淼淼的背上突然长出一大片红疙瘩,给她换尿布的外婆先是在屁股上发现了一小片,觉得不对劲,扒开衣服一看,吓得不得了。我妈知道了二话不说抱着她就往医院赶,途中拨通了我的电话,告诉我淼淼出事了。
——出事了。
我恨死了这三个字了,二十几年来,但凡有人这么跟我说,通常都是天大的噩运。
赶去医院的一路上我整个丢了魂,眼睛一直盯着窗外,但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像小时候一样用力咬着指关节,心里只有一个悲观到夸张的念头:如果淼淼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越泽的声音平稳地传过来,“淼淼一定没事,别慌,有我在。”
我的眼泪在他说出最后三个字时刷地滚下来,稍稍呼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已经手脚冰凉,后背都僵直了。
赶到医院后,我让越泽在马路对面的麦当劳等消息,这个时候让我妈看到他只会火上浇油。
“我想进去看看她。”越泽的眉头紧紧皱着。
“越泽你听我说,万一真有什么我会立刻通知你的。好吗?”
越泽终于不再坚持,只是在我转身的时候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声音低沉但有力地叮嘱,“记得,有事马上给我电话。”
我先在大厅见到外婆,她带我去儿童科的教授办公室里见到了我妈和淼淼。谢天谢地,一问医生才知道是我妈小题大做了,不过是普通的季节性皮肤过敏,看起来吓人,其实没大碍,稍微处理一下就好。医生叮嘱我们以后要注意保持室内空气干燥,以及婴儿衣物用品的卫生。
我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但我妈跟外婆却紧张过度,坚持要给宝宝做个全套检查才放心,趁着这个空隙,我以出去买吃的为由偷偷跑去医院对面的麦当劳。
“怎么样?淼淼没事吧。”越泽就坐在进门的位置,见到我后立刻站起来。
“虚惊一场,只是普通过敏,医生说小孩子的皮肤比较娇气。”难怪昨天半夜一直在哭,我心想。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每次只要事关淼淼,越泽那英姿勃发的职场精英男形象立刻消失殆尽,瞬间变成一个有点笨拙的熊爸爸。
“不过我妈跟外婆不放心,打算给淼淼做个全套检查,我买点吃的,得赶紧回去。”
“你休息下,我帮你去买。”他把我轻按在椅子上,转身去了拥挤的柜台。
十分钟后,我提着打包的汉堡和鸡翅走出麦当劳,刚推开门就傻眼了,我想叫越泽躲起来,但来不及了。
我妈一个箭步堵上来,抓了个现场。我以为她又要闹个天翻地覆,不想她只是出奇地镇定白我一眼,压低了声音,“平时邋遢得要死,今天突然打扮得花枝招展,搞得好像要上《非诚勿扰》似的,我就知道有猫腻。”
不等我开口辩解,她已经走到越泽跟前。相比身材颀长的越泽,她就算穿着高跟鞋也还是矮了半个头,但气势上却咄咄逼人。
越泽一言不发,像一架沉默的摆钟。
“我以为上次咱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妈率先开口,言语冷静到可怕。
“我很清楚,我只是想来看看女儿。”
“我敢问一句,七喜怀上她的时候你人在哪?生她的时候你人又在哪?”妈言语刻薄,“孩子姓艾,不姓越。她不是你女儿,跟你也没有任何关系,不劳你操心,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妈……”
她飞快地剐我了一眼,我住嘴了。
再次回头看向越泽,我妈变得异常冷静而决绝,“越泽,上次阿姨有失礼节,让你难堪,我那是做妈的替自己女儿委屈。现在我气也消了,以前的烂账就让它过去,大家既往不咎一笔勾销,行不行?”
越泽点头。
“很好,爽快。”妈像个精明的生意人,步步逼退,“你是聪明人,你以后会有大好前途,大可再找一个比我女儿优秀的女孩,你们可以组建家庭,到时候你想生几个就生几个。至于淼淼,说不中听一点,不过是你跟我女儿年少无知的意外,你不用愧疚,也不用觉得有什么责任,更不用担心我们会来找你麻烦。如果你真想补偿什么,就请你从今以后别再来纠缠七喜和孩子了,还我们家一个平静的生活行吗?”
越泽不摇头,也不点头,风吹乱了他的刘海,我看不懂他的沉默。
“那就这么说定了,以后咱们就进水不犯河水。”妈不在乎越泽的回答,也没给他任何余地,头也不回地拽着我过马路。
我虽然万般无奈,但很清楚眼下绝不能忤逆妈,否则事态只会更糟,我频频回眸,朝越泽对口型:你先回去吧。
越泽眼神涣散,像是什么都没看到。
淼淼的全部检查结果出来后已是晚上,看着那大把“正常”“健康”的铅字体后全家人总算安了心。至此,我23岁情人节的主题全部确认:一束鲜花,一顿才吃上几口的西餐,一枚没能收下的十克拉钻戒,以及一系列的检查表和化验单。
我精神疲惫,抱着淼淼走出医院,越泽停在路边的车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继父刚保养过的奥迪Q7,胸口竟然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我妈拉开副驾驶的门,我愣了下,把淼淼交给外婆,“我想起来了还没给淼淼买纸尿裤,你们先走,我一会自己回来。”
“楼下超市就有。”外婆小心地把睡着的淼淼裹在怀里。
“小超市假货多,我不放心。”
“妈,七喜说得对,我做过超市收银员,清楚得很。”我妈从车窗探出头来,难得一次跟我统一了战线,“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知道了,拜拜。”我关上了车门。
确定车子开走后,我朝马路斜对面的一个路口跑过去,越泽的高瘦的身影飞快闪出来,我就知道自己没看错。
“怎么还在这?不是早该回星城了吗?”我问。
“我不放心淼淼,还是想亲眼确认下。”
“你车呢?”我又问。
“怕你妈发现,停远了点。”他声音微微颤抖,显然这件给他带来无限风度的西装并不能抵御三月夜晚的寒风,明明冷得不成样子,他还利索地脱下西装,不由分说地把我给裹起来。
“我不冷,你自己穿吧。”我要脱下西装,被他阻止。
“我是怕你感冒了会传染给淼淼。”他语调淡淡的,跟他的笑容一样,不给人什么压力。
我抬头时,越泽正看着我,可能这只是普通的注视,但他深邃的眉眼总给人一种深情凝望的错觉。
我感受着带着他体温余热的西装,有些狼狈地赔了个笑脸,“难得你过来一趟,结果搞成这样。”
“淼淼健康就好。”
“对了!”我想到什么,“你明天还要去北京出差吧?”
越泽看了下表,“还有七个小时,够,我明早直接去机场。”
“熬夜开车太危险了!再说不休息怎么行。”我有些过意不去。
“飞机上能睡会。”他不以为然。
我知道再劝也没用,拉着他去了一家饮料店,点了两杯热饮。我想就这样安静地坐上一会吧,毕竟下次见面不知是何时了。这么想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很舍不得他,并不单单是舍不得淼淼没有爸爸。
我手捧热奶茶,看着玻璃窗外的热闹街头。
近两年老家岚镇发展飞速,繁华的地段几乎要赶上星城,前几天的报纸上还等着这样一个标题:岚镇已成星城的“后花园”,有钱人纷纷来岚镇定居。我妈解释:那是因为咱们老家空气好、房价低,还盛产美女。说出最后一点理由时,她脸上的优越感逼得我无法直视。
当第五对甜蜜的情侣从橱窗外的街头走过时,我把西装还给越泽,起身结账,再不去买纸尿裤大超市都关门了。
越泽想陪我,我摇摇头,“你还是快回星城吧,我送你上车。”
晚风从不远处的街角吹过来,带着一丝离别的惆怅。我们一路无言地走向路边的汽车,越泽打开车门,却迟迟不肯上车。
“对不起。”
我一愣,以为听错了。
“对不起。”他背对着我,身体笔直得有些僵硬。
有些人哪怕心里致歉一万次,嘴上也未必会说一次,越泽就是这种人。这一刻,我知道他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
我毫无准备,忙讪笑想要缓和气氛,“莫名其妙的道什么歉啊?”
“七喜,我当初不应该不辞而别,治疗眼睛也不是理由。”他转过身,脸上是深深的愧疚,“这一年,你很苦吧。”
差一点我就哭出声了,但我已不是曾经的艾七喜。
“还好啦,最苦的是我以前的裤子现在穿不下啦。”
越泽没有接我的玩笑,静静凝视着我,我不想被他看穿,只好故作轻松地笑。
其实一点也不轻松,从羊水袋破掉,到被全家人心急如焚地送往医院,到推进手术室,再到忍着身体被撕裂的巨大疼痛把孩子生下来,那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忆犹新。我记得,当晚孩子在肚子里闹腾了两个小时,死活不出来,医生已经开始考虑改为剖腹产。疼得奄奄一息的我抓住医生的手说:“别,医生,我还能坚持,别剖腹产。”旁边的护士帮我擦着浸满汗水的额头,“别担心,现在医疗技术很好,手术的伤疤很快能痊愈的,我表姐去年生的孩子,现在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可我还是摇头,一味地坚持。其实我根本不在乎什么疤痕,我只是早就听说顺产的孩子生命力比剖腹产的孩子要强。当时我脑子唯一的一个念头是:这孩子已经没爸了,我说什么也得给她一个健康的身体啊。
我正胡思乱想着,越泽已经伸出手,指尖轻轻伸向我的脸,我这才意识到,该死的眼泪还是不知何时跑出来了。
手机响起,越泽似乎醒过来一样,飞快的缩回了手。好不容易拉近一点的距离又变得遥远了。
“喂?”越泽接起电话,语气中有轻微的不耐烦,“放心,不会迟到。明早机场见……产品那块我交代过小李了,让他盯着就是,明天十点准时线上发布。对,推广方案就用第二套……行,先这样,挂了。”
“谁啊?”我轻声问。
“同事打来的。”他苦笑,“真是走开一天都不行。”
“你现在都是大老板了,忙不是很正常吗?好啦,赶紧走吧,现在赶回星城还能洗个澡睡上几小时。”
越泽不舍地看我一眼,上车后才拉下车窗补充道:“下次见。”
我点点头,没说再见。
越泽的车驶远后,我放下了平静的伪装,心中的酸涩翻涌上来。只怪深夜的街头太安静,让我听见了越泽那通电话里的声音,是个年轻的女人,叫的不是越总,而是越泽。可能是我多心了,总感觉那口吻中透着很亲密的默契,如果只是他的女助理或女秘书,应该不至于此吧。
很快,我又感到好笑:艾七喜,几个小时前你不是才拒绝了人家的十克拉钻戒吗?现在又算什么呢,为了一个女人的电话在这里草木皆兵。人果真是自私的啊,但凡深爱过的人,即使拥有不了,也不希望被别人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