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不哭(全2册)

◆ 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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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时后,我跟王叔见面了。

王叔变化很大,最直观的就是他从一个大腹便便的肥胖瘦成了一个体态正常的中年男人,脸上也不再油光满面,取而代之的是粗糙却有质感的皮肤,透着一种大风大浪后沉淀下来的沧桑。

咖啡厅里,我望着眼前的男人,又看向他身旁规规矩矩坐着的七月,一时之间心绪纷乱。这时越泽的电话又打过来了,我忙起身回避。

“入学手续办完了吗?”那边问。

“嗯。”

“你现在在哪?我来找你。”

“那个,其实我现在还有点事,要见个老同学……不如这样吧,晚点我再找你,你看行吗?”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清楚眼下发生的事,只能先撒谎了。

电话那边稍作沉默,“我把公司地址发你手机,你想什么时候过来都行。”

“好,先这样,拜拜。”

我匆忙挂了手机,回到座位上,咖啡已经端上来了。

“七喜,这两年,还好吗?”王叔的眼神很平和,不像是在跟晚辈说话,更像是见一个老友。

“嗯,还好……”一想到死去的苏小晨,说出“还好”这种话都让我感到羞耻和罪恶。这两年,我从没有哪一天真正忘记过他,如今王叔和“苏小晨”的出现,更是加重了我的对他的想念。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这是命运的在提醒我:偿债的时候到了。

“还好就好,还好就好。”王叔温声重复两遍,侧头看了看一言不发的七月,他安静得有些过分,像是没得到指令绝不开口的机器人,“还是来谈谈这孩子吧,你刚才见到他时一定吓坏了。”

“是啊。”我的眼眶似乎有湿了,“真的……真的一模一样。”

“我也是。”王叔无奈地摇头笑道,“我第一次见这孩子,还以为是老天爷显灵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听着王叔缓缓诉说着自己这一年的生活。他的语调沉静平稳,再也不是以前咋咋呼呼的粗犷模样了。想到这些改变背后所经历的苦痛,我的眼眶又止不住红了。

王叔的一生都是悲哀的,人生的三大不幸他竟全经历了: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

毫不夸张地说,苏小晨的死彻底地摧毁了他对生活的信念。

他无心再打理产业,保留自己的股份后便退出了。一个月后去了新加坡,本以为换个环境有助他走出绝望,结果只是更糟,无人看管,他开始酗酒,终日喝得烂醉,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清醒,一清醒,残忍的现实就会分分秒秒地将他凌迟。

没过多久,他就患上严重的肝病。医生拿着化验结果严肃地警告他,如果他再喝酒,等待他的将会是肝硬化,接着会病变成肝癌。

王叔根本不在乎,甚至求之不得。但是曾经跟他出生入死如今定居新加坡的好兄弟,也是苏小晨的干爹,看不下去了,每天找人看着他,不准他再沾酒。一开始他酒瘾犯了特别难受,像小孩子一样大哭大闹,戒酒三个月后情况才慢慢好转。

用心良苦的朋友将他送去参加了一个生活自救小组。每星期两次,里面志愿者大多都曾遭受过巨大的打击,失去亲人和挚爱,走不出阴影,无法释怀,大家聚在一起,诉说痛苦,分享故事,达到相互扶持彼此慰藉的目的。

生活自救小组对王叔并没有太多帮助,但在朋友的约束下,他还是去参加了。后来就变成了习惯,每个星期都去,再不缺席,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半年后,他认识了七月。

七月是孤儿,半岁不到被父母遗弃在了一家酒店门口,后来送进孤儿院。他聪明、懂事、独立,高中以前都是靠着慈善机构捐赠的钱上学,高中毕业后他没有和其他孩子一样接受分配的工作,报名了一所夜校,白天打零工赚钱,晚上继续学业。

生活自救小组的发起人租下了一所三室两厅的套房,每次的聚会内容一般是吃自助餐饮,轮流发言,分享内心,像上帝祷告。后面参与者越来越多,主人招待不过来,便请来了两个兼职的大学生,专门给大家端茶送水。

七月,就是其中一个。

王叔看到七月时的反应比我更夸张,他拿着的餐盘跌落在地,直接撞翻整张餐桌,连滚带爬地冲上去抱住七月放声大哭,不仅是七月,在场所有人都懵了。那一刻,王叔是真的以为老天可怜他,把儿子给还回来了,结尾自然是以闹剧收场。

自此,两人认识了。

起初七月对于王叔不厌其烦的“邀请”是保持着警惕的,但慢慢的,他在了解王叔的为人,尤其在了解他的故事后,对王叔的印象彻底改观。而王叔在得知七月孤苦的身世后,也更是关照有加。

后来便是小半年的相处,两人像朋友,又像父子。七月的出现帮助王叔走出了绝望的困境。某天当王叔提出想做七月的干爸爸并负担他以后所有的生活费和学费时,七月没有犹豫,欣然接受。

“后来我想,不如带七月回国,来星城重新生活,上所好点的大学。回国后七月这孩子说很想见见你本人,想知道当初让苏小晨魂牵梦绕的女孩到底有什么魅力。”说到这,王叔有些伤感地朝我笑了笑,“前几天,我打你手机没打通,以为你换号码了,正想着要如何联系上你。不想今天你们竟然在大学里撞上了。”王叔感慨一声,算是结尾。

“可能这就是缘分吧。”七月双手端着咖啡,笑容亲切。

我一阵恍惚,连声音都如此酷似,眼前的人分明是苏小晨啊。可他的名字却叫七月,一个出生在新加坡且被生父母抛弃的孤儿。这世上竟真有一模一样的人?生活的变幻和神奇,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

“苏……”我一张嘴就喊错了,忙道歉,“不好意思……”

“没关系。”他坦率地看着我的眼睛,微笑,“七月严格来来说也不是我的名字,更像一个代号。我喜欢苏小晨这个名字,如果你能接受的话。”

“以后你就叫他小晨吧,我也是这么叫。”王叔侧身拍了下七月的肩,动作并没有他曾经对苏小晨那般亲昵,但眼中依然流露出父母对孩子才有的疼爱。

我心情复杂地点点头,望一眼外面,天已经黑了。我想起了越泽,他或许还在公司等我。我身告辞:“王叔,我得走了。其实今晚我还约了人。”

“行,我们也该回家了。”王叔挥挥手,招呼买单。

“七喜姐。”七月声音愉快。

我的心跳狠狠漏了一拍,记忆开始重叠,鼻子酸得厉害,七喜姐,那时候的苏小晨时,也是这么叫我的。

“我可以存你的手机号码吗?以后就是校友了,没事多联系。”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目光干净温柔。

“好啊,没问题。”我报出手机号,他轻快地输入并拨通下,我手机响起后,他微微一笑,脸上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腼腆。

那个熟悉的笑容,让我胸前一阵温暖,又夹杂着微小的刺痛。

在手机通讯录里存名字时,我本能地输入了一个“苏”字,赶忙删掉,偷偷写下了:七月。

我必须靠这个方法强迫自己冷静:他并不是记忆中的苏小晨。尽管如此,但我知道,今后的日子里,我大概会跟王叔一样,别无选择的对他好,希望这个跟苏小晨一模一样的大男孩快乐幸福。哪怕这只是一种遥远的自欺欺人的安慰,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