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泳

雨中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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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光足够

一声开怀大笑足够

我的快乐摇撼了房屋

并以它美妙的歌声

挽回那些想死的人

——【法国】彼埃尔·勒韦尔迪《暂时》

等他们回到旅社时,同学们已经吃完饭离开了。虽然留了饭菜,但多少是残羹冷炙,纪管祥有些不高兴:“本来我还想罚自己吃三碗的,现在一看,一碗都不想吃了。”

“这里的饭菜,吃了两餐我就厌了,何况又是别人吃剩的?”蓝玉也抱怨。

“将就点吧!”秦朗拿起了碗筷。

正当他们开始吃的时候,齐老师拿着两个方便盒走过来:“他们给我留的菜蛮多,给你们吃点吧,别跟其他人说啊。吃完了,赶紧参加评画。”说完,就走了。

“还是老师的饭菜好啊!”纪管祥眼里发着绿光,“这可是因祸得福啊,你们沾了我的光!”

“连累了我们,还好意思说?脸皮真够厚的!”蓝玉大口吃着菜,“老实说,你除了拍照,还在那里干嘛了?以你的机灵,不可能拍照忘了时间。”

“嘿嘿!”纪管祥笑而不语。

“一定有鬼!”蓝玉盯着纪管祥。

秦朗也来了兴趣,看着纪管祥。

“还真被你说着了,”纪管祥一脸得意,“我在那里遇见一个姑娘,跟我们一样是高三的,也来这里写生。你们想不想看她的样子?”

纪管祥拿出相机,快速地调出她的照片,蓝玉和秦朗凑过去。

“怎么样?漂亮吧?”

“哇,不错!突然之间,我觉得她像一个人。”蓝玉道。

“像谁?”

“像不像冬彩雪?秦朗,你有没有印象,就是那天在食堂外我跟你提到的那个?”

经过蓝玉的提醒,秦朗也感觉到两者的神似,嘴里却说:“没印象。”

“哎,你心里有了冬彩雪,怎么又勾搭别的姑娘?”蓝玉质问道。

“什么叫勾搭?我不过是跟她照张相,说句话,留个QQ号。”纪管祥轻描淡写。

“哎呀,QQ号都留下了!——她是哪里人?”

“好像是南京的吧。”

“用情不专!”蓝玉鄙视。

“什么用情不专?认识一个朋友而已,又没做什么事?你想想,我认识的姑娘都跟她长得差不多,这说明我是一个专一的人啊。”

这句话,让秦朗心有戚戚焉。

吃完饭,三人过去评画。齐老师已到了,龚老师正在对着一幅作品点评。不久,黄主任过来,叫齐老师把纪管祥带到一边。这次的批评可没有齐老师那么温柔,连番的询问之后,黄主任说:“下次,你再擅离队伍,我就叫车把你送回去!不,叫你家长自己来把你接回去!”纪管祥唯唯诺诺,全没了平时的油嘴滑舌。返回后,齐老师总结了全班今天的表现,最后又当着全班的面,对纪管祥的行为进行了批评。

8点左右,评画结束。画得不好的,继续留下来改画。纪管祥的画当然不入龚老师法眼,只好无奈地坐在一旁,拿起画笔。

又一天过去了。齐老师特意提醒大家,明天可能会有雨,一定要准备好雨衣雨伞之类。秦朗躺在**,心想,雨中的宏村会是什么样子呢?

第二天,天果然阴沉沉的。与塔川的曝晒相比,老天的脾气收敛了许多。仍有些闷热,但还算舒服。

四个班级的画画地点进行了调整。先前分散在民居里的,来到了南湖月沼旁。先前在水边的,进入了小巷深处。

秦朗的组在蜘蛛网般的小巷转悠,寻找合适的地点。狭长深幽或直或曲的巷子,坚硬厚实或平或凸的石板路,随路绵延或深或浅的沟渠,斑驳脱落或黑或黄的墙皮,穆然冷峻或高或低的青瓦骑墙,以及抬头可见的一线或一块天空,让他感觉,自己似乎带着某种神秘的使命,去寻找某个人,或某段历史。

其他人早已没了耐心,找了一个巷子呆了下来。秦朗仍不满意,继续寻找,当他转过一个弯儿,看到眼前的巷子时,心里高呼:就是你了!

这是一条安静清幽的小巷,也许平时会热闹些,但至少在这阴云密布的早晨,还没什么人走过。一块一块青石横挨着向前延伸,到了视线尽头,向左转去。左手跟前,是一扇石质的拱形门,门口有两块石板台阶,正好与横铺的石板路青石垂直。门里侧挂着一块黑色的牌子,牌上有黄白几条文字。黄色的字要大些,有两条,一条是“黄山农家茶”,另一条是“产自销”,似乎还有一个“自”被抹去了。这些字虽大,但颜色发淡,显然是先印上去的。新印上的是白色稍小的一条字:“茶批发”,下面被“产自销”几个字占据而空出,接着横着写有“专供”两字,然后竖着写:“太平猴魁”。换做平时天气晴好,屋主人肯定把茶叶摊摆在门口了。现在,门口寂寥得很。沿拱门向前延伸着一面略微起伏的白墙,白墙根部是青砖碎石做的矮墙基。墙不高,墙上露出一溜浅浅的青瓦屋檐。远处则有突出的白色小楼和青瓦屋顶,错落含蓄,就像趴在墙头偷看墙外景色的小孩。右手跟前,也就是拱形门的对面,多了几块石板,位置要空旷些。摆几个小靠椅,坐一坐是可以的,但要小心,旁边即是颇深的水沟。这条沟沿着右侧高大的白墙匍匐前进,占据了小巷三分之一的宽度。高大的白墙下,是各种石头堆砌而成的墙基,估计有一二米高,从沟底起来并超过了路面。沟上面,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块石板搭在水上面,像个微型的小桥,似乎为了方便洗衣洗菜之类。小巷右边的墙比左边要高些,墙皮近处露出大片发黑的霉迹,仿佛衰老皲皱的老人面皮。右边高墙上也是一溜青瓦屋檐,雨水会顺着屋檐直接落入沟里。右边较远处是一面突出的建筑,在高墙上之上直愣愣的,有些鹤立鸡群。小巷的尽头还看得见一扇门,门口有两个石狮子,这在古时候,可是富贵的象征。门上方的墙上,有简单的砖雕门罩,遮挡风雨之余,也彰显了建筑的品味。

还没坐下多久,天空就飘起了雨丝,抚在人脸上,软绵绵,凉丝丝的。这是一种不易察觉的触摸,柔滑得就像幸福时不自觉流下的眼泪。空气中开始弥漫湿润的气息,贪婪地吸一下,可以嗅到茶叶的清香,还有古老墙皮的霉味。这种雨是可以享受的。你不用打伞或穿雨衣,也不屑于用手抹掉它,只任它无声无息地与你亲近。可好景不长,无声的雨丝很快变成清晰可触的雨点了。打在画板上,会发出轻微的响。打在画纸上,也会有淡淡的湿痕。这种雨是可以承受的。秦朗拿出李翠彤给他准备的伞,一层层打开后,展现出比一般伞大很多的伞面。他把伞固定在画板上,伞有些摇摇欲坠,但终究屹立不倒。画纸保护了,至于他自己,有轻薄的冲锋衣,也就不在乎了。可老天显然不满足于此。昨天的艳阳高照和曝晒炙烤,已然尽兴,今天要换种别样的刺激。于是,雨开始越下越大,落在脸上,会立即顺着脸颊和鼻唇沟淌下来。你不能置之不理,因为雨会钻进你的脖子。于是,秦朗戴上衣服上的帽子。但很快,连冲锋衣也无法抵御雨水的入侵了。雨,越下越大!他从包里拿出雨衣,穿在身上,急促的雨水一碰到雨衣,就顺流直下了。这种雨是需要忍受的。因为忍受让你有了观察的机会。你坐在雨中,离雨那么近,一切是那么真实。你会发现,珠帘般的雨点落在墙上,顺着白色的墙面急切地逃走,仿佛一群受到惊吓又桀骜不驯的野马;你会发现,利剑般的雨阵打在石板上,溅起兴奋的水花,一朵又一朵,此起彼伏,仿佛跳动不息的花的海洋;你会发现,密梳般的雨线,争先恐后地冲进幽暗的沟渠,那舍我其谁的勇气,连义无反顾的死士都难企及。于是宁静的沟渠喧闹了,沸腾了!从来都觉得自己低调卑微的沟渠,忽然发现有这么多志同道合的水,投入它的怀抱,陡然地忐忑不安,转而又心花怒放!

秦朗喜欢整个世界被笼罩的感觉,这种笼罩可以是阳光,可以是雾霭,可以是风雨,可以是雪花。它们让世界异常真实,也让世界异常模糊。它们会带来某种内心的宁静,在这种宁静之下,你不用关注自己,只需关注世界,以及世界里的男男女女。你注定会有不一样的触动。在这些笼罩当中,雨雪是秦朗的最爱。就像人累了脏了,需要沐浴一样,天就是一把巨大的花洒,把无数的水淋到万物之上,所有**的灰尘污垢不得不接受冲刷,天地之间突然清新了,舒服了,惬意了。

记得有一年逛北京牛街清真寺,看到里面有个很大的沐浴室,秦朗觉得很惊奇,便问父亲,怎么穆斯林也要洗澡?此话一出,他自己就哑然失笑,穆斯林怎么会不洗澡呢?其实他想问:为什么沐浴室要大张旗鼓地建在外面,不放在偏僻隐蔽的角落?父亲告诉他,沐浴是宗教很神圣的仪式,为什么要躲着呢?世界三大宗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和佛教,都不约而同将沐浴之礼写进宗教教义。基督教的洗礼,伊斯兰教的沐浴,佛教的浴佛节,都是沐浴在宗教活动中的重要体现。当然,宗教中的沐浴,不光是洗濯身体,更是清洁灵魂。秦朗恍然大悟,如果把大自然法则看成某种神秘的宗教,那现在,倾盆大雨下的大地,不是正在接受某种神圣的沐浴仪式吗?

在这样的大雨中,秦朗写生似的观察开始泛滥。

这是一个雨的世界。视野里似乎只有两种颜色:白与黑。如果要细分,白有灰白、淡白、黄白等;黑有青黑、灰黑、墨黑等。但现在,在眼睛与景物之间,有无数的雨线扑面而来。它们像无数个点状的玻璃,把所有的景物雾化了,白投靠于黑,黑急于漂白,它们的界限不再分明。这是一种混沌初开的古朴颜色,让人看后没了尘世的欲望,忘了现实的烦恼。心里空空的,又满满的。雨打雨衣的声音,雨打雨伞的声音,雨打青石的声音,雨打沟渠的声音,以及所有的雨水汇聚到沟渠,欢快流淌的声音,不断地在耳旁萦绕,它们看似单调却充满细微变化。这些声音能在画板上表现出来吗?如何能描摹出画外之音?这需要怎样的功力?

慢慢地,雨开始小了,世界又逐渐变得清晰,如同沐浴过后洁净的身体。

秦朗开始调和着颜色,继续画画。眼前的黑白景色虽然素朴淡雅,但少了些鲜艳活泼的感觉,如果墙头有几条青藤,或者拐角处开几朵粉红的蔷薇,那画面一定生色不少。绿树红花,才是年青人的颜色。他正想着在何处加点红绿的时候,一低头,忽然瞥见不远处,也就是门口一侧,竟长着几枝低矮的绿叶,虽很不起眼,但经过雨水的冲洗,油亮油亮的,煞是可爱。这是一株卑微但顽强的植物,在丰盛雨水的浇灌下,仍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谁还记得它干渴的时候?事实上,以它渺小的身躯,是不需要这么多水的。在大多数情况下,它每天只需要几缕甚至几滴水,就能活下去。秦朗记得央视曾播过一个故事:在一个缺水的山区,因为干旱,几乎所有药农种的药草都死了,可一个药农想到一个主意,他用矿泉水瓶装了水,然后一个个倒挂在植物上面,让水从戳穿的瓶盖细眼中,一滴一滴地滴下来。因为流速慢,一瓶水可以滴很长时间。就是这样微弱的水,居然让药草都活了下来。这让他很感慨,生命离不开水,但一次给太多,未必全吸收。给了几次,但后继乏水,也不免死亡。水,一点一点,能持续就行。

爱,也如此。

这次写生,每天的任务是有规定的。八开的画纸,一天要画两幅水彩。四开的,只画一幅。如果还有精力,可以再画一二幅速写。秦朗每次都能超额完成任务。今天他要画四开的画,准备要花大半天时间。这场雨,给了他宁静的空间。纪管祥心猿意马,不知上哪去拍雨景去了。蓝玉在附近的巷子,也没来打扰。现在,他可以聚精会神地画下去。

上午雨大,没见龚老师巡视。后来,齐老师来了,一手撑着伞,一手拿个笔记本,跟秦朗聊了两句,然后不知在笔记本上写了什么。站了一会,齐老师走了。秦朗偶一侧头,发现旁边的石板上有张信纸,浸在雨水中,字迹有些模糊。信纸是学校专用的,他想,这应该是齐老师掉的吧?仔细一看,上面似乎有一首诗,题目叫《情愿》:

情愿

有小小的地方

能做安静的梦

没有尘埃

视野里飘着古朴的颜色

情愿

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也要栖身小楼

看流水汩汩

在人心潺潺

只因青石留恋熟悉的脚步

所以小街上跫音不断

你望着窗外

细雨悠然

白色的屋墙有些昏暗

狭窄的巷口有人走来

情愿

有小小的爱

我便感到足够温暖

秦朗想了想,拿出手机拍了照,然后用手去拾那张纸,想还给老师。可刚一揭起,纸就破了。既然写了这首诗,齐老师应该还记得,秦朗把这张破纸揉了揉,扔进了水沟。

中午吃饭的时候,蓝玉病恹恹的,吃不下饭。

“这鬼天气,昨天那么热,今天这么冷!”

“你爱俏啊,穿那么点?美丽冻人!”纪管祥毫不怜香惜玉。

“少什么啊?我穿了好几件,还披了雨衣,可就是冷。”

“我们坐着画画一动不动,风吹雨淋的,当然冷啊。你是女孩子,自然吃不消。下午你多穿点。”秦朗安慰道。

大家七嘴八舌,开始抱怨宏村的天气。秦朗也不言语,心里倒想着,下午别天晴,否则画面的颜色就变了。

下午的雨渐渐小了,游人也多了起来。每次看见游客挡在巷子的前面,秦朗多少有些懊恼。三点多钟时,他的画作基本完成了。这时蓝玉打来电话:“秦朗,我不舒服,好像发烧了。”

秦朗赶紧来到隔壁的巷子,蓝玉正低着头坐着。秦朗用手背轻触了蓝玉的额头:“还真烫啊,应该找医生看看!”蓝玉一听,生病的气质就更明显了。秦朗给齐老师打了电话,问医务室的所在。齐老师很快过来,和秦朗一起把蓝玉带到村里的医务室。

居然烧到39度8,医生建议输液。

“您忙别的吧,还有那么多同学要照顾。这里有我就行了,反正我已经画完了。”当针头插进蓝玉雪白皮肤下的小青筋后,秦朗对齐老师说。

想想也对,齐老师叮嘱了几句,就离开了。

看着药水在输液管里,一滴接一滴匀速而执著地滴着,秦朗有些发呆。

“看什么啊?”蓝玉忍不住问。

“我想起干旱山区的植物,也是一滴一滴喝着水,活过来的!”

“嗯?”蓝玉没听明白,“你别吓我,我可不想死!”

“你怎么会死呢?”秦朗乐道,“你又不是干渴的植物。”

“谢谢你,陪着我。”蓝玉抿抿嘴,感激地说。

“没事。”

“生病的时候,有个人陪在身边真好。”蓝玉捋了捋额前的刘海,“小时候,我生病了,多是爸爸陪。他也不说话,一脸慈爱地看着我,我觉得特别踏实。后来,父母离了婚,就是妈妈陪着我。一会问我这舒不舒服,一会问我那舒不舒服,搞得比我还紧张。”

“哦,你父母离婚了?”秦朗有些惊讶,“为什么呀?”

“为什么?”蓝玉苦笑一声,“大人的世界,我哪懂?有段时间,我特别缺乏安全感,总觉得世界是残缺不全的。”

“世界是完整的吗?从来不是。”秦朗自问自答。

“以前觉得父母离婚是特别严重的事,后来看多了,发现很平常,我们班四十几号人,父母离婚的大概占三分之一左右。”

“这么多?!”秦朗叹道。

“有的班可能还多呢!”

“有时候,大人的世界,决定了我们的世界。”秦朗感喟道。

“你说的好有哲理。”

医务室人不多。屋外的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让医务室更加安静。

晚饭时,雨终于停了。大家吃完饭,继续评画。龚老师一个个评价每人的画作,指出不足之处和闪光之处。到最后,她拿出一幅画:“这是我今天画的,看看和你们画的有什么不同?给大家一些参考。”

大伙纷纷挤过去看。“好,画得真是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纪管祥第一个拍马屁,突然迸出这句话。旁边的人无从追究评价是否得当,也跟着赞叹。

秦朗定睛一看,蓦然瞥见画作上有两个字:情愿。他忽然想起齐老师遗落的那首诗,小楼,小巷,屋墙,流水,细雨,这画上景物不就是齐老师诗里的景物么?

有人也注意到那两个字,问是什么意思。龚老师笑道:“这地方诗情画意,情愿呆在这里不想走了。”

“情愿有小小的爱,我便感到足够温暖。”恐怕,这才是重点吧?秦朗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