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不哭(全2册)

◆ 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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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越泽公司所在的大厦,灯火辉煌的豪华大厅,悬在头顶的巨大水晶吊灯让人眩目。我还清楚记得第一次来这的光景,时间比现在要晚一点,天气还很冷,但我心情却是热切的,期待着跟他的会面。不像现在,苦涩又悲伤。

一路上,我无数次问自己,为何还要来这?

我不太清楚,只是,如果这就是结局,我希望能听他亲口告诉我,我希望能有一个让自己彻底死心的了结。否则,我没办法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继续新生活。

我来到7楼的C部写字楼,不料大门紧闭。透过防盗的玻璃门,我看到里面的办公桌都空了,门栓上挂着一个指示牌:越科手机软件公司已搬迁到本栋13楼A部,刹那间,胸口像扎进了一把破碎的玻璃。

当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时,手机存着她的昵称,银行卡密码是她的生日,QQ名字里有她名字的谐音——这些都是即时的,爱结束后,这些全部都会跟着消失。而越泽,也终于不爱我了。

回到电梯口,看着上下楼的两个黑暗按钮,内心无数个声音在告诫自己:走吧,你不该来这,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为时已晚。

伸出手,却还是按了上行键。

两分钟后,确认自己的心已经足够平静和坚硬到承受任何打击后,我走进公司大门,前台换了新人,她不认识我,礼貌地微笑着问我找谁。

“我找越总。”

“请问您有预约吗?”

“没有。”

“我帮你看下越总的行程表……啊,不好意思,越总这两天正在出差,要不,您改天吧。”

“这样啊,那好吧。”

心有不甘,却也只能这样。

“等一下。”一个声音及时喊住了我。

我回头,沈碧抱着文件,站在大会议室的门口,她是第一个走出房间的,身后陆续涌出开完会的员工们,有几个似乎认出了我,目光在我脸上微妙地滞留了几秒。在混乱的人来人往中,我跟沈碧久久的对望。她清清嗓子,先开口了,“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我点点头。

我没有话跟她说,但我看得出她有话想跟我说。

她领我去了她的独立办公室,相对简洁的空间,一张老板办公桌,一台笔记本电脑,一张红色待客沙发,上面还放着一条毛毯,她大概经常熬夜加班。

“咖啡还是茶?”她声音平和,不是来吵架的。事实上,我也没那个力气了。

“随意。”

一分钟后,她端着咖啡递给我,还开了个玩笑,“放心,没毒。”

我撇撇嘴。

两人无声地喝着咖啡,沈碧没坐,双手捧着马克杯,身体倚着办公桌,侧脸看向飘窗外的华灯初上的繁华星城,眼中尽是疲倦,却又饱含着柔情,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心事,情不自禁地微笑。

直到现在,我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笑很美,跟我妈那种妩媚的美是不同的,更多透着一种孤芳自赏的冷艳。

“我最爱夜晚的大城市。”她开口了,更像自言自语,“小时候,家住镇上,每到十点之后,窗外就一片漆黑,只能听到猫头鹰和狗叫,那声音啊,凄冷冷的,叫人难受。从小,我就特别讨厌那种寂寥又凄冷的夜。可大城市就不同了,不管多晚,永远是灯火通明通宵达旦。无论我是失眠,熬夜加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清醒着,只要拉开窗帘,看一眼外面的城市,就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孤独,反而很振奋,就好像有个声音在告诉我:怕什么?大千世界,没什么是不能输的,没什么是输不起的。”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我并非没耐心听下去,只是不太明白。

沈碧没有直面回答,又说:“世上有四种人,乐观主义者,悲观主义者,乐观的悲观主义者,还有悲观的乐观主义者。七喜,你是哪种?”

我摇摇头,“我没想过,但肯定不是第一种。”

“我是第四种。这种人是很奇怪的,明明骨子里对生活不抱丝毫的希望与好感,却又活的比谁都拼命。”沈碧傲慢地笑着,毫不掩饰,“从小到大,我就觉得周围的同龄人都很蠢,或许他们有些人能拿数学奥赛第一名,有些人能分分钟就把校内网给黑到瘫痪,有些人钢琴过十级,有些人是奥运会的备选运动员,但在我眼里他们还是很蠢,且一点也不懂得隐藏自己的蠢。我觉得他们很可悲。

“大二那年,我参加了一场联谊,那只是我参加无数场联谊会中的一场。那天我还是老样子,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让我对得起系花这一称号,我混在人群中,保持微笑,对每一个前来找我搭讪的男同学都抱以虚假的热情,配合着他们谈一些他们感兴趣的话题,并给他们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错觉。你知道,男人都是表现欲很强的生物,很多时候我们女人只需要扮演成一个好听众,就这样,我享受着众星捧月的虚荣,联谊晚会进行到尾声,突然之间,我又对这一切感到索然无味,老实说,我自己都受不了我善变的心情。我远离热闹的人群,在角落坐下来,默默喝酒,看着眼前和自己再无关系的热闹。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他说:我不明白,既然你瞧不起他们,干吗又讨好他们?”

沈碧的眼神就在这时被骤然点亮,她微微翘起性感的红唇,“我转身,看到一个男生,我猜不出他的年龄,他虽然年轻俊朗,给人的感觉却很深层内敛。其实这些都无关紧要,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天啊,真帅!我都要忘记上次单纯被一个男人的脸迷倒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应该是我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在电影里看到金城武吧。他微微歪着头,笑容迷离,眼睛深邃又漂亮,藏着一些捉摸不透的忧郁。我反问他:你不也一样吗,那你还来这里做什么?他愣了下,随即摆出玩世不恭的笑,瞬间变成一个坏孩子。他的笑特别迷人,相信你也领教过了。他淡淡回答:因为你呀。我知道这只是一个信口拈来的谎,但我假装相信了。为什么不呢?”

沈碧没指望我发表看法,继续沉醉在回忆中,“就这样,我跟越泽认识,并很快在一起了。怎么说呢,我们是同类,骨子里都特别悲观,生活态度肆意又妄为。对于这个世界的虚情假意看的比谁都透,却又不想离开这些虚情假意,就像抽烟的人明知道抽烟有害健康却还是不停的抽。我们很默契不给对方任何承诺,也从不过问对方的私事,待在一块纯粹为了短暂的欢愉,大学生嘛,谈恋爱谁指望过天长地久啊。不得不说,如果一个女人想要找情人,当时的越泽绝对是完美的。

“半年后,我离开了他,当时我大三,被上海一家公司看中,还没毕业就破格录取。走的那天我提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他租的单身公寓,我简洁明了地告诉他,我走了。我自然不希望他留我,因为我肯定会走,可当他真的一点也没打算挽留我时,我又有点说不出的失望。之后我去了上海,混得还算不错,可以说勾心斗角的职场就是为我这种人而准备的。我以为自己会继续往上爬,出国进修,移民,坚定不移地按照我的人生计划走下去。”

回忆在这里停下来,她似乎在等我问她为什么会回来,可我只端着咖啡杯沉默。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厌倦这种生活,我感到人生无趣,曾经那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信仰也不再能支撑我。我都不知道自己干吗要过这种把整个世界都当成敌人和垫脚石的日子,我不知道意义在哪里?就算有一天我成为了英国女王又如何呢?每次自我怀疑时,曾经跟越泽在一起,每天睡到自然醒,每天去楼下吃麻辣烫喝瓶装啤酒也能开怀大笑的时光就变得更加美好。它就像橱窗里的那一瓶无论我攒了多少钱也买不起的香水。某天,我想通了,既然买不起,那就抢吧,把橱窗砸碎,谁来阻止我,我就开枪打死谁,就这么简单。”

我们手中的咖啡都冷了。

她轻叹了口气,“不管你信不信,这些事我还是头一次跟人说。”

“为什么是我?”

“不知道,可能你是我生命中最接近朋友的敌人吧。”沈碧表情真诚,不像是奉承,事实上她没有任何理由要讨好我,“现在,来谈谈你想知道的事情吧。”

我点头。

“越泽去北京出差,谈一个大项目,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我知道,前台告诉我了。”

“那说点你不知道的事。越泽的工作邮箱一直是我在打理,你发给他的那封邮件,最先收到的是我,我没有把这事告诉越泽。”顷刻间,一股羞耻感顷刻间涌上脑门,但很快,侥幸心理又取代了这一切。沈碧这种聪明人显然看出我的期待,她似笑非笑,慢慢地接着说,“但我也没有把邮件删除,所以我相信如果他想知道,他现在已经知道了。”

“……”我的呼吸都在这个瞬间停住了。

说到这她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却并不让人讨厌,“老实说,那段时间我也很担心,可你看,最后他还是没有再找过你。所以,我赢了。”

是的,她赢了。

我早猜到会这样,覆水难收的除了爱,还有伤害。我伤害了越泽,无论我如何解释和澄清,这些都不会改变他被伤害的事实。

“七喜。”她单独叫我的名字,突然俯身向前,转不转经地盯着我,“如果你们真的合适,无论是我,还是那个叫七月的人,或者你妈,都无法拆散你们。”

我艰难地起仰头,等着她的结论,那个我早就清楚的结论。

“你还不明白吗?事情之所以走到这一步,只说明你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你现在还出现在这,没有意义的。”

“我只是想知道……”

“越泽很好,如今他已经振作起来,每天都很充实,但绝对没有像之前那样靠工作来逃避悲伤,他已经度过了最难的日子,他已经走出来了。生活不是偶像剧,没有谁离开了谁会活不下去,你经历了那么多,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一点。今后,他会有更好的前途和未来,这些我会证明给你看。而你要做的,就是别再来打扰他,你要再这样拖泥带水,会把他彻底毁掉的。我不会允许。”

我缄默。

很久之后,我缓缓抬起头,“沈碧,你爱她吗?”

沈碧有些始料未及地怔了一下,冷笑着反问:“七喜,这个问题应该我来问你。你爱越泽吗?”

“爱。”我斩钉截铁。

“你爱他什么?”

我答不上来了,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还会有进一步的思考。

“你不知道爱他什么,但我知道。我爱他英俊的外表、他的才华、精明、冷静、执着、深情、骨子里的单纯。我爱他什么我从一开始就清清楚楚。而你,大概只能回答我:爱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呵,这种回答不过是自私无知的借口。你说不上来,是因为从没认真想过你希望从他那得到什么,又准备好了付出什么。你这种人的爱永远是感性高于理性,可感性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啊?你爱上的,不过是那个曾经爱着你的越泽。你爱时,他什么都好,不需要理由。哪天不再爱他,也可以不需要理由,就算有理由,也永远是先顾自己感受的自私理由。你打着爱情的名义折磨的他精神,践踏他的自尊,为所欲为,从不珍惜。这就是为何你会一点点失去他,最终把他亲手送给我!”

我想求她别说了,可她没打算放过我,“七喜,这个世界上,比你更了解越泽的是我。他的深情、坚忍,那些别人看不见的好,我比你清楚一百倍。毫不客气的说,你根本配不上他。当然,或许我也配不上。唯一不同的是,你的那次机会已经用完,Game Over,懂吗?而我还有。”

当头喝棒不过如此。

我是如此痛恨眼前的女人,可我更要感谢她,把我骂醒——我的机会用完了,我失去了越泽。我后悔了,可来不及了。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嘲笑我,并非来自沈碧,而来自周身的每一个角落。

它说:自作孽,不可活。

我闭上眼,脑海里是越泽的脸,我本想看到一张对我微笑的温柔脸庞,可那张脸庞却眉头紧蹙一言不发,深深的失望和心伤刻在了他深邃的眼眸中。没关系了,就这样吧,我在无边的黑暗中抚摸这张脸,轻轻地,心疼地抚摸,从额头,到眉眼,到挺拔的鼻梁,紧抿的嘴角……我告诉自己:最后一次想你,最后一次,我爱的男人。很快,黑暗会遁去,你也将消失。

我睁开眼,站起来,没有哭。

“替我好好爱他。”

“我会的。”

走出大厦,街道湿了,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蒙蒙细雨,路灯之下,头顶的雨点像一阵阵金色的细密花火。潮湿的夜风拂面而来,透着稀薄的凉意,秋天就这么悄然而至,而我毫无准备。

我走下阶梯,眼前的车水马龙让认迷失方向,我呆立在街头,茫然了。

很久后,我转身,七月就站在雨中。背还是跟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挺得笔直。他大概守候很久了,刘海湿哒哒地垂落,T恤黏在骨架分明的肩膀上。他紧锁着眉头,静静凝望着我,眼中是淡淡的心疼和不知所措。

我提着手中的包,缓慢地走到他身边,我歪了歪头,试着挤出一个笑容,打声招呼,却失败了。

七月上前一步,用力将我揽进怀中,耳边是他沉沉地叹气声,“哭吧,哭出来就什么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