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口气跑出两条街,直到跑不动才停下来。体内的愤怒和委屈随着汗水和眼泪一起冷却,变得空空****。
拿出手机,上面有好几个未接来电。看到“越泽”两个字时,胸口又是一阵刺痛,我把手机塞进了口袋。
我抬起头,眼前的马路正在翻修,到处搭建着施工设备和路障,看上去就像一片巨大的诺米骨牌倒塌后的现场。噪音震耳欲聋,破碎锤快速而密集地击碎着水泥地,一下下像是钻进我的心脏里。
我心烦意乱,只想逃离。我绕进一个挤满夜宵车的巷口,穿堂而过后来到另一条冷清又陌生的街区,就这样又走了一段路,我意识到自己好像迷路了。我决定打车去火车站,却半天等不到车。
就在这时,我妈打来了电话,我刚要接,肩膀就给人撞了下。
是三个混混打扮的青年人,似乎喝了不少酒,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一句道歉也没有。我低声抱怨了一下,不料其中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青年听见了,他停下来:“哟,撞你一下怎么呢?撞你是看得起你懂吗?”
我不理会,继续往前走,却被他冲上来一把抓住,“问你话呢!聋了吗?”
“放手!”我挣脱。
“就不放怎么着?”他用力抓住我的手腕,更来劲了。
其余两个人也起哄了,笑嘻嘻地走上来,一开始只是借着酒劲讲了两句下流话,慢慢的却毛手毛脚起来。黄发青年得寸进尺,一边问着“小姐你多少钱一晚啊”一边把手伸向我的大腿,我终于炸毛了,一耳光扇过去,“嘴巴放干净点!”
“你他妈——敢打我?”对方怒目圆瞪,不敢相信我会打他,他推了下我的肩,“大晚上的在穿这么点在外面走还装什么纯情啊,这么骚不就是要勾引男人吗?开个价啊,老子我像是玩不起你的人吗?”
我突然有些害怕了,这三个男人已经喝醉了,现在还被我激怒了,估计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后退了几步,转身就跑,黄发青年动作更快,一下就冲上来搂住了我。
“放开我!流氓!救命啊——救……”我拼命挣扎,来不及求救,嘴巴已经被捂住。
“滚!”
三个青年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喊住,纷纷回过头,我也本能地抬头看过去,几米开外站着一个清秀得有些单薄的少年,手里提着一袋打包的夜宵。仔细一看,竟然是苏小晨!不,应该说是长得跟苏小晨一模一样的叫七月的大男孩。
“你他妈谁啊?找打啊?”黄发青年气焰嚣张。
七月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很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再说一遍,滚。”
“呵,口气挺大啊!”黄发青年将我推进另一个人怀里,吊儿郎当地走到到七月跟前,轻蔑地拍了拍七月白净的脸,满是酒气的嘴挑衅地凑到他脸前:“孙子来啊!打我啊,带种你就打啊?!就你这怂逼样还英雄救美呢哈哈哈……”
七月皱着眉头退后两步,伸手擦了擦脸,整理了下弄乱的衣领,之后慢慢蹲下,把夜宵放在地上,再站起来,一切都表现得不疾不徐。
我叫起来:“七月你快走啊,去报警!别跟这群无赖斗……”
“别担心,很快就好。”
七月朝我微微一笑,接着目光忽然一冷,出其不意就是一记回旋踢,对方措手不及,整个人就以被踢中的脸为重心往一旁的垃圾桶飞去,垃圾桶“哐当”一声倒地,接着才是黄发青年痛苦的哀嚎声。
另一个同伙见状立马冲上去,七月敏捷地原地跃起,弹跳好得惊人,就像那些NBA的球星拍摄灌篮广告一样,整个人都悬空一米多高,膝盖直接磕到了对方的下巴上,那人闷声倒地,直接晕过去。
这一连贯动作加起来不到五秒,我看得膛目结舌。抓住我的人吓傻了,转身就跑,结果双腿打颤绊到自己的腿,摔了个狗吃屎。
七月胸膛微微起伏,气息平稳,他好笑地看着对方在地上连滚带爬,“喂,你别跑。我不打你,快送他们去医院吧。”
他单膝蹲下,拿起夜宵,再站起来,“七喜姐,没事了。咱们走吧。”
虽然眼下不是时候,但我还是被一个细节强烈的吸引住了。那就是,七月虽然清瘦,腰板却永远挺得笔直,任何需要弯腰的动作,他都会选择蹲下来代替。而苏小晨不一样,他就算是站着的时候,也有一点微微驼背。
为此我还专门监督过他,每次他一驼背,我就狠狠在他的后背拍一下,我说男人别驼背啊,一点都不精神。可他就是不愿意改,后来他才告诉我,因为只有他微微驼背,我看着他的脸说话时才是最自然的状态,不用特意抬起头。
苏小晨走了,他不再人世了。
哪怕是现在,这个念头每想一次,胸口还是会痛一次。
七月把我带到了繁华一点的街区,然后站在路口一起等车。很快,七月就主动挑起了话题,“你今晚不是约朋友了吗?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
“朋友……临时有事,所以,就一个人了。”
“这样呀。”他浅浅一笑,“以后可千万别一个人走夜路了,女孩子太危险。”
“嗯,不会了。刚幸亏你出现……”想到刚才那事我就心有余悸,要不是七月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我偏过头,“对了,你怎么会在这?”
“爸说他饿了,我就出门给他买点夜宵。”他一手插袋,一手提着打包的夜宵在我眼前晃了下,他口中的爸应该是指王叔,“他以前跟我说过,喜欢吃这一带的韭菜水饺,我就搭车找过来了,没想到撞见了你。”正说着,一辆空车开过来了,他上前为我拉开车门,“你先上车吧。”
“你先吧,不然夜宵都冷了。”我尴尬地摇手,“我不急的,我等下一辆。”
“七喜姐,你是不是——”他犹豫了一会,还是问出口,“没地方可去了?”
“哈?有那么明显吗?”很奇怪,被他拆穿后,我竟然一点都不尴尬。
“都写脸上了。”七月扬扬下巴示意我上车,见我僵在原地,他上前拉我上车。
“师傅,去汐江南路。”
“喂,你干吗?”
“回家啊,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我可不放心,先上我家睡一晚吧,有什么安排明天再说。”他说得理直气壮。
“不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就当陪陪我爸好了。他呀,最近一直失眠。”
“怎么呢?肝病又复发呢?”
“不是啦。”七月摇摇头,眼神突然有些落寞,“4月快来了。”
我心一沉,4月,我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4月1号是苏小晨的忌日,时间过得真快啊,他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一年了。
七月嘴角泛着一丝苦涩,“看到爸那样我挺难受的。可我又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可你不一样,失去苏小晨的痛苦你跟他一样感同身受。如果你能陪陪他,或许更好。”
“好吧。”我再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路上,我先给妈打了一个电话报备,无疑遭到一通臭骂,在我保证明天一大清早就回去后,她才气冲冲地收了线。
轻微摇晃的车厢内,七月望着车窗外妩媚而朦胧的霓虹灯光,安静地思考着什么。我忍不住去看他——其实白天我就想好好看看了,但是又不敢。太像了,无论是那张充满少年气的清秀脸庞,还是那颗单纯善良又体贴入微的心。
“苏小晨……”叫出声时,我自己都惊了一下。
他很自然地回过头,“怎么啦?”
“没什么。”我连忙摇头,“就……刚才……谢谢你。”
“不用谢,小事一桩。”他被我这突如其来的郑重道谢搞得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挠了挠后脑勺。
随后,他指了指自己的脸,笑了笑,继续侧目望向车窗外。我一愣,赶忙摸向自己的脸,真丢脸啊,竟然哭了。
跟七月回到家,王叔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见到这一幕,我们不约而同地屏息敛气,放轻脚步。七月把夜宵放进冰箱,轻轻给王叔盖上毛毯,领我去了客房。关上门后,他从衣橱上层找出干净的被套。
“今晚你就睡这吧,洗漱间的壁柜第二层有新牙刷和毛巾,洗澡时动静小点就行。”七月单手别扭地整理着床单,另一只手懒懒地插在口袋中,我觉得不对劲,问:“怎么了?”
“什么怎么?”他装糊涂。
“另一只手,从上车起就一直故意插口袋。”
“没啊,我一直这样。”他狡辩。
“胡说!”我上前揪出他的手,竟然全是血,虽然大部分已经结痂,但还是能明显看出五根指头上的伤口,“这是什么?!”
“小事,一会我去洗下就好。”
“还小事?!都伤成这样了。怎么弄的?!”我拿出长辈的低气压,七月乖乖坦白了。
原来之前打架时,第二个混混手上是拿着刀的。七月跳起的同时,用手抓住了他刺过来的刀,这才保证了自己的膝盖顺利踢到对方的下巴上,而又不被对方刺中身体。那场交锋发生得太快,加之又是晚上,我根本没看清楚。
他说得风轻云淡,我却不寒而栗。原来当时看似潇洒帅气的一幕背后竟然藏着这么可怕的危险,若不是七月反应快,那把刀可能已经刺进他的身体,后果不堪设想。
“真的只是小伤,就一把水果刀,割得也不深。”七月像个犯错的小孩,不屈不饶地解释着。
“还逞能!伤口若不及时处理会感染的,这么马虎,真不敢相信你是怎么一个人活到现在的。”我一边埋怨,一边在房间里找东西。
“七喜姐,你在找什么呀?”他乖乖坐在床头,半天才吱声。
“家里有医药箱没?”
“有!”他“嗖”一声光脚跑出房间,动作又快又轻。
我给七月上好消毒药水,把宽纱布撕成小条状,把他受伤的四个指头慢慢包扎好。处理伤口我有一定经验,越泽的手臂被阮修杰割伤那一次,他不肯去医院,整整半个月都是我在照料。
一想到这,胸口又隐隐钝痛起来。
我强压下心烦意乱,边把药品放回箱子里边叮嘱,“三天内不要碰水,如果到时候还没好就去医院检查,千万别怠慢听到没?”
七月举起被包扎好的左手,惊叹道:“真看不出呀,你好细心啊。跟我想象中的那个七喜不太一样嘛。”
我苦笑,“你想象中的七喜究竟是多没用?”
“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见他犹豫,我单手举起作发誓状,“放心,姐姐绝不生气。”
“那我说了。”他抿嘴笑了下,“我本来以为你就是一个傻大妞,还是出生时脑袋先着地的那种。”
我一把掐在他的手臂上,他极力捂住嘴才忍住了尖叫,“臭小子真够坦白啊?你才傻大妞,你全家都——”想起他是孤儿,我忙闭嘴了。
“什么啊,你说好不生气的。”七月咧着嘴,疼得不行。
“我没生气啊,你哪只眼睛瞧见姐姐生气了?我通常都是跳过生气,直接打人。”我无赖地扬了下眉毛,他夸张地唉声叹气。
对望一眼,两人都笑了。
“七喜姐,你以前也是这么跟苏小晨聊天的吗?”这个问题太突兀,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沉默了。
他慢慢活动着自己被包扎好的手指头,“其实苏小晨有个日记本,记录了他跟你认识之后的所有事情。”
“我知道,那个日记本现在还在我床头柜里。王叔给我的。”
“那本日记爸也看了,你们的事,还有你跟那个叫越泽的男人的不少事,他跟我讲的也差不多了。一开始我只是当故事来听的,没想到那么精彩,简直欲罢不能,求着他连夜讲完。”他笑容微妙。
“尽管嘲笑吧。”
“没有,怎么会嘲笑。羡慕还来不及呢。我当时听完特别感概:人跟人之间地差别真大啊。你们经历的这些事,离我太遥远了,我的生活,枯燥得两三句话就能讲完。”
“简简单单才是福,如果可以,我倒是想跟你换。”我一屁股坐在软趴趴的**,还是觉得累,索性张开双臂趟成了半个大字。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跟眼前的人认识还不到一天时间,但总觉得已经很熟了。
“呵,相信我,你不会想换的。”他语气冷下来,瞬间从一个温柔贴心的小弟弟变成了我不了解的陌生人。
我差点就忘了,他不是苏小晨,他是叫七月的孤儿,独自一人无依无靠地在这个世界上长大,那种生活我不了解,也无法想象。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自知失言。
“没事啦,我知道你没恶意的。”他语气又柔和下来,潮湿的眼神透着些许哀伤,“还有一件事,七喜姐,希望你以后别再叫我七月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名字,但我那时候没得选。现在爸给了我新名字,我很喜欢。”
见我犹豫,他又说,“如果你不答应,也没关系啦。”
“不是。”我摇摇头,我该如何跟他解释呢?苏小晨这三个字呀,光是从嘴里讲出来,都会让人难过,“这样吧,我以后就叫你小晨,好吗?”
“可以。”他高兴的点点头,弯着好看的眉眼。很快他又想到了什么,“对了,其实有个问题,在我还没见到你之前就想问你了。”
“问呗。”
“问了可别生气。”
“这次我绝对不生气,也不打你。”我举起手,做出发誓的样子。
“那我真问啦。”他认真地盯着我双眼,“你……为什么会喜欢越泽呢?”
“……啊?”我没听懂。
“换做我是你,一定会选苏小晨吧。那个叫越泽的,究竟哪里好呢?”
我看着天花板出神:是啊,为什么不选苏小晨?就连我自己也想过这种问题。
“小晨,你在日记中了解到的越泽,只是表面上的他。”我从**坐起来,试着回忆那个闯入我生命的男人,虽然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能了,但是听到七月问这样地话,我还是忍不住为他辩护。
“越泽他啊,其实没有那么差劲,他只是什么事都要一个人扛,从来不让你知道,情愿你误会他、恨他、离开他,也要把事情都烂在肚子里。因为他觉得,这才是爱。所以我一直觉得,他不算坏人,他只是一个怪人。”
“可能如你所说吧,我对越泽的了解太片面了。”七月的声音既温柔又坚定:“我只知道,爱一个人,就不该让她哭,哪怕自己哭,也要让对方笑。”
心像被什么被狠狠揪了下——眼前的人,分明就是苏小晨啊。这太像他会说的话了。我想再说点什么把这个话题绕过去,却如鲠在喉,沉默就这样突然降临了。
七月淡淡一笑,识趣地起身了,“不早了,赶快洗澡睡觉吧。晚安。”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