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不哭(全2册)

◆ 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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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预报难得靠谱了一次,5月1号确实是个好天气,万里晴空,微风拂面,夏至未至的岚镇温柔的像个含苞待放的少女。起床后的我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这让我对今天的期待又高了不少。

按照老家结婚的习俗,一大清早孟叔必须像一个土豪,喔不,他就是土豪,率领着浩浩汤汤的亲友队——二十多辆贴上喜字的名车,在岚镇招摇过市一大圈以达到满城皆知的效果,再来上门接亲。按理说应该去新娘家,不过外婆住的那栋老房子早拆了,所以改为酒店,我陪着我妈在婚礼前一晚入住。

上午十点,新郎带着一群人堵在酒店房门外,作为伴娘兼“闺蜜”的我当然不会轻易开门,不过对方显然有备而来,直接从门缝里塞进来了几个大红包。

好吧,我开了门。

“新娘呢?!”新郎孟叔穿着优雅的白西装,胸口袋上别着一朵玫瑰花,宽阔的下巴刮得干净光洁,微微有些稀疏地头发用啫喱水喷得朝气蓬勃,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的孟叔起码年轻了十岁。

“别急啊!”我指了指“闺房”,其实是隔着朦胧玻璃的浴室,条件有限只能凑合了,“先找到新娘的两只高跟鞋,找不到新娘是不会出来的。”

“开门时不是给红包了吗?这伴娘也太滑头了,就不怕以后嫁不出去吗?”新郎的朋友们开始抱不平了。

“吵什么吵,不想娶拉倒,出门右转不送!”我第一次领教到什么叫狐假虎威有恃无恐。

新郎没耐性磨嘴皮,火急火燎地找起来,翻箱倒柜大半天死活只找出一只鞋,其他人也开始帮忙,仍是一无所获,就差没撬地板了。孟叔笑嘻嘻地从西装口袋掏出一个大红包塞我手里,“七喜啊,再不出发就晚啦,通融通融嘛。”

“早点给嘛!好说。”我贼兮兮地清点了一下红包里的钞票,对内容满意后才从自己的手提包中拿出了另一只高跟鞋,不用说,这一可耻地行为又遭到了广大亲友团们的集体唾弃。

新郎激动地夺过鞋,屁颠屁颠地跑去浴室门口,紧张地喊着:“雯雯啊,出来吧,鞋子找到啦。”

——还雯雯呢,酸死了。

玻璃浴室内的朦胧身影沉默几秒,缓缓推开了门。新娘披着一个女神大中分,穿着洁白典雅的复古婚纱,哪怕身处逼仄的小空间,依然遮挡不住她的万丈光芒,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孟叔直接傻了,想说点什么赞美的话却词穷了。

“新娘美不美啊?”我在一旁喊着。

“美,美……仙女一样。”孟叔脸都红了,结结巴巴地问,“七喜,我、我可以抱她吗?”

“问我干吗啊?问新娘啊!”我简直服了,真没经验,敢情他第一次婚白结了。

“哦,对对对……”他慌得都有点六神无主了,一脸憨笑地看向新娘,“我可以抱你吗?你看,这穿鞋挺麻烦的……”

妈一直在微笑,有些拘谨,大概是在担心不安分的鱼尾纹会偷跑出来折煞她苦心经营的美丽。

妈没说话,含蓄地点了点头,今天的她真的少女了。

得到了同意,孟叔冲上去将她横抱在怀里,抱得美人归的新郎瞬间变了一个人,转身豪情万丈地对着自己的亲友团宣布:“新娘是我的啦!”说完他不负众望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红包来了个天女散花。

我“噗通”一声跪地上了,跟几十个膀大腰粗的男人一起投入到抢红包的战争中,只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

岚镇倒是有个天主教堂,但外婆坚持教堂那种“古怪”的地方不吉利,结婚最终选择了传统的中式,所有流程都是大熊那家婚庆工作室一手包办,场面倒是气派,但并没有太多新意,纯粹图个热闹。

孟叔定下一家四星级酒店的大厅堂,从正门口通往婚礼司仪展台的红地毯长达三十米,两边的酒席摆了上百桌,宴请的大多是孟叔的朋友,新娘这一方的亲戚撑死也就坐满了两桌,七月也到场了,他随着散客坐在厅堂的角落。期间我一直想过去跟他打声招呼,却没有机会,只是隔着人群朝他笑了笑。

热闹了一阵,便迎来隆重的结婚仪式。

正午十二点,甜蜜浪漫的背景音乐戛然而止,在司仪的引导下,座无虚席的大厅渐渐安静下来,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焦距向身后缓缓打开的大门。

今天的两位主角站在门后,新娘漂亮妩媚,新郎英俊潇洒。神圣庄严的结婚交响曲奏起,这对光鲜亮丽的新婚夫妇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登上舞台,可惜刚步入红地毯,紧张的新郎就踩到了新娘的裙摆,两人一起摔了个狗吃屎,要不是我妈迅速护住自己的束胸,差点春光乍泄。

这个意外让全场沸腾了,幸灾乐祸的尖叫不绝于耳,两夫妻十分尴尬,在并无恶意的哄笑声中慢慢站起来,满脸通红地傻笑,那幸福的小夫妻模样,叫人嫉妒得要命。

孟叔也不是省油的灯,很快力挽狂澜,直接给了新娘一个公主抱,在众人的尖叫声中走向舞台。妈小鸟依人的把脸贴在继父的胸口,全程幸福感爆棚。在经过我和外婆的座位时,她越过丈夫的肩膀,红着眼睛轻声对我和外婆说了些什么,我听不见,但我猜那口型应该是:谢谢。

我来不及鼻酸,外婆干枯的眼窝已经湿了。她端详地静坐,背挺得笔直,直到有些刻意,就那么一直目送着新郎新娘在漫天飞舞的玫瑰花瓣中下步入舞台时,她才不动声色地深深舒上一口气,脸上是老者特别的慈爱和包容,眼里却闪烁着生离死别时才有的苍凉和哀愁。那一刻,我是理解外婆的,我甚至认为我们的精神已经融为一体,我们都深知这一天的来之不易,这个世界上,真正领会过幸福的人,都会深知幸福的来之不易。

正常婚礼下来,除了那个不怎么像话的“鸳鸯狗吃屎”外,一切都很圆满。客人们也都很尽兴,就连我妈那一方曾经水火不容的亲戚们的脸上也露出难得的和颜悦色。

如今想来,他们的敌对也是有原因的。外公性格强势,在世时虽然风光无限,却没少跟亲戚们结仇。后来家道衰落,又出了我妈和我舅两个不争气的儿女,一个撕毁婚约跟男人私奔给家族蒙羞,一个吃喝嫖赌不务正业,离了婚又坐了牢。在她们眼中,这都是理所应得的报应。

谁能想到,现在我妈又“翻身”了,还嫁给了个仪表堂堂的成功男人,人生大起大落真是奇妙,这也印证了我妈那一句粗俗的名言:不活到最后一秒,谁也别急着立牌坊。

我跟在新郎新娘背后,替他们端着掺了水的白酒,一桌一桌地敬过去。进行到一半时,我蓦地瞥见大厅门口处的一个身影,心立马凉了半截。

我放下酒壶,找机会出了酒店大门,那个身影似乎在等我发现,很快又闪进了马路斜对面的一个狭窄逼仄的过道,等绿灯的那一分钟里,我祈祷着别让最坏的事情发生,我愿意用一切交换今天的风平浪静。

一分钟后,我穿过人行道,走进那个隐秘的小过道,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舅舅叼着一根烟,站在阴暗的过道里等着我。见我来了,他虚伪地笑了,“外甥女,眼神儿挺好使啊,我还怕你认不出舅舅呢。”

“你为什么会在这?我们说好两个星期后给钱的。”

“操!”舅舅将烟头扔在地上,狠狠跺了一脚,逼上前一步,“你真当我傻啊,你妈结婚这事我会不知道?我告诉你,现在就给我二十万,否则我今天就让她颜面尽失。”

“你现在让我去哪找二十万?!”我努力控制着愤怒的情绪。

“你当然没有。”他小人得志地奸笑,“但你妈有。实话告诉你吧,我根本不相信你,所以后来我又给她打了电话,她答应今天给我钱。”

“你!”我怔怔得退开两步,顿时恍悟,我果然还是太天真了,事情根本没我想的那么简单。这些天我妈一点破绽都没有露出来,把我都骗过去了。原来我们母女俩一直在相互隐瞒,都想自己把事抗下来。

“你妈的电话打不通,你来的正好,现在去帮我把她叫出来,要是没看到钱,我马上去婚礼上闹。”他老奸巨猾地拍了拍鼓起的上衣口袋,“看到没,全是你妈当年跟其他男人睡一块的照片,你猜一会我要去现场把照片一张张发给大家,让亲朋好友们都看看这婊子的骚样,你那有钱继父会有什么反应……”

我崩溃了,身体不听使唤,一耳光扇在他脸上,“谢建国你他妈无耻!”

谢建国扭回头,不可思议地看了我两秒,不要脸地大笑起来,笑了几声后他突然发力把我推到墙壁上。

我的后脑勺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头晕目眩中,一只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小贱种,今天爷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无耻!”他目露凶光,另一只手开始扒我的衣服,“我现在就把你给扒光了,拍了照一起送给你那继父,让他好好看清你们娘俩是个什么货色!”

“谢建国……你……你不得好死……”舅舅掐住我脖子的手越来越用力,我的头被迫往上仰,屋顶切割出的长形天空离我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我想求救,却发不出声音,另一只手还在粗暴地撕扯我的衣服,前所未有的屈辱和害怕让我的身体变得冰冷而僵直,我觉得自己会不会死在这了。

突然间,两只手同时消失了,我顺着粗糙的墙壁滑落,剧烈地咳嗽起来。有力的双臂将我扶起来,是越泽。他脱下自己的西装把我裹好,伸手捋顺我脸上凌乱的发丝。

“能站稳吗?”他问。

我说不出话,虚弱地点头,以为自己在做梦。

“没事了,别怕,有我在。”声音沉稳而温柔。他转身,单手拉下自己的领带,慢慢卷起衣袖,走近正抱着下巴在地上打滚的舅舅。

“站起来。”越泽冷冷地说。

谢建国扶墙站起来,还没来得急站稳,越泽又是一拳打过去,舅舅整个人掀翻在地。这次他再也站不起来来,越泽不慌不忙地逼近,抓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拧起来,重重地摁在墙上,另一只手慢慢握成拳。

“别打、哎哟!别打了!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啊……”舅舅哭丧着脸,鼻子嘴巴都是血。

越泽的眼神像刀一样锋利,那只握成拳的手最终没有打下去,而是伸进了他那鼓起来的口袋里,我来不及阻止,里面的照片被拿出来,但根本不是我妈的不雅照,而是一些裁剪成照片形状的旧报纸。

越泽露出意料之中的冷笑,“我就知道,以你这种性格,十年前的犯案证据怎么可能还留着。你是赌徒,不过是抱着赌一赌的心态撞撞运气,竟被差点被你得逞了。”

舅舅说不出话,只是惊恐地喘着粗气。

“你手上没有筹码了,现在轮到我了。”

“你、你想做什么?”舅舅害怕地挣扎着。

“谈谈我手上的筹码。”越泽从自己口袋拿出一个U盘,在舅舅疑惑的脸前晃了晃,“知道这是什么吗?这里面全是你勒索谢丽雯女士的通话语音,情节十分恶劣,如果立案定罪你最少要叛十三年!让我想想,十三年后你再出狱可就真是老无所依了,建议你到时候可以锯断一条腿什么的,去地下人行道里当乞丐,我跟七喜路过时说不定会给你丢一两块钱。”

“不可能……你没有证据……”

“我是做手机软件开发的,在别人的手机里安装一个语音窃听软件不过小菜一碟。”越泽把U盘扔给舅舅:“这个备份就送你了,回去好好听听,认一认自己的声音。”

“你……你窃听他人手机,你这是犯法。”舅舅还在垂死挣扎。

“理论上是没错的,不过只要受害人不起诉我,这种小事完全可以私下解决,倒是你,只要我把这些证据送给检察官,等着你的就是十几年的牢狱生活。”

无数片段在脑袋里盘旋:当初给谭志打电话时,他让我用我妈的手机给他拍照,后来又发过来一张越泽的照片,我点开,差点导致手机死机,窃听软件一定是那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装到了我妈的手机上。

原来,一切都在越泽的计划之中。我第一次跟谭志通电话时他应该就在旁听,且猜出我是当事人,当机立断地让谭志在我妈的手机上植入窃听软件。后面的一切,都不过在等着我舅舅自投罗网。

事已至此,我不得不佩服越泽的心思细密和行事果决。原来从头到尾,我都误解他了,他一直在帮我、关心我、保护我,只是以我不曾察觉的方式。

“情况就是这样。”越泽的声音透着手术刀般的冷静和阴寒,我跟着回到了现实,“我现在可以一拳打碎你的下巴,把你送进大牢。当然,我也可以放过你,但有一个条件。”

“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

越泽看着眼前这个毫无尊严的窝囊废,满意地笑了,“从现在起,永远不要再提起十年前的事,也永远不要来骚扰七喜一家人。要是再让我发现……”

“不不不,绝对不会……我发誓,我绝不会再出现了……”舅舅彻底认栽了,只差没跪下来磕头了。

“很好,你可以滚了。”

“我滚!我马上滚,有多远滚多远……”用屁滚尿流落荒而逃来形容舅舅一点也不为过。

越泽转身看向我的时候,冷酷无情的冰山脸已经融化,只剩下微蹙的眉头,上面刻着说不出的心疼。

他朝我伸出手,却又收住,最终只是礼貌性地轻轻护住我的肩,带着我走出幽深的逼仄过道。

“谢谢。”我强忍住哭腔。

“没什么好谢的,我不过是……”越泽没能说下去,放在我肩上的手迅速拿开。我抬起头,看到了我妈。

她已经换下行动不便的白色婚纱,穿上了红色旗袍,双手紧揣着一个鼓鼓的黑色手提包。显然,她已经陪着孟叔敬完了所有的宾客,并且看到了自己手机上的“陌生来电”,然后拿着准备好的钱匆忙赶过来。可是她没有看到舅舅,只看到自己的女儿衣衫不整满脸泪水,而越泽毫发无损地陪在她身旁。

我妈脸上的神色复杂地变幻着,但最终,她阴冷的脸色已经表面了水火不容的立场。

“妈,你听我说。刚才是——”

妈一把将我拽到自己身边,帮我整理好凌乱衣服,又抹掉了我脸上的泪水和发丝,最后才将披在我肩上的西装扯下来,扔还给越泽。越泽并没有接,西装打在他胸口,无声地划落在地。

她拉着我就走。

“妈……”

“阿姨……”

我跟越泽几乎同时发出声音,我妈处在临界点的情绪就在那一刻爆发了,她几乎是尖叫着,“今天我结婚!”

不单是我跟越泽,走过的三两个路人都被这一声给震住了。

“我知道……”

“既然知道,你还出现在这里做什么?!我之前跟你说得不够清楚吗?为什么还要缠着我女儿不放?你就非得选在这天来惹事吗?!”

“不是这样的,妈你听我说,刚舅……”我赶忙收声,马路对面孟叔已经焦急地跑过来,后面还跟着七月。

“雯雯,雯雯……”孟叔满脸涨红,显然有些醉了,但他还是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半哄半求把妈拉走,“回去吧,亲戚朋友都在里面等着呢。今天咱们结婚,有话好好说,不吵架啊、不吵架……”

“谁要跟他好好说了啊!你瞧瞧,瞧瞧这个畜生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行行行,不说啊,咱不说……”孟叔劝住了我妈,看了我一眼,我拼命摇头却不知如何解释,他心领神会,假装生气地瞪了眼越泽:“还不走!我们一家人不欢迎你!!”

越泽纹丝不动站在原地,他像一面无动于衷的墙,无视了所有的愤怒和攻击,只是静静凝望着我,希望我说点什么,好像我口中拥有解除他封印的咒语。

新娘情绪激动,还是恶毒地谩骂着,新郎拖着新娘,七月挡在中间维持着场面,情况无比混乱,我已经不知要从哪里开始解释。

“越泽,你先走吧。”我泪眼朦胧,“走啊!算我求你了。”

越泽的眼中划过一丝很深的失落,他轻轻偏了下头,无可奈何地扬了扬嘴角,似笑非笑地转身了。

走出几步,他蓦地停下。

一恍惚,时间想到了两年前的夏夜,那晚我从寝室跑出来,提着一个烂掉的行李箱无家可归,从机场回家的越泽半路停下跟我打招呼,当时他也是那样转身就走,而我一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一边祈求着他不要回头,不要回。

两年后的几天,我也同样祈求着。

这一次,他还是回头了,他的脸上再找不到犹豫和彷徨,眼神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不,我不走。”

所有人都出乎意料地呆住了,他看向我妈,“我爱她。就算是你,也不能阻止我。”

我捂住了嘴。

我没听错,他说他爱我,毫不犹豫,掷地有声。眼泪猝不及防地涌出了眼眶。顷刻间,心中的天秤义无反顾地朝反方向倾斜,多少天了,原来我一直在等的,只是这句话。我知道自己马上回走过去,抱住他,再也不松手。

可是我妈阻止了我。

她一愣了秒,仅仅是一秒,忽然间她就变了一个人似的冷静下来,“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爱她。”

“你爱她?”我妈意味深长地哼笑一声,话锋一转:“哪怕淼淼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越泽最先错愕住,再是我,接着是所有人。

“你没听错。”我妈异常平淡地补充:“淼淼根本不是你亲生的。现在,你再回答我,你还爱我女儿吗?”

“妈,你……”我感觉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是在演哪一出。

“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妈底气十足地顶回了我的话,仿佛我真的知情一样,接着她的目光又移向了七月,在场所有人中,七月大概是除了我妈最镇定的一个人了,“七月,把DNA亲子鉴定报告给我,你今天带过来了吧。”

“带过来了……”七月有些为难,“现在吗?”

“对,现在!本来想私下寄给他,既然他今天来了,就当着大家面说清楚好了。”

我妈接过七月从背包里拿出的一叠纸,扔向越泽,越泽整个人都懵了。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恢复神智,迟钝地低头看向脚边的纸张,弯腰慢慢将它捡起来。他脸色苍白地看着那份薄薄的报告,翻开第一页,原本涣散的眼神飞快地被什么东西给抓住了,瞳孔放大,震惊、愤怒、痛苦,最终都化为了绝望的死灰!

报告从他手中滑落,轻飘飘地掉在地。他踉跄着一连后退了好几步,苍白无力的张着嘴,颤抖的身体几乎要站不稳了。

妈回头看了一眼迟疑的七月。

“说啊。”

在妈的威逼下,七月轻叹了口气,走上前一步,“越泽,你都看到了,事实就是这样。淼淼其实是我跟七喜的女儿,以后希望你不要再来缠着我们一家人了。”

“妈,七月……你们在胡说什么?”我整个人都快精神错乱了。

“我没胡说,鉴定报告就在那,你可以自己看。”妈声音依然冰冷。

我慌张地捡起已被丢弃在地上的报告,翻开的一瞬间,我自己都差点被骗过去了,上面显示,淼淼的DNA跟七月的是吻合的。

“不,不可能……这太荒谬了!绝对是假的……”我极力否认!

“七喜,别骗自己了。”七月打断我,“其实我很早前就怀疑过,这孩子到底是我的还是他的。我把这事跟你妈坦白了,所以拍婚纱照那天,你妈偷偷给了我淼淼的头发,让我去做鉴定。七喜,其实你也不确定对不对?只是当初你以为我死了,所以才让自己相信孩子是越泽的,你不希望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爸爸。”

“不,不对……”

七月就在这时用力地抓住了我的手,他恳求地看着我,手上的力度慢慢加重,“七喜,别骗自己了。如果孩子不是我的,为何我一出现,你就开始想方设法离开越泽?你只是不忍心伤害他,才一直骗他。现在是时候说出真相了,七喜,他迟早会知道的,我们不能骗他一辈子……”

“七月……你、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我极端恐惧地看着他,眼前的人竟是那么陌生。

七月目光沉重,他在撒谎,他脸上的愧疚写得清清楚楚。讽刺的是,此刻这份愧疚反而加深了谎言的可信度。

“阿姨,你带了淼淼的户口本吧。”七月问,我猛然一惊!

我妈点点头,从包里翻出了户口本,七月接过。

“不!”我要阻止,可来不及了。

七月走到越泽眼前,打开户口本,摆在他眼前,“七喜一直在骗你,孩子的名字不叫艾淼淼,叫艾思晨。”

是的。我骗了越泽,孩子名叫艾思晨。我当初坚持要给孩子取这个名字,是为了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苏小晨的死,如果没有他,我们母女俩根本不可能还活在这世上。

今年年初越泽回来找我,问我孩子的名字时,我出于私心只告诉了他孩子的小名:淼淼。其实,会叫淼淼这个小名并不是什么五行缺水,在字典里,“泽”意指很多水聚集的地方,淼淼也是很多“水”组成,暗示着越泽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那时我真的以为自己永远不能再理直气壮地去爱他,才以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纪念我们的爱情。

关于七月的真实身份,我曾有很多次机会告诉大家,但我没有。此刻,最不应该解释的时候,我若托盘而出又还有谁会信?什么新加坡,什么王叔的养子,什么一模一样的少年,怎么听这都像是临时编凑、漏洞百出的故事。

我俨然成为了《狼来了》中那个爱撒谎的小孩,站在山坡上,无论如何喊着狼来了,也再没人相信。

我无能为力地看着越泽,张着嘴,却发出声音,只剩下无力的空洞。

“艾思晨……”越泽沙哑的念出了声,脸上的痛苦变为了彻彻底底的麻木,他撑起颓败的身躯,转身。

我拉住他,“越泽,你听我说!根本不是这样的?”

“放手。”越泽声音冰冷到极点,像是寒冬清晨从树梢滑进你背脊的一滴冰露。

我的手颓然松开,并非那寒彻骨髓的冷漠,而是,我看到他在哭。那么自尊隐忍的一个人,竟然当着我的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这个人来人往的街头,哭了。

我艾七喜今天是中了什么大奖啊,竟然在同一天见证了我最爱的男人的告白和眼泪。

他剖开胸膛,掏出自己的鲜血淋漓的真心,只为了告诉我他爱我。而可我又做了什么?我自私、任性、猜忌、优柔寡断、狭隘卑鄙,作茧自缚,终于在今天,把这颗心碾成了粉碎。

越泽摇摇晃晃的离开了,像是一副没有灵魂行尸走肉。

我杵在原地,整条街道都变成了默剧,没有声音,没有颜色,他渐行渐远的消瘦背影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锋利地划破了我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