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后我整夜未睡,坐在电脑旁清醒地敲下每一个字,关于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关于我内心的所有想法。尽管我比谁都清楚,这样做除了让自己在道歉和赎罪中感到一丝慰藉,什么也挽回不了。
那封邮件写得很长很长,将近两万字,我曾以为除了毕业论文,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写这么长。一直到天亮才完成,我不敢回头看,生怕文字中这些**裸的罪状会让我失去发送的勇气,我任由疲倦和恍惚的精神麻痹自己的理智,借着整夜酝酿出的冲动,点击了发送。
那之后,整个人都空了。
后来我睡着了,我做了梦,梦到自己打开电脑,收到了越泽回复。刚要点开邮件时,苏小晨就出现了。这次,他不再是那个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的可怖模样,他回到了我们刚认识那会,安静地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笑容单纯地看着我,“七喜姐,你干什么呢?”
“我要看越泽给我回的邮件。”我说。
“为什么要看?”苏小晨的眼神无辜而茫然,“现在不好吗?我这样陪着你不好吗?”
“不,不是的……”我胸口一阵阵地钝痛,我流着泪,拼命摇头,“对不起,苏小晨对不起,我真的很想看那封邮件,你别怪我好吗?对不起……”
“你忘了我吗?七喜姐,你要忘掉我吗?”
“不是的,对不起……”我伸手去打开,邮件里是空的,只有触目惊心的一片惨白。
我回过头,苏小晨不见了,椅子不见了,墙壁和天花板不见了,我脚踩的地板也不见了,我开始失重,往虚无而苍茫的深渊下坠。
我在慌乱中惊醒,浑身的冷汗,时间临近中午。
我第一件事就是起床,打开电脑,点进邮箱,可是什么都没有,越泽没有回我邮件。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重复着一件事,无论是在吃饭、看电视、逛街、还是带孩子,隔不了十几分钟,就会习惯性地看一下手机QQ,查看邮件消息,就像查看时间一样,不同的是,时间能传达给我准确的信息,提醒着我该做什么,邮箱的空白却一次次地冲溃着我的生活,让我不知所措。
七月说得对,越泽作为公司的老板,不可能不查看自己的工作邮箱。他一定看了,然后无视。这种结果早在我预料之中,可真当它摆在眼前时,我还是承受不了。或许是报应把,没多久,我迎来了第二次全线崩溃,这次不是精神上,而是身体上。
我感冒了,真是怪事,六月天里竟然感冒了。全身乏力,食欲不振,上吐下泻,在家死撑了两天,痛不欲生,最后被送往老家的市医院,医院询问了下病情,给我做了检查,才发现并非感冒,而是急性黄疸型肝炎。
接下来便是火速住院治疗,在医院待了二十多天,每天打针吃药,住院的日子不算难熬,唯一适应不了的是不能再看淼淼了,医生表示我在彻底康复前都不要跟孩子接触。
期间七月倒是隔几天就来探望我一次,到后来简直比我的家人还勤快,给我打针的护士小姐到后面都认识他了。他每次都给我带了很多进口水果,多到我根本吃不完,只能分给同房的病人,大家都打心底羡慕我,说我有福气,男朋友对我好。
每次我都只能干巴安地笑着回应他们的赞美。也是那些天,我才明白:有时你所看到的幸福,并不一定真的幸福。那些你所以为的不幸,也不一定真的不幸。自己想要什么,害怕什么,不甘什么,只有自己最清楚。
我的二十三岁生日,也是在医院度过的。凌晨,我躺在安静的病房,收到的第一条祝福短信来自七月。那天,家人在医院帮我庆祝生日,我吹熄了蜡烛,许了愿,吃了蛋糕,后来大家离开了医院,我抱着手机等到十二点,我以为自己还能收到最后一条祝福短信,结果等到的只是第二天的天气预报。天气预报说:明天晴转多云,持续的高温将会得到改善,适合出行、逛街、约会、恋爱。
我呆呆地坐着,就那么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那条短信,直到视线模糊。
一个月后,我出院了。身体还很虚弱,在家继续养着,外婆对我的看护程度不亚于当初刚生下淼淼时的坐月子。八月份就那么慢悠悠地过完了,月底去医院做康复检查,情况很好,没有发展成慢性肝炎,算是彻底根治以绝后患。
我的夏天,就在一场大病中结束,狼狈而匆忙。因为我的生病,提前断奶的淼淼也快满一岁了,现在她能尝试着吃一些软面条、米粥和蛋羹,我倒是从来没担心过这小家伙的饮食,反正外婆总能变着花样给她弄好吃的,家里最有口福的就是她了,长得白白胖胖的。
暑假结束的前几天,夜深人静,我躺在**,沐浴着月光,想起了苏小晨。
我想起两年前的某个夏夜,我们一起在江边上散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漫不经心,心情愉快。那时的我们还很年轻,精力充沛,天真烂漫,对于未来有所期待,那时的我们并不知道,残忍的命运很快就会把我们抛到天各一方。
最近我依然会频繁梦到苏小晨,但已经不再是怀着悔恨的铭记,更多是单纯的怀念,那种感觉就像夏夜凉爽的风,吹过窸窸窣窣的树叶,吹过我的脸,我的发梢和我柔软又不安的心。
很奇怪,这场病痛在我身体留下了损伤,另一方面,又好像冲走了什么暗沉的杂质。
九月中旬,我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回到星城南林大学,开始了我的大三学业。报名那天,七月陪我一起去的,他一口一个学姐,叫得我怪不好意思。
他学的是计算机工程,我打趣说那种地方美女资源稀缺,竞争压力很大的。他的眼睛笑成两道弯弯的月牙,“没关系,我会经常找学姐的中文系组织联谊,为咱们系的男同胞谋福利。”我看着林荫下七月明眸皓齿的清爽笑容,有那么一瞬间,错觉自己还是那个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大学生艾七喜。
接下来便是大学生活,新同学,新宿舍,新老师,一切都是崭新的,我却再没有当初刚入大学时的朝气蓬发。有时候想想,大学生究竟是怎样一种群体呢?告别了高中时代的天真烂漫,第一次远离父母老师的监管,拥抱自由,却又来不及真正接触到社会上的人情冷暖和惨烈竞争,对于生活跃跃欲试充满**,对于未来就算不盲目乐观也依然心生憧憬。而我呢,中途跳出大学,在社会这个乌烟瘴气的大染缸里摸爬滚打了一圈,如今再回来,大学生的一切仿佛变成了美好也幼稚的过家家。
同寝的两位女孩有一个来自四川,都说四川出美女,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胖妞,是个吃货,名叫邱秋,大家都叫她球球,性格乐观开朗,人生最大追求是:吃遍天下美食,胖而短暂地活着。
另一个姑娘叫小菲,来自广州,除了普通话不太标准,其他地方一点也不像广东人,无辣不欢,吃一碗面有半碗是辣椒,人长得娇小甜美,精力充沛人来疯,常有不同的男孩子约她,最怕的事情就是孤单,上个厕所打个开水都要有人陪。
比起徐梦蕾这种奇葩,跟这两个小姑娘和睦相处完全无压力,但,也仅此而已。
每当两个姑娘一边对着镜子试着新买的淘宝A货一边花痴地讨论某某系的帅哥很像城市猎人里的李敏镐时,我只能在一旁附和地笑,根本插不上嘴。
在她们眼中,我只是个安静的不太合群的普通大学生,每次聊心事总是含糊其辞一笑了之。有什么办法呢?如果哪天她们真要听我说出自己的故事,估计会摸着我的额头问:“多久没吃饭了,饿出病了都。”
是啊,就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平缓宁静的时间慢慢流逝,我也逐渐习惯了每天的主题就是教室、宿舍和食堂和图书馆,外加还有七月这个男朋友的全天陪伴和呵护——我身边几乎所有的同学都以为这个成绩优异笑容温暖的优质小学弟是我的男朋友——除了偶尔还会隐隐作疼的心,我想不出生活有什么不满足。
十一长假我回了趟老家,七月坚持开车送我。为了不让我为难,他每次的理由都是:我去找大熊玩,顺便送你。
可怜的大熊,被他利用了无数次还不知情。
才一个月不见,淼淼又变化了好多。原本粉嘟嘟的肉脸慢慢长开了,五官的形状更加清晰,一进门我就慌慌张张地从外婆手中抱起她,生怕这个鬼崽子忘记了我。幸好,她还算争气,一眼就认出了我,挥舞着笨拙的藕节般的小手,眉开眼笑。
她一笑,我眼睛就湿了。
并不单单是多日分离的想念全部爆发,而是,她一笑起来,嘴巴和鼻子都像极了她的爸爸,那一刻我感到心痛又无力,我从没有哪怕一秒钟,真的忘记了他。
五一假结束后,我坐着七月的车回大学。假期间堵车严重,我们下午从老家出发,傍晚车子才艰难地驶进了星城的二环,七月关掉了车上的电台,回头看我,“你怎么了?”
“啊?什么……”我回过神来。
“你这几天都很心不在焉。”
“我不一直是这样吗?”我心虚地笑。
“话是没错,但你这几天走神特严重。你知道你说上一句话是什么时候吗?”
“什么时候?”
“两个小时前了。”一提这个七月就来气。
“这几天太累了,没休息好。”我搪塞着,却欲盖弥彰。
七月犹疑了下,还是淡淡地开口了,“七喜,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呢?”一个星期前,他再次跟我告白了。所谓的考虑,就是要不要试着跟他在一起。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我突然有点想念那个吵闹的电台了。
我望向车外,夕阳彻底隐没,灰蓝色的沉闷天空像一块巨大帷幕盖住了高楼大夏,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似乎要下雨了。我们所在的马路堵得水泄不通,无数车尾的红色信号灯像一串串漂浮在水面上的灯笼,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
“七喜。”七月温柔的声线将我拉回来,“算了,你别为难了。我以后都不问了。只要你能开心点,怎样都好。”他话中带着淡淡的委屈,更多的,却是发自肺腑的无奈和成全。
“对不起……小晨……”窗外无数的红色尾灯突然间模糊了,想是被揉碎在黑色的宣纸上,慢慢晕染开来,我眼中的泪水在打转,“前面的路口,能停一下吗?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
七月凝神看着前方,叹了口气。
他知道我想做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