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不哭(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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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谭志那通电话后,事情过去了一星期,期间舅舅依然没有打来电话。我的神经不再高度紧绷,危机感和紧迫感慢慢退却,我妈也逐渐恢复了镇定,一如既往有条不紊地过着自己安逸的小日子,每天逛街打麻将看电视。

就在这时,家里迎来了另一位访客。

上午八点,有雾,阳光稀薄。我顶着蓬乱地头发,穿着居家的人字拖,坐在家附近的一家粉店吃早饭。

粉店老板林阿姨应该是我搬到孟叔家后认识的第一个邻居。她长得很有福相,圆墩墩的身体,红润胖溜的脸,嗓门大,热情得不行。第一次上她这吃粉时我还带着淼淼,她硬是多给加了一个蛋,当着全店客人的面喊道:“不多吃点,怎么发奶啊。”那真是我吃过压力最大的一碗粉。

“娃娃怎么样啊?”林阿姨站在盛满滚烫开水的大锅炉旁娴熟地捞着面条,一边问我。

“挺好的。”

“一个人带娃不容易啊。”她把面端到我桌前,用围裙擦了擦手,“我家那口子爱喝酒,儿子十多岁时他就肝癌走了。我本来呢,是在一家纺织厂干活,挣得钱不够咱们娘俩花,就自己开起了这家粉店,现在算算,有十一年咯。诶,我说,澳大利亚那地方怎么样啊?”这会没客人,她索性在我对面坐下,“我儿子现在在那边留学。”

“哦,挺好啊。那个地方好。”其实我也不知道好不好,我对澳大利亚唯一的了解就是来自微博上面那些被人疯转的可爱的考拉和袋鼠,“您孩子有出息啦,将要给你带个洋媳妇回来。”

“嗨,别提了……”阿姨心里美滋滋的,脸上却假装不屑,“我可不爱什么洋媳妇,到时候讲话都听不懂,还要用手比划,多烦啊。阿姨还是喜欢你这种姑娘。”

“阿姨您就别挤兑我了。”我苦笑,“我这种买一送一的单亲妈妈,谁还敢要。”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年纪轻轻的就敢作敢当,男人跑了也坚持把娃生下来,你这种好心肠的姑娘这年头上哪找啊。”

“就是。他们不要你,我要。”

我猛的回过头,苏小晨正静静站在店门口,隔着下面锅里飘出的阵阵水汽,他身影朦胧,笑容温润。久别重逢的悸动和疼痛感涌上心头,让人恍若隔世。2011年的那个冬天,他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他不管你,我管。

我放下筷子,揉了揉眼睛,是七月。

林阿姨捂着嘴窃笑起来,“哟,我说你怎么拒绝阿姨呢,原来已经有对象啦,长得真帅,跟明星似的。”

“不是啊,就是朋友。”我解释。

正巧这时又来了几个客人,她忙起身,“好啦,对象也好,朋友也好,你们慢慢聊,我去招呼客人了。”

小晨走进面馆,在我对面坐下,我这才发现他手里提着一大堆礼品。他不说话,就那么挺直着背,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笑什么。”

“也没什么,见到你就心情好。”

我愣了下,假装没听见,“你还没回星城?”

“嗯,这几天一直待大熊家,今天下午就回去了,走之前想来看看你。”他笑容干净又阳光,充满着元气。他拿出纸巾,帮我擦了下油腻的嘴角。

我慌忙接过,“看我?”

“嗯。”

“你是在担心之前那件事吧?”我很感激。

“也有这个原因。”他不否认,“怎么,不欢迎吗?”

“怎么会。”我笑着放下筷子,“就冲你带了这么多见面礼,我也不忍心拒绝啊。”

我妈见到七月后微微吃惊,显然还在担心前几天的事。不过七月打消了她的疑虑,他十分礼貌规矩,完全不像会没事飙出一句“阿姨那天你被人踢了没受伤吧”这种话的人,何况,我妈很快就收到了七月的见面礼,一支巴宝莉的口红,把我嫉妒得要死。

外婆的礼物是一些针对心脏疗养的保健品。

孟叔的礼物是一根高尔夫球杆,我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透露过孟叔爱打高尔夫球的事给他。

就连我的女儿淼淼也有礼物,一个小黄人的玩具,拿在手中轻轻摇一摇就会发出又贱又可爱的笑声。他蹲在婴儿车旁,陪淼淼玩了一会,淼淼很喜欢他,眉开眼笑地吱吱叫。

“喂,我没礼物吗?”我故意问。

“有啊。”七月煞有介事地回答,拍了拍自己的胸。

“什么意思?”

“我就是礼物啊!实话告诉你吧,我今天是上门提亲的。”他朝我眨了下眼。

“美死你吧。”我给了他肩膀一拳。

“开个玩笑啦。”七月从背包里拿出一本育儿类的科普书,“最近网上排名第一的育儿书,很权威,可以多看看。等淼淼大点了,我再给她买点童话书,一定要给孩子每天讲故事,从小听故事的孩子长大了心地会比较善良。”

我还来不及为他的细心和贴心感动,妈抢先搭话了,“善良有什么用,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看啊下次你还是送咱一本《厚黑学》吧,让七喜天天给她念。”这个又冷又硬的玩笑还真是她的风格。

“《厚黑学》太深奥了,我都看不懂,孩子应该当催眠曲了吧。”孟叔温厚地笑,又看向七月,“你是七喜的好朋友吧,以前怎么没听她提过。”

我正犹豫要怎么讲,七月已经对答如流,“我读高一的时候,七喜姐当过我的家庭教师,咱俩算是亦师亦友吧。后来我跟爸去新加坡住了一年,最近回国才联系上。”这家伙,真是早有准备。

“噢,这样啊。”孟叔点点头。

“就我女儿这种未婚先孕的社会反面教材,还能给人家当家教呢!”妈半讽刺半玩笑地接了话,她真是一秒钟都不放过损我的机会,“你是叫苏小晨对吧,今天中午就在咱家吃饭啊,阿姨好好招待你。”她演技很好,俨然跟七月第一次见面。

“那就打扰了。”七月欣然接受。

我妈当然没有“招待”七月,她永远是把话说得漂亮又轻松的女主人,活儿则留给“仆人”来干。

十点多我跟外婆就进厨房捣鼓起来,而她一边涂着指甲油,一边跟七月畅谈,准确说,是高明委婉地拷问,把人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情况都给摸了一个透,大到房子车子,小到家里吃饭的餐桌布浴室贴的瓷砖,通通没有放过。

七月果然招架不住,找机溜到了厨房,抢过我手中的大白菜,帮忙洗起来。

“知道我妈的厉害了吧。”我欠身开始切菜板上的洋葱。

七月吐吐舌头,“你妈是不是真把我当上门女婿啦?”

“得了吧,她就是一媒婆,所有男人在她眼中都跟商品一样有性价比的,还分排名。这叫职业病。”

“那你觉得,我在阿姨心中能排第几?”

“回头我去翻翻她的小本子就知道了。”

“不是吧,这么专业!”七月当真了,不可思议地张大嘴,像是第一次看到会飞的玩具直升机的孩子。我想笑,却打了个喷嚏,洋葱味马上浸到眼睛里去了,眼泪哗啦呼啦地流,他忙洗手上来帮我擦。

外婆这时上前,一脸神秘地笑道:“小伙子,我记得你。我住院那会,你陪七喜来看过我的。奇怪,你们以前不是一对吗?”

我这次可不是被洋葱呛到眼睛了,整个人都呛了,不停咳嗽。

七月愣了下,忙解释,“是呀,可是我被她给甩啦。”

“七喜真没眼光。”外婆呵呵直笑,“你现在还喜欢我外孙女吗?要是还喜欢,婆婆第一个支持你。”

“真的呀!婆婆你可说话算话喔。”七月看我一眼,坏笑起来。

“当然。她现在都是破鞋了,哪还有她挑三拣四的份啊。”

“外婆!”我的脸色比碗里的猪肝还要难看,此刻我愿意相信我妈是外婆亲生的了。

午饭吃得很愉快。七月很健谈,又懂礼貌,一家人都对他印象很不错。尤其是孟叔,他以前也在新加坡长住过,谈起新加坡的风土人情政治文化两人就没完没了,大有相见恨晚忘年之交的架势。

吃完午饭,七月起身告辞。

我送他下楼,上车前七月给了我一张名片,上面的写着大熊的名字。“刚吃饭时听孟叔说,他在筹办跟你妈的婚礼。如果需要拍婚纱照,可以联系他。他们那家店也承接婚庆。”

“好,先谢啦。”

“不客气,先走了,拜拜。”

“再见。”

挥手告别时,我发现自己竟有一丝的不舍,是不舍七月,还是不舍得苏小晨?我渐渐有些分不清了。

回到家,三位大人继续着饭桌上的话题,并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关于谢丽雯小姐跟孟何方先生的婚礼到底要如何操办一事,外婆的意思是:这是一件大喜事,婚礼一定要气派,多年来的嘲笑和风凉话是时候结束了,这次要在亲戚朋友面前彻底抬起头,来个扬眉吐气的咸鱼大翻身。

我妈持反对意见,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超然模样,“我当初要在乎那些闲言碎语,哪能活到今天啊,早该死上一万次了。”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都要结婚了也不嫌晦气!”外婆不开心了。

“本来就是,我谢丽雯落魄的时候也没靠过他们谁,现在凭什么还要去贴冷脸啊,成全别人,恶心自己这种事我可不干。”妈用鼻子冷哼一声,不耐烦地推了下沙发上的孟叔,他正在用平板电脑找酒店,“别找了,随便弄一下得了。”

孟叔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眼睛,斯文地笑了笑,声音温和却有力量,“老婆,这次,我更同意咱妈的意见,结婚还是要气派点好,花点钱没事,不能跌份儿,让街坊邻居看笑话。”

“你傻啊,钱花再多也是吃力不讨好,人家背地里该说什么一样说。”我妈对于这种小市民心态太了解了,谁让她自己就是。

“也不光是为这个。”孟叔深情款款地看了我妈一眼,“婚礼不搞气派点,怎么配得上我的漂亮新娘。”

我妈原本还打算发难的嘴停下了,少女才有的羞赧飞快地闪过脸颊,她佯装生气地瞪了孟叔一眼,边起身回房边喊:“不说了不说了!你们一伙的,我争不过你们。”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这会肯定是躲房间偷着乐。

那一刻我突然非常嫉妒我妈,她是幸运的,虽然在她最年轻漂亮的那些年里,经历了诸多苦难和折磨,可最终她还是等到这一天,在她还不算太老的时候,有个体贴她包容她真心对她好的男人,关键是还身体健康,经济充裕。她也一定是这么想的吧,并为此深深自豪和虚荣着。

我一眼就看透她了,谁让我也是女人。

下午两点,外婆跟孟叔都午睡了。我窝在沙发上抱着淼淼一起看韩剧,妈在我前面极不自然地走来走去,被严重干扰的我怒了,“谢丽雯同志,你到底想干吗?”

“没干吗啊?”我妈很无辜。

“你整个人跟个热锅蚂蚁似的,再过几分钟就得炸了吧。”

她这次没有接茬,反而有些拘谨地在我身边坐下,笑容里透着淡淡的讨好,“我说,你上次不是在网上看中一款短外套在等打折吗?别等了,再等都过季了,妈给你买吧。”

“哎,其实也没有特别喜欢啦,一千多块好贵的,别破费了。”面对妈的不按常理出牌,我有点受宠若惊。

妈蹙眉踌躇了下,似乎也不能忍受自己的虚伪了,“算了我直说吧,你明天有空吗?”

我点点头。

“陪我去看下婚纱?”

我噗嗤一声笑了,“谢丽雯啊谢丽雯。瞧瞧你自己,还说不在乎呢,我看你现在满脑子里就只有结婚了吧。”

“什么啊?!”妈夸张又心虚地瞪大眼睛,“我是不在乎这种形式的。但你外婆说得对,不能在咱亲戚眼里跌份儿呀。”

“行行行,更年期的女人都这么善变么?”我把熟睡的淼淼轻轻放回婴儿车,站起来伸了个丑态尽出的懒腰,“话说回来,你相信我眼光?”

“你挑衣服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至于挑男人嘛,啧啧……”

“明天没时间,自己去。”我一屁股坐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