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不哭(全2册)

◆ 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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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跟我妈偷偷去了一趟婚纱店。

对于偷偷去这件事,我不太理解。我妈耐心地跟我解释:“你别看老孟平时老老实实的,思想其实很开化。他以前老跟我说,中国人结婚新娘的婚纱不是秘密,一早就公开了,还到处拉着拍婚纱照,没意思。西方结婚,新郎都是结婚当天才能看到新娘的婚纱,这才像话。”

“天啊!”我惊呼,“孟叔太浪漫了!”

“我看上的男人还用说。”妈得意的笑了,“这女人啊,最美的时候不就是穿婚纱那一天吗?所以,只在那一天穿,只有那一天让心爱的男人瞧见,男人才能永远记住那一天,以后生活再苦再累,经历的风浪再大再险,回想新婚那一天依然还会是美好的回忆,也是生活的动力。”

我妈表达能力欠佳,简单说,她就是希望结婚那天自己能美艳无双,美到让自己的老公觉得捡了一个大宝。很多时候,一件物品摆在橱窗里的零售价,决定了它被买回家后是丢进仓库还是摆在墙柜上。

很好,果然是精明了一辈子的女人。

下午阳光正好,照进婚纱店的落地玻璃窗,奶白色的室内被蒙上一曾干净的暖黄色。妈最终挑选了一款抹胸拖尾的白色复古婚纱,没有纱巾,头发端庄地盘起,她皮肤保养的很好,白皙消瘦的锁骨上挂着精致的紫水晶项链,端庄典雅,风韵犹存。真的,如果不是她女儿,我不会知道这个女人已经四十三岁了。除了染尽风霜的双眼,她的美丽几乎没怎么被岁月侵蚀,上帝简直太偏袒她了。

她款款走出更衣间,笑容中竟然透着一些少女的羞涩和拘谨。

“别笑,鱼尾纹全出来了。”我故意气她。

“啊?有吗?”她反应夸张,赶忙伸手抚平自己的太阳穴,又问,“说实话,我现在像多少岁?”

“还不错,怎么看也才四十岁吧!”

“你是我亲生女儿吗?”妈不开心了。

“好好好,大美人,三十岁总可以了吧。不能再低了,给你女儿留条活路行吗?”

她这才满意地转身,瞬间从高贵的公主切换成精明的市井大妈,“老板,这婚纱能再少点吧?我看料子也没你说的那么好嘛。还有啊,束胸有点松,尺码还得再改改。”

接下来,我跟谢丽雯女士就坐在婚纱店的待客厅的红色小沙发上,喝着老板亲自端过来的乌龙茶——谈成生意之前,招待我们的可一直是白开水。

内房的裁缝正在给婚纱改尺寸,两个女人慵懒地倚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享受着难得的闲暇时光。当然,真正能怡然自得的只有我妈。很快她就看出我的心不在焉,走进婚纱店的那一刻我其实就有些伤感了,毕竟曾经的我也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穿上婚纱被某人抱着走进教堂。

“又在想那姓越的王八蛋?”妈一针见血。

“什么啊?我们之间早结束了!”我慌忙狡辩,“我是在担心谢建国那事。”

“都让你别管了,这事我自己会想办法。”妈脸上的不悦稍纵即逝,显然不想多谈,话题马上跳走了,“话说回来,昨天来找你的那孩子就不错,长得好,还懂事,你考虑下。”

“妈——”我差点要跪地求饶了,“我跟他没可能,你死了这条心吧。”

“怎么没可能啊!我看他对挺有意思。”

“我一直当他是弟弟。”我翻了个白眼。

“现在不是挺流行姐弟恋的嘛,俗话说得好,女大三抱金砖,关键家里还有钱。”

“哎呀烦死了,钱钱钱就知道钱。你到底有多爱钱啊!”我侧过身,心烦意乱地看向窗外。

“爱钱怎么啦?爱钱有什么不对!我当初跟你爸就是因为没……”她仓皇停嘴,有些懊恼自己的失言。

跟妈重新生活的这一年里,如果说我们之间还有什么雷区,只能是爸了。每次谈到他,绝对是不欢而散。

气氛急剧转冷,一时间我什么都不想谈了,起身就走。我妈一把拉住我,“坐下。”

“有事先走了。”

“坐下!”妈加重语气,用力把我拉下来了,“刚是我对不起还行不吗?”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赌气的转过身,“妈,其实有些话,我早想问你了。”

我妈一愣,似乎猜到我要说什么了。

“你真的爱过我爸吗?”

妈的身体狠狠颤了一下,过去很久后,她才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苦涩地冷笑了一声。

“当年你外公还没死,手上管着三个化工厂,你妈我是村上唯一读过大学的人,我还学芭蕾舞,那时候村里的姑娘们哪知道芭蕾舞是什么啊,顶多也就是逢时过节一起扭两下秧歌。我十八岁还没满,村里的媒婆就快把我家门槛踩坏了,而你爸呢,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无业游民、二流子。我要不爱他,我会偷着户口本跟他去扯结婚证不惜被你外公扫地出门?我要不爱他,我会委屈自己二十岁就生下你,变成一个每天窝在筒子楼宿舍里发臭变烂的黄脸婆……”我想打断她,可她越说越激动,“我谢丽雯要是不爱他艾华强,我会为了保住他的工作去跟他科长走那么近?会让街坊邻居骂我婊子?”

她哭了,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这么多年,她从还没见过她当谁的面哭过,“如果他没死,我这会还跟他耗着呢,我这辈子都得被他榨干。七喜,你是我女儿,谁都可以问我这个问题,谁都可以怀疑我没爱过他,但是你不行!”

我起身绕过茶几,上前抱住她,“对不起,妈,我不是成心的……我就是心情不好,我堵得慌,不知道要怎么办?我看你现在这么幸福我嫉妒死你了知道吗?我故意气你的,我故意让你不开心……对不起……”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妈叹息一声,两三下抹干了脸上的泪,又来帮我擦脸,“快别哭了,外人都看着呢。不哭啊,丢人,要哭回家哭……”

婚纱迟迟没弄好,两个女人莫名其妙乱哭一通后,又像什么事儿都发什么那样坐在那儿继续喝茶。期间我还恬不知耻地让人帮我续了一杯乌龙茶,就好像这里本来就是茶馆而不是什么婚纱店。

之后妈跟我聊到继父,她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准确说,是她爱上的第二个男人。若要单说她生命中的男人那还真是数不过来。对此我妈坦然得很:有些女人,是注定要吃苦的。老天爷给了她美貌,就不会再给她安稳。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妈就是不要脸的野生哲学家。

关于继父孟叔,他会变成如今的好男人,是因为他曾有过一段不幸的婚姻,让他懂得了珍惜。他跟原配是指腹为婚商业联姻,两人不能说没有感情,但是一切都被安排好而不是自己选择的爱情总少了点什么,外加两人都是独生子女,性格好强,结婚之后也一样,各自忙着自己的家族企业,三十多岁才生下了一女儿,这在当时算是很晚育了。因为这个宝贝女儿,两夫妻日渐冷淡的感情总算找回了一点慰藉和寄托。两人自然是爱女儿的,却依然忙于事业。有钱人习惯了有钱带来的便利和优越,也见惯了商场的残酷现实,反而比一般人更没安全感,生怕哪天就会全盘皆输一无所有,对野心和欲望的追逐根本无法停止。孩子请全职保姆带,上学后又请了司机专门接送。

孩子六岁那年,司机辞职了,合适的新司机一时没找到。那几天两夫妻轮流接送孩子,某个星期五双方都忙得不可开交,以为对方会去接,结果就是那天,女儿失踪了。两夫妻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有多严重,一开始他们以为是被绑匪绑架,如果是要钱那还好说,他们有钱,倾家**产也愿意赎。可并不是绑架,更像是人口拐卖。就那样,无论他们找了多少关系,想了多少办法,六岁的女儿就此人间蒸发。

那之后,夫妻之间的关系彻底名存实亡。他们怨恨对方,也痛恨自己,女儿成了一道跨不过去的坎。夫妻俩逃避似的更加专注于事业,有时候一个星期都说不上一句话。再后来他妻子在外面有了男人,是她的一个得力下属。他几乎是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自己的人生竟是那么孤独又无趣。

那之后他突然看开了很多,原本要上市的公司选择急流勇退,减小规模,他放弃了可能成为富豪的机会,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有钱老板。这几年,他一直在等自己的妻子主动提出离婚——毕竟她还不算老,可以组成新家庭,重新生活。

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候,孟叔认识了谢丽雯,也就是我妈。

那是五年前,某个下着细雨的春天夜晚,在一家颇有格调的咖啡馆。我妈当时刚跟一个不靠谱的男人分手,那会她已经三十八岁了,早已青春不再,再怎么天生丽质也比不过那些活力热情的年轻女孩,可是没办法,自我爸死后她就不能停止恋爱,再者她也一直是靠男人活下来的,那时我妈只觉得浑浑噩噩的日子里,如果连爱情都没了,生活该有多难熬。

失恋的她象征性地伤心了会,来到常去的咖啡馆,物色或者说等待着下一个愿意跟她恋爱的男人,上到五十岁下到十八岁都行,只要愿意为她买单并开口说爱她。

然后她等到了孟何方,我现在的继父。

孟何方当时的穿着非常普通,看起来像一个卖保险的。他有些笨拙地问:“我可以坐你对面吗?”

谢丽雯感觉不悦,对于那种把她当成小姐的男人她见多了。她虽然生活放纵,却有自己的原则,只谈恋爱,不做小姐,更不当小三。

很不幸,当时我的继父就被我妈当成了猥琐中年男,她皱着眉头,极不耐烦地赶人,“别烦我,我不是小姐,见过这么老的小姐吗?”

继父一愣,脸居然红了,连连挥手,“不不,你不老,你很好看,很漂亮。”我妈瞪了他一眼,他更紧张了,“啊不不不……你误会了,我也没把你当小姐,我只是说你很好看。我就想……跟你说几句话。不介意吧?”

我妈乐了,心想还没见过这么害羞的男人,行吧,正好陪老娘打发下时间。

“你快乐吗?”

男人刚坐下,劈头盖脸一句话把谢丽雯吓得不轻。她听过形形色色的开场白,比如“你多大?”“有空没?”“你哪人?”“咱们是不是见过?”等等,还从没遇到过一开始就问这种问题的,还问得特别诚恳。

我妈啼笑皆非,讥讽的话在唇齿边游移好久还是作罢,转而认真地回答:“快乐?清醒的时候不太快乐。幸好我大多时候都不怎么清醒。”

对面的男人很规矩地正坐着,思考了会,赞同地点头:“也是,活的太清醒,人就不快乐。谢谢。”

他起身离席。

这次轮到我妈措手不及了,她正要摆开架势来戏谑他,他反倒走了,还真是只说了“几句话”。我妈心想这男人有点意思,便喊住他:“喂,你等下。”男人回头,她直截了当地问:“你结婚了吗?”

对方点头。

“离婚了吗?”

对方摇头。

“真可惜,不然咱们可以谈场恋爱什么的。”

“一定要谈恋爱吗?朋友不可以?”

“也可以,但是朋友的话,你还愿意帮我结账吗?”我妈指了指桌边冷掉的咖啡。

“当然可以。”他露出淳朴的笑,这种淳朴跟性情无关,单纯是上年纪了而固有的轻微迟钝造成的错觉,他扬一扬手,“老板,这里再来一杯拿铁。”

妈的脸微微有些动容,那是女人特有的岁月和磨难也带不走的柔情,“后来我们就成了朋友,每星期在这家咖啡馆待上一两个夜晚,聊天,什么都聊。他喜欢听我讲故事,讲我经历的那些风尘事,我看得出他跟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过既然他爱听,我也乐意讲。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们认识的第一天,是他女儿的忌日。也不叫忌日吧,就是他女儿失踪的第四年。他很难受,撞见一个郁郁寡欢的女人,正靠着一杯咖啡和一包香烟,不慌不忙地消磨光阴。他觉得不可思议,他以为的人生应该是充实的、拼搏的、有意义的,可在我身上他感受了另一种人生,用他的话说就是比较颓废虚无吧。他很好奇我这样快不快乐?得到答案后他非常欣慰,原来不管是哪种人生,快乐的时间都很少。”

“妈……”我对眼前的女人油然而生一股敬佩,“如果你再多读点书,我觉得你肯定可以当作家,亦舒啊张小娴啊那种。”

妈璀然一笑,“挖苦人是吧?还想不想听?”

“听、听。快说,后来呢?”

“后来我还是和他睡了,是在一年之后。按我以前的进展速度,这算特别慢了。很奇怪,我居然真的跟他保持了很默契的朋友关系整整一年,那一年里,我也再没跟任何男人往来……”

按照我妈的叙述,那天下着大雪,她们从咖啡馆出来后,街头很冷,路边的积雪埋到了小腿,继父的车发动不了了。他从车上下来,跑到车后头去用力推,车依然纹丝不动。

那一刻,生活的苍凉和无奈都压在他那弯曲的背脊上,他朝我妈尴尬地笑笑,然后憋红着脸继续推。当时我妈忽然就想到了我爸,那年她十七岁,他二十二岁,他们第一次幽会,跑去外公的化工厂,那天我妈穿了高跟鞋,却不小心卡在一个下水道的井盖缝隙里,他想帮我妈拔出来,彰显自己很男人很可靠的一面,结果憋红了脸却怎么也拔不出来,把我妈逗得直笑。说也奇怪,这么多年了,我妈喜欢的,永远是又笨又对她好的男人。

当晚,我妈知道,自己爱上了孟何方。

那会我妈已经知道他很有钱,但她想就算他没钱,就算这个男人比他爸还没用,她也爱他。然后我妈对孟何方说:“别回去了,睡酒店吧。”那晚是我妈主动的,他没有拒绝。后来两个人一起躺在**,我妈抽烟,他不抽,只是专注地抚摸着我妈瀑布般的柔软长发,说:“我都不知道你生过孩子。”

妈苦笑:“我女儿都十八岁了,不过早不认我了。”

他触景生情:“我女儿也十四岁了。你女儿还在,不管怎么说都比我强,要珍惜。”那是当晚的最后一句话。

见我一脸沉醉,妈以为我走神了,用手在我眼前挥了挥:“还在听吗?”

“当然啊!这么糜烂的故事,完全是我的菜好吗!”在这之前我以为自己的人生够乱了,没想到她的更传奇,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我只知道糜烂是用来形容宫颈的,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词。”她白我一眼,抬头望向内房的裁缝,“婚纱应该快好了,我长话短说吧。”

第二天早晨,我妈醒来后发现继父一直没睡,就那么深情地看了她一整晚。他说:“我想结束这种生活。”

我妈知道,他指的是他原本的生活。

后来我妈就做了孟叔的情人,其实做情人是有悖她的原则,可是那天早晨,她突然觉得身边的男人很可怜,当她直视他微微松弛的眼窝和浑浊的灰色眼眸时,总能在里面找到一种惺惺相惜的温情,她觉得,自己可以安慰他。她一直认为,女人生来这个世界的使命之一,就是给男人以慰藉。

当然,我妈对人生并不乐观,她相信总有一天孟何方会腻,等他觉得这种生活也乏味了,她就主动离开,不添麻烦。

却不料,这种生活一过就是三年,三年后的某一天,孟何方对我妈说:“我跟她离婚了。”那会他们也是躺在酒店的大**——自从确认情人关系,他们便很少去咖啡馆了。

我妈大吃一惊,翻身起来问:“什么时候?你怎么从没跟我说!”

孟叔一脸平静:“昨晚签的字,没什么好说的。”

我妈脸色煞白,马上起床穿衣服,几乎是要逃走。她觉得自己罪不可恕,不管怎么说她拆散了一个家庭。孟叔没有起身,只是看着她慌张的身影像只无头苍蝇在房间里乱窜,直到她打开房门要离开时,他才喊住她:“谢丽雯,我们结婚吧。”

我妈就在那时哭了,她不敢回头,只是哭,“算了吧,我怕,我怕婚姻。我已经栽过一次了,我折腾不起了。”

孟叔的声音淡淡的,却透着力量,“我也栽过一次,我也折腾不起了。这阵子我想了很多,如果不管我们怎么努力人生的快乐都那么少,两个人一起面对,说不定会好点。”

“很棒吧,就是这番话把你妈我给彻底俘虏了。”妈美滋滋地回忆完,掏出手帕擦了下其实很干净的嘴角。

我已经一脸崇拜。

我妈又叹了口气,“其实我今天跟你说这么多,不为别的,只是想让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早已陶醉得七晕八素。

“回头等我们完婚了,你别叫他孟叔了,喊他爸吧,他配得上。”

我点点头,更想哭了,“烦死了,现在更嫉妒你了!”

“这有什么好嫉妒,都是命。”她长叹了一口气,又感伤起来,“每次想起你爸啊,还是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爱过一个男人,这有多爱啊就有多恨,恨不能跟他一块死。没想到他先死了。现在想想,真要感谢他死了,不然我肯定还陷在那个泥潭里,没完没了地折磨他,折磨自己,折磨你,一个家永无宁日……”她平静地望着我,眼中闪烁的光却透着不容争辩的力量,“你真想过这种生活吗?”

我摇摇头。

“这就对了。女人啊,无论活到什么岁数,都不应该亏待自己。我走过的弯路,不能再让你走一遍。”尺码改好的婚纱被一个年轻店员恭敬地送上来,这是我妈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她优雅地掏出LV钱夹,取出信用卡,去了柜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