。”并没有,我喜欢他现在的样子,要是能洗个澡刮个胡须就更好了。
“你倒是变漂亮了。”他顿了下,“是成熟了。”
“没办法,都当妈的人啦?”
“什么?”越泽一愣。
“我说我当妈啦。”我指了指推车里的婴儿。
“这孩子是你的?”他难掩吃惊,眼神复杂地看着我,“这一年里,你都做妈妈了。”
“当然。”我笑笑,俯身从车里抱起了这个小不点,她似乎被吵醒了,娇声娇气地哭起来,我抱在怀中轻轻摇晃着,一边给她哼歌。
“是个女孩,像我吗?”我自豪地问。
“嗯,像你,很好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
我有点于心不忍,看来是时候告诉他这个秘密了。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秘密,那就是我根本没有堕胎,2011年的那个冬天在苏小晨的陪伴下,我确实鼓足勇气走进了手术室,当医生问我准备好了吗时,我也确实回答了好。
可最后我还是放弃了。
最后一秒时我突然叫停,我说:“医生,堕胎疼吗?”医生诚实地点了点头。于是我又问,“那生孩子呢?哪个比较疼。”
“当然是生孩子疼,不过那得七八个月后了。”
“那,那……我还是生孩子吧,我有拖延症,早疼不如晚疼。”
医生给逗笑了:“姑娘,我看你不是怕疼,你是舍不得吧?”
我当场就哭了,我说是啊,我舍不得,肚子里的家伙,是我的亲骨肉啊。不管我受了多大的委屈和伤害,可孩子是无辜的啊,我要把他生下来,我给他很多很多的爱。
越泽花了一点时间接受了这个事实,眼中的心痛稍纵即逝,他努力朝我微笑,单手抓了抓单肩包,犹豫着要如何跟我告别。
就在这时,我轻唤了一声:“来,叫爸爸。”
越泽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你刚说什么?”他微微偏过头,“我左耳听不清,你能再说一遍吗?”
我嫣然一笑,温柔地哄着怀中的婴儿,说:“宝贝,快叫爸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