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一半的人
爱另一半的人;
世上一半的人
恨另一半的人。
——【以色列】耶胡达·阿米亥《世上一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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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朗有点嫌冬彩雪了。回到汉口的时候,她又提出去秦朗家玩,秦朗以作业还没完成拒绝,临了还抱怨了一句:“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没有事做吗?”冬彩雪挂不住面子,扭头就走了。
虽然玩了大半天时间,但还是有收获的,就是发现了昙华林这个文艺之地。
又是一个星期一。集合,升旗,学生国旗下讲话,解主任发言。秦朗已熟悉了这些环节。纪管祥不停地问秦朗一些问题:“你们后来上哪玩了?玩得开心吗?几点钟回去的?聊了什么?”秦朗知道他的心思,轻描淡写地说:“就逛了下昙华林,然后回家了。这女孩怪头怪脑的,聊不拢去!”
秦朗以为这样能敷衍过去,结果纪管祥更好奇:“怎么怪头怪脑?说来听听!”
“唉,不说了,一身怪,以后离她远点。”秦朗装作很无奈的样子。
课是齐老师的公开课。上周,齐老师说了,这周有两节公开课,一节是他的,一节是解主任的。根据学校的规矩,除开50岁以上的,每学年每个老师要上一节公开课。上学期,是40岁以上的老师上。到了下学期,是40岁以下的老师上。因为高三的课都以复习训练为主,所以,他们的公开课没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就照本宣科地上了。
齐老师的公开课就在教室里上,教室里本没有多少空余的地方,进来十一二个老师后,把教室挤得满满当当。打铃之后,又陆续进来三个老师,后面没位子了,只好又出去搬来板凳,然后挤在课桌之间的走道里。因此,这节课的前几分钟是不太安静的。
这节课的主题是作文的四种能力,齐老师概括为:表达力、感受力、组织力和提炼力。齐老师说,表达力是基础,感受力是重心,组织力是形式,提炼力是灵魂。以高中生的水平,有条理有逻辑地表达思想情感,应该不成问题。如果连基本的表达力都有问题,不可能写好作文。感受力之所以是写作文的重心,是因为任何作文,必须建立在对人对事对文字的感受之上。如果没有感受,或者没有特别的感受,写出来的东西就言之无物或死气沉沉。组织力是一种自内而外的形式驾驭能力,对内要整合自己感受到的思想情感,对外要设计行文框架,选择语言风格。思想情感明确了,框架结构平衡了,语言风格鲜明了,才能构建一篇完整的作文。到这里,作文似乎大功告成,但是,想要精益求精或脱颖而出,必须对你的思想情感文字等,进行进一步的提炼,要在真实、深刻、新意上出彩,想别人之未想,用别人之未用,写别人之未写。这不是为了标新立异,而是为了塑造文章的个性和灵魂。
齐老师每一点都举例说明,其中在讲感受力上,说得较多。他认为,现在的学生之所以写不好作文,主要原因是对生活对文字的感受太少了。无论是对社会现象,还是对热点舆情,都没有特别的思考,人云亦云,老生常谈,思想贫乏,很难让人眼前一亮。不少人失去了对文字的亲近感,一写作文就头疼,怎么能写得好?他说,作文的“面目可憎”,不在于作文,而在于作者的“思想可憎”。
为了强调与外界交流的重要性,他连画带写,举出了《易经》中的例子。他说,成语“否极泰来”,来自于《易经》,否是不顺利,泰是顺利。在《易经》中,泰卦是地天泰,地在上,天在下;否卦是天地否,天在上,地在下。为什么地在下,天在上,就顺利?而天在上,地在下,就不顺利?齐老师感慨地说,第一次看到这两个卦的时候,有些不理解,天在上,地在下,不是各正其位,各行其道么?这应该是秩序和规范的象征啊?可《易经》告诉我们,天在上,地在下,会导致各行其是,各自为政,互不融洽,是不可能顺利的,当然是否了。泰呢,地在上,天在下,做到了上下互换,天地交融,万物纷纭,自然亨通顺利了。
最后,他又不厌其烦地说:其实,不光是作文,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跟外界交流。看书,是跟文字交流;听课,是跟老师交流;写生,是跟大自然交流;婚姻,是跟伴侣交流……只有愿意交流,敢于交流,你的思想才会更有包容性,你的情感才会更理性中和。千万别封闭自己,否则不光是没有主见的问题,还有患心理疾病的危险。
秦朗听了齐老师的这番话,忽然想到自己。自己横渡长江失利,是不是心理真的出了问题?自从母亲去世,他就开始封闭自己了。虽然表面上和其他人相安无事,但确实不喜欢主动与别人交流。莫说与人分享心事,就算是个人喜好,他也懒得透露。光媚是唯一可以推心置腹的人。可现在,她也走了。能和谁交流呢?纪管祥?蓝玉?还是冬彩雪?他们认识了多久?值得信任吗?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压抑。
下了课是跑操。所谓跑操,就是围绕400米一圈的操场跑两圈。九月份热,没有进行。十月份天气开始凉快的时候,跑操就开始了。近40个班级站到跑道上也要花好几分钟,然后,在貌似《德国第一装甲师进行曲》的伴奏下,所有班级懒懒散散、拖泥带水地跑起来。尽管学校反复强调跑操的队形和纪律,但效果总差强人意。哪个学生真想跑呢?尤其在这秋燥未散的时候。
秦朗无所谓,两圈对他来说小菜一碟,正好弥补早晨不能坚持跑步的遗憾。跑完操,他口渴不过,去小卖部买水。结果那里被买水买零食的学生挤满,等了半天才轮到自己。刚喝一口,铃声就响了。他赶紧往教室赶。在路上,他看到一些穿着白色厨师服的学生,正想着是不是老虎他们,结果,一个人迎面高喊:“秦朗!”一看,正是老虎。他身边还有胖王和武昌。看他们穿着白色的厨师服,忽然觉得他们像换了一个人,尤其是胖王,那厨师服明显偏小,看起来非常滑稽可笑。他一边走,一边问:“今天你们做什么菜啊?”老虎举了举手中的塑料袋:“糖醋鲤鱼,等会放学给你吃啊!”
中午,秦朗懒得去校外吃,还是去了食堂。蓝玉和秦朗一块,依旧找了个安静的座位坐下。没多久,一个陌生的学生走过来,问他是不是叫秦朗。秦朗疑惑地问怎么了,那学生把一个白色的方便盒放到桌上,说:“这是老虎叫我给你的!”说完,就走了。秦朗打开一看,这不是糖醋鲤鱼么?这老虎,说话还真当真!
多了一道菜,蓝玉跟着沾光。尝了尝,味道还不错。不知怎么聊起了纪管祥,还有他对冬彩雪的暗恋。果然,正如秦朗所猜测,纪管祥不止暗恋冬彩雪那么简单。蓝玉告诉他,纪管祥从冬彩雪去年刚入学不久,就开始喜欢她,但直到今年上半年才开始追求。纪管祥从别人处搞到冬彩雪的QQ号,幸运地加为好友后,慢慢在网上和她聊起来。纪管祥妙语连珠,聊篮球,聊美术,聊娱乐,聊小吃,很快把冬彩雪逗得开心不已。当冬彩雪问他是哪个学校时,他不知出于虚荣还是心虚,竟说自己是实验中学的,还把网上搜的帅哥照片发给冬彩雪。冬彩雪信以为真,以为他是一个帅气上进幽默的学霸。后来,两人一见面,事情就露馅了。纪管祥虽不停地道歉和解释,可是冬彩雪就是不理他了。
“原来如此!”秦朗忽有所悟,“纪管祥为什么那么不自信呢?凭他的口才和本事,实话实说也能打动冬彩雪啊!”
“我也搞不懂,也许纪管祥太在乎她了,希望在她眼里留一个完美形象,可到后来就无法收场了。”
“后来,他们就没接触了?”
“有啊,他写过情书什么的,但都石沉大海。这次从宏村回来,他还把拍的照片,精挑细选洗印了几张,然后装裱好,通过快递送给她。”
“她收了吗?”
“你猜她怎么做的?她又通过快递还给了他!”
“哎呦,有个性!”
有了中午这么一聊,秦朗对纪管祥顿时有些同情起来。他真心觉得,纪管祥和冬彩雪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都爱玩,都喜欢斗嘴,都那么没肝没肺。他觉得自己该成全他们,不该离冬彩雪那么近。
下午,秦朗观察纪管祥,发现他情绪比较低落,不似平时那么多话,但龚老师的一句表扬,又让他满血复活。龚老师说纪管祥这次的自画像,是他画得最好的一次。纪管祥不会错过这种得意的机会,笑道:“那当然,这主要是模特长得帅,勾起了我强烈的创作冲动!”
秦朗拿过他的自画像一瞧,正是昨天在昙华林打球拍照的形象。秦朗好奇地问他怎么画的,纪管祥笑道:“照着手机画的啊!”
“我当然知道是照着手机画的,我问的是,你怎么画得这么好?”
“我总不能把自己画丑吧?”纪管祥一笑带过。
晚自习后,秦朗没有到马路对面乘车,而是多走一段路,绕到旁边乘车去了。也不管冬彩雪等不等他,反正他不会跟她一起回家了。
连续三天,皆是如此。冬彩雪也没有给他打电话发短信。期间在校园里远远碰到几次,他也装作没看见走开了。
星期四上午有解主任的公开课。地点在四号楼的多媒体大教室。位子多,来听课的老师也多。
想不到解主任还花了一番心思,专门做了一个课件。他以宏村写生作为切入口,然后以宏村的徽派建筑为例,巧妙引入历史问题的分析和思考。大家一看到那些熟悉的宏村照片和场景,兴趣大增,整个课堂顿时活跃起来。秦朗不得不承认,尽管平时外表凶悍言语强硬,但课堂上的解主任,还是很有本事的。
晚上回家的时候,秦朗回归了老线路。他想,连续三天换线路,冬彩雪会知趣而退的。没想到刚到车站,冬彩雪像幽灵一样冒出来。
“你怎么神出鬼没的?”秦朗吓了一跳。
“好巧,我们又碰到了!”冬彩雪带着顽皮的笑。
“是吗?不是等我?”
“是啊,碰巧等你!”
“什么叫碰巧等我?”
“就是碰一碰能不能等到你,等不到我就走呗!”
这句话似乎有话外之音,他不想让冬彩雪觉察自己心中有鬼,赶紧招呼她上了车。
“你父母还没回?”他瞅了瞅冬彩雪的脸,没发现什么变化。
“明天回。”
“回了,你是不是会老实点?”
“什么叫老实点?”
“不到处乱跑啊!他们不会让你呆在家里吗?”
“他们从不管我,这么大的人了,还用管吗?”
“哦。”秦朗笑了笑,不知该问什么了。
冬彩雪也不说话,这让秦朗有些紧张,担心她再说话会问他为什么躲着她,于是盘算着怎么应答。可冬彩雪表情轻松,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不久嘴里还哼起了歌曲。歌的旋律低沉婉转,在空气里轻轻飞扬,你觉得它会飞得很远,其实它在原地恋恋不舍。音量恰到好处,再大点会被外人偷享,太小了又显得虚无缥缈。它像儿童温软的小手摸在大人脸上,柔柔的,很舒服。
秦朗不禁看了冬彩雪一眼,她的脸色依旧平静如玉,嘴角含着浅浅的笑,头发正被风吹动着,一会儿飞到脑后,一会儿又在脸上婆娑。
“什么时候我们一起游泳?”冬彩雪突然转过头,笑着问道。
秦朗正看着她的侧脸出神,想不到正面的脸华丽地闪现,有些措手不及。
“我只有星期天有时间,你知道的!”秦朗实话实说,都忘了拒绝。
“那好,星期天我们去游泳!”
“啊?这个星期天吗?说不定我有事呢?”秦朗犹豫了。
“有什么啊?你说过,每周你都会去游泳的!看上午还是下午,我随你。”冬彩雪咧着嘴笑,希望秦朗马上答应。
“好吧,到时候联系。”秦朗现在冒出一个想法,在对冬彩雪的态度上,自己是不是有些矫揉造作了?其实,冬彩雪就是一个简单的女孩,渴望朋友,渴望陪伴,如此而已,谁不这样呢?她和纪管祥的事,她和他的事,有必要联系在一起吗?
分开的时候,冬彩雪没再提出去秦朗家,而是挥着小手,在他身前轻轻晃了晃:“再见,早点休息哦!”说完,快乐地转过身去。她还是穿着宽松悠闲的短裤,两条**的长腿跳跃着,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晚风比平时大了些,吹在身上,不止是凉了。秦朗想:这两条腿不冷么?
周五的班会,齐老师宣布了大家早已知道的事情,那就是:从下周起,正式进入美术联考的备考阶段。也就是说,下周开始,文化课全停,全天上专业课,一直到美术联考结束。
“往年备考一般从11月初开始,今年从10月底开始,至少提前了一周时间。为什么会这样安排?是因为同学们的专业比较薄弱,学校希望集中强化一下。下周一是10月28日,到12月7日美术联考,我算了一下,正好有40天时间。这40天时间对你们很关键,那些有潜力可挖的同学,一定要精益求精,更上一层楼;那些基础不牢、发挥不稳定的同学,一定要再接再厉,争取有一个大的转变。时间不等人了,一旦联考没考好,过不了省线,校考,文化考,都会受影响,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齐老师不厌其烦地说教起来,“其实,不用等星期一,大家明天就要进入专业备考了。明天,学校所有教室要作为成人高考的考场,我们只能挪到二号楼画室去补课。”
最后,齐老师宣布了一个消息,接下来两周他将不在学校。大伙很奇怪,问怎么回事。齐老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有痔疮,要动手术,现在你们全天上专业课,我才能腾出时间去医院。”
“老师,我们去看你啊!”纪管祥第一个喊,其他人纷纷响应。
“谢谢大家好意,我动个痔疮手术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再说,你们去看我,怎么问我呢,说‘老师,你的屁股好了吗’,那我多不好意思啊!你们安心学习,不要给我添乱,就是对我最大的问候了!”
齐老师的幽默,引来一阵爆笑。
“有的熬了!”下了课,纪管祥就开始抱怨起来。
蓝玉情绪低落地坐在一旁,说:“你不是说考摄影么?你可以不参加啊!”
“想得简单!”纪管祥手撑着桌子,屁股靠着桌沿,歪着脑袋叹着气,“我爸说了,摄影作第二选项,首先看联考能不能过本科线,过不了,再考虑摄影。”
“也对呀,多了一个选择。”秦朗觉得有道理。
“我这个水平,能过联考?我要是能过本科线,那蓝玉都能过了!”纪管祥在自嘲的同时,不忘打击一下蓝玉。
蓝玉摇摇头。
“不要妄自菲薄啊,龚老师不是刚表扬过你,说你潜力无限呢!”秦朗对纪管祥说。
“什么呀,我告诉你们,”纪管祥忽然压低了声音,“那幅自画像不是我画的。”
“什么?”秦朗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我那天喝那么多酒,睡觉都来不及呢,还画画?我怕龚老师骂我,就叫隔壁学美术的大哥帮我画了一幅,还特意叫他不要画得太好了,免得被人怀疑。后来,我还买了一包黄鹤楼感谢他……”纪管祥贼贼一笑。
秦朗一下想到他对冬彩雪的做法,不禁叹道:“你呀,就喜欢玩些虚的东西!”
“什么就喜欢玩虚的?我这是第一次让别人画画啊!”纪管祥还不服。
秦朗望着蓝玉别有意味地笑了笑,蓝玉似乎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纪管祥有些困惑,但也没深究,转而对蓝玉说:“你呢?不是放弃画画,只考模特么?”
这一问,轮到蓝玉唉声叹气了:“我妈倒和你爸不同,她叫我干脆停课去外面学模特算了,可我还想学段时间,学了两年多,一下就放弃,我还有点不习惯。再等等看吧……”
秦朗忽然感受到一种暂时离别的气氛,半开玩笑道:“你们两个都到外面去学,那我在学校岂不是安静不少?听不到你们斗嘴,我会不习惯的!”
“你放心,兄弟,为了让你习惯美丽的噪音,我暂时不会走的!”
“我也是,暂时不离开。要是身边没有一个跟我抬杠的人,我怕会闷死的!”
纪管祥呵呵一乐:“哎呦,今天终于发现,在你眼里,我还有一点价值啊!”
“是啊,”蓝玉苦笑道,“你,别无价值,仅限于此。”
很快到了晚自习。
秦朗发现蓝玉始终趴在桌上,有点不对劲,就用手指轻轻戳了她的后背:“怎么了?不舒服?”
过了一会,蓝玉才鼻音很重地回应道:“头晕!”
这时,齐老师也发现了蓝玉的异样,过来问怎么回事。
蓝玉还没有开口,纪管祥先插嘴道:“失恋了吧?女人不恋爱,身心受伤害。”
“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齐老师瞅着纪管祥,有点生气,“你的好朋友生病了,你也不关心一下?”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纪管祥不好意思地说。
蓝玉没精神跟纪管祥较劲,她告诉齐老师自己好像感冒了。
“现在还穿裙子,肯定冻着了!”齐老师转过身,问谁有多余的衣服。
秦朗想起书包里有件轻薄的防晒衣,立即拿出来递给她。蓝色轻透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宛若一个舞者的霓裳。
“女孩子爱俏,我能够理解,不过要以保暖为前提。白天的温度还可以,但早晚温差大,还是多穿点好!”齐老师广而告之了一下,转过头对纪管祥说,“你刚才好像说女人不恋爱,身心受伤害,什么意思?”
纪管祥一乐:“网上看的句子,随口说说。”
“那好,刚才那篇阅读文正好讲的是爱情,你说说,在你心中什么是爱?”齐老师问纪管祥。
“啊!”纪管祥惊叹了一声,“这个,这个,爱,不就是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么?”
“说得好!”齐老师笑了笑,“那你告诉我,这两句话,谁放在前面,谁放在后面?”
“啊?”纪管祥又惊叹了一声,“这个有讲究吗?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不都是爱吗?”
纪管祥奇怪的语气,引来全班大笑。
齐老师也跟着笑起来:“我们高二不是学过弗洛姆的一篇文章么?他说,天真的、孩童式的爱情遵循的原则是:‘我爱,因为我被人爱。’成熟的爱的原则是:‘我被人爱,因为我爱人。’不成熟的、幼稚的爱是:‘我爱你,因为我需要你。’而成熟的爱是:‘我需要你,因为我爱你。’”
看纪管祥一脸懵懂的样子,齐老师苦笑道:“看样子,我上次讲这篇课文你根本没听啊。”
终于下晚自习了。晚上果然很凉。走在校园里,一阵阵凉风吹来,蓝玉穿着秦朗的衣服仍瑟瑟发抖。纪管祥笑道:“坐我的小帅吧,我送你回去!”
蓝玉抱着肩,猴着腰,一脸憔悴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回应道:“坐你的车,别把我摔了出去!”
“你抱着我的腰不就行了?”
“你打篮球一身汗臭,我不被你摔死,也会被你熏死!”
“齐老师刚才说,‘我需要你,因为我爱你!’现在你不需要我,因为你不爱我!”纪管祥大笑道,“你现在需要的是秦朗吧?”
“闭上你的臭嘴,赶紧走吧!”蓝玉知道纪管祥在捉弄她。
“好,不妨碍你谈情说爱,我先走了!”
秦朗和蓝玉相视一笑,慢慢出了校门。
蓝玉说:“你帮我拦一辆的士吧,我自己回去!”
秦朗看了看,于心不忍,扶着她的肩对她说:“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他们来到马路边,等了一会没空车来。正东张西望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哟,开始勾肩搭背了?果然好上了!真快啊!”
扭头一看,竟是金立。秦朗盯着他,没有说话。蓝玉拉住秦朗的手,生怕俩人打架。这一拉,金立更有话说了:“当着我的面亲热?这不是故意气我么?哟,你穿着谁的衣服啊?这么大?是不是你男盆友滴?”金立的话越来越痞里痞气。
“金立,我们已经结束了,别在这里阴阳怪气的,没意思!”蓝玉正色道。
“我说什么了?嗯,才分手一个多月,就跟别人好上了,是不是太快了?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水性杨花?”
“你说什么?”秦朗终于忍不住了。
“怎么?还想搞一架?上次没打舒服,要继续试一下?”金立继续挑衅,“反正我读书不行,就算被学校开除,我也无所谓。你,好像不同,成绩那么好,在别的学校待不了,在这个学校又留不住,多屌啊!”
秦朗正想回击的时候,一辆的士经过,蓝玉迅速招手,拉着他上了车。
金立在外面叫骂:“等着瞧,我会让你们过得舒服的!”
秦朗和蓝玉一阵郁闷,都不说话。眼前璀璨的街边霓虹,依旧热闹的武昌火车站,的士一下就穿过了。没怎么堵车,不多久就到了南湖。秦朗按住蓝玉递钱的手,付了车费。下了车,一阵凉风袭来,蓝玉又禁不住抱住了肩膀。
“天都凉了,你怎么还穿着裙子啊?”沉默半天,秦朗忍不住说道。
蓝玉转过头,挤出笑:“你不是喜欢穿裙子的女孩吗?”
“什么?”秦朗吓了一跳。
“你不是喜欢女孩子穿裙子吗?”蓝玉改了口。前后两句话,虽然顺序颠倒,但其中传达的暧昧让秦朗不安。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女孩子穿裙子?”
“你自己说的!”
“我有说过?”
“是啊!”
秦朗陷入了绵绵的思考,可就是想不起哪次说过这话。气氛顿时有些尴尬。搞半天,是自己把蓝玉害成这样的。
“开玩笑的,”蓝玉用笑声化解了尴尬的气氛,“因为模特训练要穿裙子,所以,我趁天气好,多穿一下!”
秦朗舒了一口气。她这个解释,说得过去。看样子,他自作多情了。
送到小区口,秦朗想告辞。蓝玉拦住道:“我心情不好,你能陪我说说话吗?”秦朗看了看表,还早,就陪她到小区里找个椅子坐下来。居民楼里星星点点,但天空一片黢黑。小区的树木此时也黑乎乎的。在微弱街灯的关怀下,尚且看得见彼此的脸。
“金立的事,几次让你烦心,我真对不起!”蓝玉看着地,没有抬头。
秦朗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她两条纤长的腿因为冷,紧紧地闭合在一起,在黑夜里像两道寂寞的寒光。
“没什么,不关你的事!”
蓝玉依旧看着地。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选择他,反正他莫名其妙闯进了我的生活。”蓝玉开始静静地倾诉,“这可能跟我的家庭缺少温暖有关。我爸是在我三年级的时候,和我妈离的婚。他们为什么离,我至今都不知道,反正突然就离了。其实,我更喜欢爸爸一些,虽然性格有点急,会跟我妈争吵几句,但他是个好人,会逗我开心,陪我玩耍。我妈虽然是女的,但没我爸细心。我有些心事,她根本察觉不了。他们离婚,对我打击很大,可更让我难受的是,离婚之后,我爸再也不理我了,从来没有看过我一次!——你相信吗?那段时间,我心里特别绝望。我希望我快点长大,能自己左右自己的命运。或者,能有一个像爸爸一样的男子汉保护我,关心我,让我有安全感,让我有依靠。进入这个学校之后,我碰到了金立。他主动追求我,又体贴,又会哄人,很快我就和他玩在了一起。可是,相处没多久,他性格暴躁的一面就暴露出来了:做事霸道,说话武断,容易嫉妒,吊儿郎当,没有追求。我劝过很多次,但无济于事。慢慢地,我们开始争吵,但很快又和好。这样的情形,反复上演。有时候,我觉得,我跟他的关系,有点像我妈和我爸的关系:短暂的快乐加持久的痛苦。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不是从一个深渊,掉进另一个深渊?这太可怕了!当清醒过来,我终于痛下决心,和他分了手。两年的交往,我像变成了一个结婚多年的中年妇女,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虽然不太喜欢听别人的隐私,但秦朗现在无法拒绝。也许,倾听的本意并不是为了知晓什么,而是让倾述的人心里好过一些吧。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像一个渴望拥抱的孩子?”蓝玉抬起头,脸上露出自嘲的微笑。
秦朗安慰地笑了笑,说:“我觉得,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认识金立,离开金立,这都是你的正确选择。不然,你何以知道谁对你好,谁真的适合你?你敢于尝试,又敢于从尝试中进行选择,我觉得,这是需要勇气的。你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是吗?”蓝玉听了很高兴,“你真的这样想?”
“我真的这样想,听了你的经历,我很佩服你!如果我遇到这些事,不一定有你坚强!”秦朗由衷地说道。
蓝玉笑得更开心了,这种开心,不是那种斗嘴说俏皮话之类的开心,而是一种被人理解之后的满足和欣慰。
“从没有人跟我这样说,”蓝玉感激地看着秦朗,“我妈妈只关心我的学习,我身边的人只喜欢逗笑取乐。就算我把这些心事跟他们说,他们也只会说,没关系,你这么漂亮,还怕找不到更好的?”
秦朗笑笑,叹了口气,说:“也许,只有真正体会到自己的痛苦,才会真正明白别人的快乐。”
“哟,好有哲理!你的意思是说,你痛苦过?”蓝玉好奇地问道。
“太晚了,改天再聊吧,我要走了!”秦朗站起身,伸伸腰。
蓝玉有些遗憾,要送秦朗,秦朗劝止了她:“赶紧回去吃药吧,别弄出大感冒!”蓝玉听了,自我安慰道:“听你一番话,我的感冒好多了。”
出了小区,为了节省时间,秦朗叫了出租。晚上的车流少,小车像自由的灵魂,随意穿越了这座城市的心脏。车上长江大桥的时候,秦朗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今天冬彩雪在车站等我了吗?如果等了,她会是怎样的失望?他又想到蓝玉。自己随口的一句评论,她却如获至宝,这说明她的灵魂多么需要肯定!
时过境迁,秦朗仍有许多感慨。两个女孩看起来气质迥异,但心灵深处那份不安和落寞是相似的。父母的离异,家庭的变迁,在她们身上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她们渴望自身的改变,渴望与外在的交流,渴望某种新鲜力量的介入。她们和嗷嗷待哺的婴儿似乎没什么不同,但婴儿可以毫不掩饰内心的欲望,尽力去索求,而她们,不得不压抑心里饥渴的情感,自欺欺人地用任性的行为和戏谑的语言,彰显自己的存在。当你读懂这些,你真的会觉得,她们是可怜的。尽管她们本人不一定承认。为什么秦朗会对蓝玉说,只有真正体会到自己的痛苦,才会真正明白别人的快乐?那是因为秦朗本身是一个喜欢内省的人,母亲的离世,父亲的入狱,光媚的遭难,让他变得更加敏感而多疑,更加关心自己的存在。他没有尝过痛苦的滋味,如何明白摆脱痛苦的渴望?
由此看来,大家同病相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