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响起,我从昏睡的泥潭挣扎着醒来。时间应该是白天,窗帘缝隙里透着刺眼的白光,让我一阵昏眩。
我四肢无力,意识恍惚,闭上眼睛想要继续睡过去,房门外传来了外婆苦心的规劝,“七喜啊,你都闷在房里一天一夜了,再怎么伤心,也要出来吃点东西呀?你要再不开门,我只能去叫开锁师傅啦……”
我打开了门,外婆担忧地站在门外,被我憔悴的模样给吓住了,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
“外婆,我没事……”我声音沙哑得几乎变形,绕开她去了趟厕所,看到婴儿车上的淼淼睡得比我还香,又放心地折回了房间。
外婆端着一碗粥堵在门口,“吃了它再说。”
我接过粥,挤出一个让外婆放心的笑容,再度关上门。世界回归了颓废的昏暗,我把粥放在一边,找出枕边的手机,给越泽打电话,依然是关机。我忘记这是第多少遍了,我知道这是徒劳,可除此之爱,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吃点吧。”外婆还守在门外。
我倒在**,外婆的声音又无奈又心疼,“七喜啊,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其实你妈办婚礼的前两天,我见到过他。”
我的心狠狠痛了一下,我知道,外婆说的是越泽。
接下来,外婆隔着门告诉了我整件事。
当时是下午,外婆推着淼淼的婴儿车,在小区的健身广场晒太阳。两个关系不错的邻居跑到婴儿车前面逗淼淼玩。外婆就坐在旁边的长椅上看着,突然手机响了,其实就是我妈打过来的,很小的一件事,但手机这种东西对外婆来说还是很陌生,所以她每次说话都用最大的音量,吼得我妈都听不清楚,而她自己又有点耳背,沟通十分困难,花了好几分钟才讲清楚。等她回过神时,婴儿车旁边的两个邻居已经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带着鸭舌帽穿着普通便装的男人,他背对着外婆,蹲在婴儿车旁边。虽然打扮有些奇怪,但看起来并没有坏心眼,童心未泯地跟淼淼玩闹着,手中拿着一个能发出声音的灰太郎玩具,把淼淼逗得乐不可支。
外婆悄悄走近,没有出声,渐渐能听到他的说话声。
“宝宝,来,叫爸爸,叫声爸爸我就把这个送给你。”
“叫不叫?真的不叫啊?”
“算了,你还小,等你长大点了再叫好不好?”
“淼淼,你妈妈还好吗?你说,你妈妈还会原谅爸爸吗?你摇头是说不知道吗?没关系,就算妈妈不原谅爸爸,就算她给你找了新爸爸,爸爸也会一直陪你们身边,一直保护你们的。这是我跟淼淼的约定好不好?”
“你点头就是好的意思咯,来跟爸爸拉钩。拉钩会不会……不是大拇指,是小拇指,对对,淼淼真乖……”
最终,他没来得及跟淼淼拉钩,他发现了外婆,慌张地站起来,把鸭舌帽往下拉了拉,朝外婆鞠躬道歉,转身快步离开了。
外婆愣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越泽。
“七喜啊。外婆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是外婆不好……”
哭干的双眼再次湿润,我把头钻进枕头底下,哪怕世界已经如此狭窄昏暗,悲伤还是见缝插针,让我无处可逃。
一分钟后,我打开了房门,外婆还站在门口,似乎知道我会出来。
我上前一步,抱住她嚎啕大哭,外婆微微踮起脚尖,心疼地摸着我的后脑勺,就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啊,无论我心里有什么委屈,都能被这双布满掌纹的神奇大手给融化。可现在我才知道,世界上有比委屈更叫人难受的事,它叫错过和遗憾。
三天后,我振作了起来,至少在家人眼里是这样。其实只有我自己清楚,我依旧痛苦、悔恨,一想到越泽离开前的那张脸就万箭穿心,但生活还得继续,淼淼也等着我照顾。
晚上,我跟我妈进行了一次谈话。
本来这个时间,我妈应该跟孟叔在夏威夷度蜜月的,不过她显然没了心情,自从婚礼上那么一闹,她的女儿魂都丢了,不吃不喝不说话,把自己关在房间好几天,现在终于等到她走出房间,她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更我谈谈。
这三天里,我也没有光顾着伤心,偶尔,我会问自己,到底在生谁的气?生我妈的气?是有一些吧,谁让她伙同七月还要搭上无辜的淼淼一起演戏欺骗越泽。可更多的,我是在生自己的气,如果当初我能果敢一点,少一些猜忌和软弱,根本不会酿成如今的局面。遗憾的是,人总是在犯错后,才能真正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
现在,我错了,我给自己一些没有意义的惩罚,只要我想,我还能给自己更多惩罚,可这一切都没什么意义了。
我精神恍惚地坐在楼下的茶馆,妈跟七月坐在我对面,两人都神色微妙地喝着热茶,等着我责难。可我一言不发。最后还是我妈主动坦白了,“淼淼是越泽的孩子,那份DNA鉴定报告是伪造的。”
“我当然知道,我自己的事难道我还不清楚?”我无力地笑了,看了眼七月,“还有,他也不是苏小晨,苏小晨去年四月一号就死了,他叫七月。”
“这些我都跟阿姨说过了。”七月不敢直视我,声音里带着歉意。
“你别怪七月,是我求他帮我的。要不是七月,我根本不知道你还瞒着我跟越泽藕断丝连,期间你们有过几次很不愉快的争吵,你还主动找七月当了挡箭牌,你这样做不就是想跟他断绝往对吗?妈这么做是有点歹毒,但也是在帮你……”
“帮我?!”我感到好笑,好不容易平复的怒气又冒出来了,“对,我一开始是打算跟越泽结束这段关系!但不是拿孩子骗他!你知道你这样做,他有多伤心吗?换成是你,莫名其妙就失去了一个亲生孩子,你能接受吗?”
“总会过去的,以后你们各自都能过上平静的生活。”妈原本铁硬的脸色有些动容,“你要恨就恨我吧,我早告诉过你,我情愿你恨妈,也好过以后你恨自己。”
我用力摇头,眼睛又湿了,“如果你知道越泽为我和你做了多少事,你就说不出这么绝情的话了。”
“什么意思?”妈疑惑了。
我已经顾不上七月还在场了,“你以为谢建国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再来找你!你真以为是他良心发现吗?婚礼那天他其实出现了,他把我骗到没人地方要扒光我的衣服,是越泽及时出现救了我,而且谢建国他根本没有十年前你的那些照片,是越泽当场拆穿了他,他还偷偷搜集了谢建国勒索你的证据,反威胁他,让他知难而退。是他挽救了你和你的婚姻,还有这个家。可你呢,居然对他做出这种事!”
我妈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你别开玩笑,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妈,你看我像在开玩笑吗?”我哭了,“他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我曾经想过要找一个懂法的律师朋友帮忙,这个律师是他的好朋友。”
“什么律师?到底什么意思?”妈更加糊涂了,旁边的七月也满脸困惑。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我把所有事情都托盘而出。
“这些……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过我?”我妈语气软了下来,有些懊恼。
“因为我也是婚礼那天才知道的,我根本没机会说。算了,眼下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七喜……”妈还想说什么,但我摇摇头,“妈,我不恨你,我没这资格,我和你一样都是罪人。我们原本可以相信他,接纳他,可却选择了误会他,伤害他。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越泽不会再来纠缠我,他只会恨我,恨他的亲生女儿。从今以后,淼淼将永远失去他的亲生父亲。妈,你告诉我,以后孩子长大了问起她为什么没有爸爸时我要说什么?我是不是要说:孩子,乖,去问你外婆吧,她知道你爸在哪?”
妈用力捏住手中的茶杯。
“失陪。”终于她还是坐不住,起身走了。
我真歹毒,明明说好不恨她,却还是三言两句就伤到了她。
不大不小的茶室里飘着淡淡的檀香味,可这并不能使人心情平和下来。妈走后,剩下我跟七月相视而坐。
“对不起。”良久后,七月道歉了,他是真的在道歉。
我摆摆头,不知说什么,这几天,光是痛恨我自己就已经精疲力竭。
“七喜。别怪你妈,不管怎样,她是为你好。”忘记何时起,他不在叫我七喜姐了,跟以前的苏小晨一样,叫我七喜姐时,还是一个温柔干净的大男生,可当叫我七喜时,一切都有了微妙的改变。
“我知道。”我摇摇头,“我刚,刚才就是一时嘴贱,回家我会跟她道歉。”
“老实说,我没想过你会这么难过。我本以为,你是真的想要摆脱他。”七月的脸上满是自责,他自嘲地笑了,“我都不知道是你当初演技太好了,还是我对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太过自信了。”
“别说了……”我几乎恳求。
“不,请让我说完。七喜,是我低估了你跟越泽之间的感情,或许就连你自己也低估了。我本来想帮你,却反而伤害了你。但是,事情并不是不能挽回。我有自己的身份证,还有苏小晨的死亡证明,我们可以约时间见个面,好好说清楚。整件事并没那么复杂。只要你想,一切都来得及。”
“真的吗?”我的身体开始回温,仿佛体内点燃了一小簇火焰。
“当然。”七月很肯定地点头,“他现在不肯见你,不肯接你电话,没关系,你可以给他的工作邮箱发封邮件,今晚就可以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相信我,他绝对会看,他不会无视掉的,如果他还爱你,他会原谅你。”
我陷入了沉思。
安静了一会,七月话锋一转,“但是,七喜。有件事,我现在也必须告诉你。”
“什么?”我楞愣地看向他。
“在你发出这封邮件之前,我希望你能认真地考虑一下我。”
“七月,别开这种玩笑……”
“这次不是玩笑。”七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是认真的。”
“七月,我想这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我太累太累了,身体疲倦地往沙发上靠,“对,你跟苏小晨简直就像孪生兄弟,常让我找到熟悉又温暖的感觉,但你并不是他。苏小晨对我很好,好到曾让我无法拒绝,从他死后到现在,我一直活在愧疚和悔恨中,他在我心中永远有一个位置,谁也代替不了。如果可以,我愿意拿一切换他活过来,包括自己的命。可是,我现在才明白,我爱的一直都是越泽,就算苏小晨活过来,我还是……”我咬牙,“还是无法答应他。”
“我知道。”七月意料之中地平和,看不出丝毫失落,“我想你可能也有些误会,我是想代替苏小晨。但我并从想过要利用你对他的愧疚趁虚而入,我不是什么好人,倒也不至于这么卑鄙啦。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如果你肯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向你证明,我并不输给越泽,我能给你幸福。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当淼淼的爸——”
“七月。”我打断他,“别说了。”
七月理解地点点头,笑容里有一丝落寞,“你放心,我只是表明心意而已,绝对尊重你的决定。回头我会把我的身份证复印件发到你邮箱,方便你向越泽解释,需要我的地方也随时打我电话,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为你开机。”
他放下茶杯,静静站起来,注释我的目光真诚又坚毅,“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不是为苏小晨,是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