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我光顾着难受,假装被车窗外的风景吸引着,其实静静地哭着。
七月倒是不介意,怡然自得地开着车,换了几次电台,都不太满意,单手翻着小抽屉,在王叔那一堆凤凰传奇的音乐CD中找到一张还能听的轻音乐,一打开,竟然是佛教的《大悲咒》。呵,这应景的,我现在倒真有一种看破红尘削发为尼的冲动。七月慌忙切歌,下一首是舒缓的钢琴曲,谢天谢地。
七月的驾车技术很好,又快又稳。车子驶出郊区,我在反复的深呼吸中捋顺情绪,确认自己不会再哭才开口。
“你刚为什么要骗越泽?”我言语愠怒,说不清是生他的气还是生自己的。
七月轻轻咬着下嘴唇,又回到那个略微腼腆的少年。但这次我不会再相信了,就冲着他刚才可以一脸镇定地撒谎,我已能断定,他心肠自然不坏,性情也温柔,但绝非苏小晨那么单纯率直。对此我并不意外,毕竟他是孤儿,一路长大很不容易,更加复杂的心思对他来说必不可少。
“对不起,我撒谎了。”他不紧不慢,态度诚恳,“但是,七喜姐,你不是没拆穿我吗?”
真犀利,轻松就反将了我一军。
“你刚才……也算是利用我吧?”他话里带着试探,见我沉默,忙扯开话题,“哎,不说这个了,说说我那个叫大熊的朋友吧。他呀——”
“你说得对。”我打断道,“我是在利用你,要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才对。”
“七喜姐。”七月声音轻柔,“其实你刚很希望我能站出来做点什么对不对?我能感觉得到。所以我撒谎了。如果你现在后悔了,咱们可以马上回去找他讲清楚。”
“不了,没什么好讲的,就这样吧。”我不想再讨论这个,“说说你朋友吧,那个什么大熊。”
七月微微眯起眼,摇摇头,“算了,你现在根本不想聊这个。”
“你有读心术吗?还是说你前世其实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在他面前什么情绪都藏不住。
“那我一定是条善良的蛔虫!这辈子才能转世做人!”
我啼笑皆非。
他撇撇嘴,“没办法啊,从我懂事起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察言观色。我不像你们,有爸爸妈妈疼。别人对我好,那叫施舍、叫同情,对我不好,那是理所当然。从小我就告诉自己,要做个识趣的人,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抱歉。”我没想过会话题会变成这样。
“干吗道歉啊。”他明亮的眼眸中闪烁着乐观的光,“七喜姐,你是不是认为孤儿都很可怜?”
“可怜?嗯,怎么说呢。”我寻找着措辞,“反正一提到孤儿,我就想到从小被人欺负,没玩具啊,吃不饱穿不暖啊,变态养父母,鬼屋啊什么的……”
“哈哈,果然是电影看多了。”七月开怀大笑,“那只是少部分孤儿,大部分孤儿哪有你以为的那么惨呀?孤儿院又不是地狱。你上过幼儿园吗?”
“当然。”
“如果要比喻,我们小时候就是二十四小时都在上幼儿园,长大了点就上小学,再上初中,高中。我们的生活里,是没有父母每天来接放学,每天一起吃饭看电视,六一儿童节去公园这种概念的。我们一直生活在一个大屋子里,睡宿舍,吃食堂。每逢过节还能收到不少社会人士送的礼物,一般都是电视台扛着摄像机过来,我们要提前把台词背熟,但大家还是很兴奋。”
我点点头,试着想象那个画面。
不知何时,他嘴角浮现一抹心酸的笑:“不过在孤儿院里,你永远无法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嗯?”我似懂非懂。
“比如带我长大的阿姨,她同时带着十几个小孩,每天饭一起做,衣服一起洗,睡觉前讲的枕边故事也是大家一起听,她太忙了,忙得有时候都记错我们的名字。我们孤儿这种群体啊,一定要说哪不好,可能就是太孤独了。所以我们很小就明白,世界不是绕着自己转的,没人有义务照顾你保护你,关心你的情绪,在意你的感受。不,还是有一个的,我有一个别人看不见的朋友,每天陪我说说话,可最近几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没再找过我。”
“我知道,心理医生说这叫‘想象中的朋友’。很多人童年时期都会有。”
“不,我相信他是真实存在的。”他缓缓垂下单眼皮,柔软的黑色睫毛下却泛着孩童才有的执着和单纯,“他是我第一个朋友,叫蓝袜子,因为他每次出现都穿着一双蓝色的破袜子。”
我轻轻将手轻放在他的肩上,“实话告诉你吧,我七岁前也有个别人都看不见的朋友,她叫小月亮。后来我把这件事写在日记中,老师发现后找我长谈了很久,告诉我她是不存在的,她很危险。说也奇怪,第二天,小月亮就再没来见我。”
他明亮的笑容里划过一丝苦涩,不再接话。头顶被树叶剪碎的光影快过车厢内,他恬静的侧脸明明暗暗。
“怎么突然不说了?”我问。
“怕我说的这些你都不爱听。”
“不会。”之前以为会没心情聊天,结果一聊起来,心里反而不那么难受了,“你再跟我说说你的事情吧,我想知道。”
“比如?”
“比如……你为什么那么能打?”我握着拳头比划着,“看起来弱不禁风,没想到昨晚上两三下就把那几个流氓制伏了。”
七月目光流转,考虑着从哪里讲起。
“我生活的孤儿院,是一个大老板赞助的,我们都叫他陈先生。陈先生很喜欢中国功夫,请了不少散打老师。他赞助的所有孤儿院里的男学生,都要学散打,并且每年举行一次散打比赛。陈先生做裁判,排名前三的孤儿院,都有额外奖励。我那时候胆子小,不愿意打架,每次比赛都是垫底,直到有一次,一个小孩为了在陈先生面前表现的很厉害,一拳把我的门牙打掉了,我忙认输,可他没有停,又是一拳把我的鼻子打歪了,直到我哭着求饶……”说到这他风轻云淡,“你猜后来怎么着?”
“后来怎么样?”
“后来啊,每次散打比赛,我都拿第一名。”他自豪地笑了。
车到了长途收费站,他开窗缴了下路费,继续开,“后来高中毕业,大部分孩子都去了他名下一个食品加工厂工作,有些打架厉害的就给他当保镖。陈老板很器重我,让我给他当私人司机,待遇优厚。我拒绝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从没感激过陈先生,我讨厌他。他确实很大方,一掷千金,到处做慈善,搞捐赠。但他做那些并不是出于真正的善心,而是虚荣。陈先生觉得他出了钱,他给了我们一切,所以我们都要崇拜他,敬仰他,甚至拼命取悦他,比如在散打比赛上斗得你死我活。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他养的一条狗,虽说他确实是个有钱又大方的主人,但我还是一条狗。可是,王叔不同……”他脸色微微有些冷峻,一提到王叔,嘴角又绽放出春风般和煦的微笑,“他对我好是无条件的。可能起初是因为我跟他死去的儿子长得很像。但他并没有把我带替代品,我能感觉到,他需要我。”
我看着他,静静听着。
他收回笑容,目光坚定,“我活这么大,从没谁真正需要过我。那种我是独一无二的感觉,还是第一次。怎么说呢?就好像,你走在旷阔无垠的冰天雪地中,你走了很长很长的路,饥寒交迫心灰意冷。突然你看到前方出现一个亮着灯的小木屋,你上前敲门,门开了,里面有温暖的壁炉,丰盛的食物,主人不问你的姓名,也不问你的来历,直接给你端上一碗热汤,你喝一口,只是一口,然后你就觉得,你愿意为这一口汤的温暖付出一切。王叔就是那个给我汤喝的人。”
毫无征兆的,我竟被这个比喻感动了,眼睛又红了一圈。
“你这次回国,打算一直跟着王叔吗?”我问。
“是的。他对我很好,把我当亲生孩子一样看待,我也想尽我所能报答他。我以前从不知道亲情是什么滋味,但在他这里我找到了。”他停顿了下,“七喜姐,不怕你生气。有时候,我真的很感激苏小晨,恰恰是他的死,才让我有幸遇见王叔,给了我全新的生活。我跟王叔都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我相信我们如今走到一起,是上帝的旨意。”
“上帝的旨意。”我回味着这句神圣的话,有些理解他了,“所以你才那么想代替苏小晨?”
“或许吧,因为我觉得我接替了他的生命,我必须完成他未完成的事。比如照顾王叔啊,再比如,”他停顿了一下,蓦地看向我,眼神迷离,“喜欢你呀。”
毫无防备的,我惊了下。我几乎就要相信了,但马上我清醒过来,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这个玩笑可不好笑。”
“啊哈……”他咧嘴笑,微微泛红的脸上露出熟悉的酒窝,“看来我的幽默感有待加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