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不哭(全2册)

◆ 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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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梦了。

时间是两年前的某个夏夜,我跟苏小晨骑着双人自行车在汐江边散步,清爽的晚风吹得人心旷神怡,心情愉悦。

很忽然的,苏小晨就把自行车停下了。

“怎么不踩呢?”我问。

苏小晨回过头,声音有些无辜,“咱们要去哪呢?”

去哪?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

“七喜姐,你看,烟花要放完了。”苏小晨又说。

我侧过头,发现不远处那一株小型的烟花树已经近尾声,星火越来越小,空气里弥漫着朦胧的白雾,以及呛鼻的硫磺味。与此同时,四周散步的人群都消失了,像跟约好了似的。

我的心慌乱地蹦起来,隐约意识到这只是梦。

苏小晨幽幽地看着我,眼神中的哀伤像是流淌在地底的汹涌暗流,“七喜姐,你让我别对你太好。你说你这样会依赖上我。可是从小到大,只要你依赖上谁,谁就注定会离开我。”

我泪水呜咽,根本说不出话。

“对不起啊,我没想过会离开你的,我不是故意要让你难过。你可不可以不要恨我?”

“我不恨你。我怎么会恨你啊!你这个傻瓜,我只是很想你,真的很想你。我是不是要醒了?不,我不要醒。苏小晨你别走,再跟我说说话,求求你,不要走……”

他缓缓伸手,想为我擦泪,手指却轻易穿过了我的脸。他眼中划过一丝失落,朝我抱歉地笑笑,“我走了,保重。”

梦醒了,脸上全是泪水。

凌晨三点,房门缝隙透着来自客厅的灯光。我走出房间,王叔果然醒了,他的身体几乎陷进了沙发里,他什么也不做,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前方,眼神涣散,那一刻,我能感受到他灵魂深处居然的落寞和悲伤。

“王叔。”我轻缓一声。

好几秒后,他才反应过来,“啊。七喜,你醒了。”

“你知道我来啦?”

“是啊,小晨跟我说过了。他刚睡下的。”

我在沙发上坐下,他有些吃力地起身了,“小晨帮我买了点吃的,在冰箱,你要饿的话我帮你去热一下。”

“不用,我不饿。”我把王叔拉回身边,“我也睡不着,陪您待一会吧。”

“也好。”他点点头,拿过一个枕头给我靠着。

他叹了口气,笑容有些苍凉,“我啊,刚又梦见他了。那崽子上小学六年级,不肯做作业,还顶嘴,我一生气就用皮带抽他,他一点也不服软,抱成一团缩在墙角,就那么瞪着我,倔得像头牛。我气疯了,一直抽,那孩子手上,脚上,全是血印子。我问他:你到底认不认错?他不说话,我又接着打,还不停地骂:老子抽死你个小兔崽子,抽死你……”

他的声音像深夜房间里摇曳的烛火,微弱飘渺,突然一阵风,就灭了。我抬头,王叔已经老泪纵横。

“王叔,你可能不相信。我刚才也是因为梦见苏小晨才醒了。”

王叔怔了下,擦去眼泪,“我就知道,他肯定还惦记着咱们,才会托梦过来。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别担心,有阿姨照顾。”

“是啊,他小时候啊,就亲他妈妈,不亲我。他妈妈就开玩笑,说谁让我要让儿子跟娘姓,不跟爹姓……”

之后,又是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我在想苏小晨,他也是。

我最近越来越觉得,记忆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想让你哭就哭,想让你笑就笑。如果有一天,科学真的发展成科幻小说里的那样,能任意抹去人的某一段记忆,就像现在想垫鼻子就垫鼻子想拉皮肤就拉皮肤一样容易。肯定会有很多人去接受这种手术吧,把那些不愉快的记忆通通消除,轻装上阵地往前赶路。

可是,也有一些记忆,就算每回想一次都要经受窒息一般的痛苦,也不愿意失去。毕竟那是深爱过的人,留给你的唯一不可复制的东西。

“王叔,这些年,你恨我吗?”这是个在我心里环绕了一万次的问题。

看似睡着的王叔微微眯着眼睛,只是轻轻反问,“恨你?为什么要恨你。”

“如果当初不是我去机场找他,你们就去新加坡了,后面的事情也不会发生。”每次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恨不得掐死自己。

“当初是我们家的保姆找你来给苏小晨做家教,如果她找的不是你,是别人,后面那些也不会发生。那么我是不是也要恨她?”

我被问住了。

王叔睁开眼睛,以一种无力却又慈悲的目光看向我,“我理解你的心情,苏小晨他妈妈死的时候,我也很自责,如果我能早点担起这个家,少让她吃点苦,她也不会折腾出胃癌。可咱们不能再这样想,孩子,这样想是钻牛角尖,会出不去的。我以前不信命,但我现在信了,这世上的生离死别,冥冥之中都有定数。就像我现在遇上七月这孩子,他就像老天还给我一个儿子,这些,也是命。”

“王叔,”我犹豫了一下,“有些话我想跟你说,你千万别生气。”

王叔微微点头。

“七月就算再像苏小晨,也不是真的他,如果你想把他当替代品,对七月不公平。”

“我当然知道。”王叔粗糙的手掌放在我的手背上,“但你实话回答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他就是苏小晨。”

“嗯……简直一模一样,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相似的两个人呢?”回想之前见到七月那一幕,现在都还有些像在做梦。

“跟那孩子在一起,会让我觉得苏小晨还活着,好像就在我身边。但我没有把他当替代品,我这辈子没法再对苏小晨好了,所以,我想对他好,把所有来不及给苏小晨的好,全给他。难道你没有这种感觉?”

“有。”我诚实地点点头。

“抛开这些不谈,七月这孩子懂事、聪明、心眼也好,他无父无母孤苦伶仃的,一真想要个家。而我呢,一把老骨头,老无所依,也需找个依靠。到时候死了,好歹还有人给我端相片。”

“别说这种话,哪有人咒自己死啊。”

“这有什么,人生在世,谁都要走这一遭。”他煞有介事地举起僵硬的双手,放到自己头顶,笑得有些悲凉,“等我死了啊,下葬那天小晨就这样端着相片,走在最前面。三步一磕头啊,一哭就到坟头。”

一时间,我啼笑皆非。

我抓住王叔放下来的手,却怎么也捂不暖和。我突然分不清楚,凉的究竟是手心,还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