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泳

从大桥上跳下去

字体:16+-

我交出我的衣服,那是风中飘动的墙,

我连带着交出住在里面的鬼。

——【美国】马克·斯特兰德《交出我自己》

·

秦朗没有坐车,只想静静地走一走。穿过学校旁边的小区,那里有个小门通往一个学院。进入学院,树木葱郁,行人稀少,身在其中,有种不被窥视的宁静。但谁会窥视他呢?不过是自己害怕别人窥视罢了。

在校园里坐了好久,他脑海里翻来倒去老是播放一些镜头,尤其是那晚天桥下纪管祥神秘的注视,还有让人烦躁不安的摩托轰鸣,越想越清晰。他又想到纪管祥出车祸时的那半块砖头,它似乎在慢慢幻化,最后汇成一个人形,而这个人形的面孔竟是他!对,秦朗就是那半块砖头,就是害死纪管祥的真凶!他一再地想,如果他不和彩雪亲近,纪管祥就不会生气,就不会走神,就不会死去!

傍晚下了寒气,他裹紧了衣服,走出了学院。不久,他收到了齐老师的电话。犹豫了一会儿,没有接。电话不停地响,直到停了下来。等秦朗刚把手机放进兜里,它又响了。还是齐老师!

“喂——”秦朗嘶哑着喉咙,接听了电话。

“秦朗,你在哪儿?龚老师说你没上晚自习,我打你家电话,你又没回去,你干嘛呀?”

“老师,我……”

“你现在哪儿?”

“我在首义广场。”秦朗有气无力地说。

“首义广场?你到首义广场干什么?你等等,我就住在附近,我来找你!”

“啊?”

没多久,齐老师就气喘吁吁地出现在秦朗面前。

“干嘛呢?课也不上了?”

“嗯……”秦朗低着头,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纪管祥的事吧?”齐老师拍拍他的肩。

秦朗点点头。

“我也难受。真没想到,他出了这种事!”他长叹一口气,

“老师,我觉得我对不起纪管祥。”沉默一会儿,秦朗缓缓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齐老师很诧异。

“我觉得,我很虚伪,”秦朗回避齐老师的问题,自顾自说,“我没有纪管祥真实。我总装出一副成熟的样子,隐藏自己的心事,以为自己了不起,爱用写生似的方式去观察别人,其实,我什么都不是……”

“你,你怎么这么想?”

“我喜欢把画画得很精细,是因为我太想完美。我喜欢拿画送人,是因为我想炫耀。我说话文绉绉,是我想与众不同。我习惯故作深沉,爱讲道理,其实,我就是多愁善感,无病呻吟……纪管祥想说就说,想做就做,想爱就爱,比我洒脱,比我自由,比我坦诚……有时候,我不是很喜欢他,太吵,太无聊,太肤浅,可是——”秦朗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悲痛,流下了眼泪,“可是我真的喜欢他呀,我真的不想他死啊……”

“秦朗,我理解你心情,我也跟你一样难受……”

“他是我到这个学校认识的第一个朋友,给了我很多关照,甚至保护,他怎么就这样走了呢?”秦朗说得泪流满面,连日来压抑的悲伤,在这一刻,终于完全释放了。

“秦朗,你听我说,”齐老师试图安慰他,“我曾经和你有类似的感受。当年我读高中时,一个月才回家一次。有个同学住得近,每周都能回去。每次回来,他都会带点好吃的给我们,什么炒熟的花生啊,蚕豆啊,瓜子啊,或者新鲜的枣子啊,桃子啊,柿子啊。我们寝室的人都喜欢他。可是一个周末过去,等我们再上课时,居然传来他车祸去世的消息!你要知道,他回去的时候还开玩笑,要带南瓜子来给我们打蛔虫,还说那南瓜子是他们家自己晒的。可是,短短一天,人就没了!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床铺没人清理,我半夜醒来,都会觉得他还睡在**……”

“生命真是脆弱,一个小小的意外,就要了人的命。”秦朗悲叹一声,摇摇头,“老师,您知道吗?这是我第二次经历这种事。第一次是我十岁时,妈妈因一场交通意外走了。要不是为了救我,她也许还活着。这事对我打击太大了,给我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老师,你知道安全感吗?我现在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妈妈走了,爸爸坐牢了,朋友离开了,纪管祥死了……”

“你问我什么是安全感,我很难回答。”齐老师想了想,“你说,有吃有喝,有房有车,有人陪,这是安全感吗?真不好说!每个人的害怕各有不同,有人担心买不起房,有人担心看不起病,有人担心上不好学,有人担心找不到工作,有人担心娶不了媳妇……在竞争日益激烈的现代社会,安全感的缺乏,几乎每个人都有,只是或多或少的问题。比如我前妻,天生就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每天担不完的心!小孩上学迟到啊,小孩成绩不好啊,自己上班堵车啊,自己身体不好啊,一点小事就疑神疑鬼,精神高度紧张,好像世界随时要塌下来。但同样是这些事,有的人承受不了,有的人却可以!所以,问题的关键,不是那些使我们感到缺乏安全感的事,而是我们对待那些事的心态。有人天生乐观,再大的困难都能面对。有人却不可以,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心惊胆战,寝食难安。但实际上,很少有人先天缺乏安全感,他们大都是小时候没有得到足够的照顾,或者经历了太多打击,才会这样。比如我前妻,半岁就被丢给了爷爷奶奶,长期不在父母身边,又体弱多病,所以从小没有安全感。后来和父母团圆了,父母又关系不好,她得不到应有的父母之爱。等稍大了,又去离家较远的地方住读。她一直在缺乏保护和关心的环境中生活,导致她不可避免地缺乏安全感。所以,小时候的经历对人真的影响很大。”

齐老师离婚了?!这是秦朗从他的话中得到的重大信息。为什么他两次提到她的前妻?为什么明知道她缺乏安全感,需要保护,还要跟他离婚?怪不得齐老师对安全感有那么多思考。

“可是,一个人缺乏安全感之后,就无法消除么?”秦朗问。

“看个人吧,我前妻估计是消除不了。”齐老师无奈地笑了笑,“你不同。你年轻有为,身强力壮,冷静平和,只要坦然面对困境,你就会慢慢成熟和强大起来!你继母给我介绍过你的基本情况。我知道你妈妈的离开对你打击很大,现在你爸爸遇到苦难,你也惹了麻烦,但这些终究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经常给你打电话么?”

“谁?”

“我继母。”

“也不是很多。她挺关心你的。虽然你遇到一些麻烦,但你身边总不缺关心你的人。比如,你继母,纪管祥,蓝玉……”

说到纪管祥,秦朗又郁闷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死呢?他是那么开朗,幽默,仗义,浑身充满热情……”

“偶然,只是偶然,全世界每年死于交通意外的有一百多万,他只是其中一个。”

“为什么偏偏是他?”秦朗摇摇头。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长江大桥上。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一盏盏黄色的路灯把大桥照得通明。江风阵阵,江水幽幽。站着桥上,偌大个城市仿佛尽收眼底。

齐老师回想起自己当年横渡长江的事,秦朗也讲了自己的经历。

“哦,原来,你去年横渡过一次?”齐老师有些惊讶。

“可惜,失败了!”秦朗讪讪地说。

“但听你的描述,失败不是能力问题,而是心理出了问题。可能你当时想太多了吧?心理负担太重,行动就不听指挥。明年还要横渡吗?”

“嗯。”

“可是,明年要高考啊。”

“我必须横渡成功,我答应过我妈妈。”

“如果安排得好,应该问题不大。7月16日横渡,那时高考已经结束了。几时报名?”

“往年都是5月底。”

“就是高考前一周,只要抽时间保持游泳训练就行了。”

“您支持我?”

“为什么不支持?平时注意训练,高考结束后,你再好好准备一下。”

秦朗感激地笑了笑。

“不过,你的心理,要好好调整一下。如果自己调整不好,建议你看看心理医生。他们毕竟专业一些。早点解决这个问题,不然越到最后越严重。”

“哦。”秦朗想着心事。

“我有个同学是心理医生,如果你需要,我介绍给你。”

“嗯。”

“你知道吗?”祁老师望着江水,若有所思,“很多次,我都想从这里跳下去!”

“什么?!”秦朗吓了一大跳。

“你别担心,我不是想自杀,而是想体会那种坠落的感觉!一直以来我都喜欢运动和冒险,可惜这些年太忙,有心无力。我曾看过一个外国的跳水节目,人从高耸的大桥上纵身往下跳,像极了一只自由俯冲的鸟。那感觉,想着都刺激!”

“您不畏高吗?”没想到齐老师和自己有同样的冲动,秦朗顿时很兴奋。

“畏高肯定有的。一点都没有,那跳起来多没意思!今年夏天的巴萨罗那游泳世锦赛看了没?有个项目叫高台跳水,也叫悬崖跳水,第一次跻身正式比赛,地点在巴塞罗那的一个港口。那里海水湛蓝,桅杆密布,游人如织,不远处,耸立了百余年的哥伦布雕像意气风发。你说,在这样壮观的场景下跳下去,能不爽吗?”

“高台有多高?”

“男子是27米,女子是20米。”

“真高!”

“我记得当时新闻里说,全世界从事高台跳水的人,不超过300人。”

“这么少?”秦朗吃惊地看了看齐老师,又看了看江面,“从这里到江面,大概有多高?”

“40米左右吧。”

“这连专业运动员都不敢啊。”

“高台跳水都是有空中翻腾动作的,27米是个极限。如果不做动作,自由落体,40米对专业运动员来说不是难事,但对一般人来说危险巨大,往往有去无回。”

“既然这样,您不怕吗?”

“怕,当然怕,但这样才刺激啊!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就是。”

“没想到,您还有这么强烈的冒险欲望!”秦朗感慨道。

“唉,欲望是有,可能力没有,只能做做梦了!”齐老师呵呵一笑,“我常常梦见自己站在很高的桥上,轻轻往前一跳,整个人就飞了下去。耳边风声呼啸,头发瞬间竖起,脸如刀割,眼不忍视,那坠落的时间长得让人又喜又怕,我仿佛在一个疾驶的列车上欣赏风景,但又担心与另一辆列车相撞。最后,只听见简单低沉的一声‘咚’响,整个人就投入了水的怀抱。伴着强大的冲击力,我的身体毫无挣扎地下沉,下沉,直到水的阻力减弱以至消失,我才双腿一蹬,两手挥舞,慢慢游出水面。当骄傲的头颅露出水面后,我用力甩甩头发,擦擦脸上的水,像劫后余生似的,贪婪地看着蓝天白云。那感觉,多美!”

说完,齐老师陶醉地看着江面,不再说话。这一刻,秦朗受他指引,也想象着自己从大桥上跳下,那如幻如真的感觉在脑海里闪现。说实在的,秦朗也做过类似的梦,但从没想过从悬崖或大桥上往下跳,顶多是从岸边或池边跳入水而已。那太矮了,但很安全!齐老师想体验一种不安全的感觉,这倒是有趣的事。

虽然齐老师缓解了秦朗的心理压力,但失去朋友后的自责和烦闷仍如鲠在喉,秦朗仍无法释怀。

纪管祥出事之后,彩雪就没有在秦朗眼前出现过。秦朗对她的绝情和冷漠感到不满,毕竟大家都是朋友,纪管祥还喜欢过她。

星期四中午,秦朗在四号楼下“碰”到了她,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秦朗说:“一起吃饭?”

秦朗不悦地看着她说:“我是吃食堂的,你怎么会喜欢?”

“我不介意啊,能找个人聊聊天,饭也不那么难吃了。”她没所谓的笑了。

“我没有你那么好的心情,”秦朗厌恶地瞥了她一眼,“食堂对所有人开放,你想去就去。”

“怎么了?一张臭脸!”彩雪嘟囔道。

秦朗不再搭话,径直去了食堂,彩雪跟在后面。

打了饭菜,他们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没有兴致,大家都很沉默。见秦朗不理她,她开始烦躁不安,竟用筷子敲秦朗的铁制餐盘:“喂喂喂,什么意思啊?对我像个仇人?”

“有吗?仇人还能一起吃饭?”秦朗冷冷地答道。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有吗?有觉得你做错了什么吗?”

彩雪鼻子里哼了一下,用筷子挑着餐盘里的菜,但没有吃。

“你就是怪我没给纪管祥送行吧?”

秦朗不置可否。

“我没空,我搬家了!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后爸的儿子要房子,逼得紧,这几天,我们已经搬到武昌来了。”

“搬家,不是有搬家公司吗?你能做什么事?朋友死了,都不去看一下?”秦朗嗤之以鼻。

“为什么一定要去看一下?”彩雪一副不解的眼神,“我跟他没有很深的交情,去有意义吗?是的,他喜欢我,但喜欢我,我就应该去看他吗?那喜欢我的人多了,只要他们生病或心情不好,我都该去看他们吗?”

彩雪的话问住了秦朗。她的话不无道理,她确实没有义务去给纪管祥送行,但秦朗还是犟着说:“好歹你们认识了几年,生日还一起玩耍过。他这么年轻,死得这么惨,看一看又如何?何况,他的死,我们也有一定责任。”

“我们?”彩雪惊讶地看着秦朗,“我们能有什么责任?”

“你不明白?”秦朗不理解她的不理解。

“不明白。”

秦朗苦笑了一下,说道:“出车祸的那天晚上,他不是看见我们在天桥上么?说不定,他因此心情不好,导致了车祸的发生。”

秦朗说得义愤填膺,彩雪却不以为然:“你为什么要这样想?难道上学被老师批评,出了车祸怪老师?上班被老板骂,出了车祸怪老板?他自己开车不当心,怪谁?再说,他以前不是没有出过车祸,去年,我还看见他摔伤手,绷带都缠了几个月。那该怪谁?我觉得,我不欠他的!”

彩雪又一次驳斥了秦朗,尤其是最后一句话,更击中秦朗的要害。是的,她不欠纪管祥的,但他欠!彩雪从没答应过纪管祥什么,他却不是。秦朗跟纪管祥说过,自己有女朋友,对彩雪没有意思,甚至暗示会成全他和彩雪的好事。结果,自己却和彩雪暧昧不清!如此说来,是自己言而无信,甚至自欺欺人。纪管祥心情不好导致车祸,也只能是自己的责任,而不是彩雪的责任。

想到这里,秦朗又陷入巨大的自责之中。

“对他的死,我也觉得惋惜和难过,但这改变不了什么。”彩雪平静地看着秦朗,“生活必须向前看,不是吗?何必每天愁眉苦脸?”

彩雪的话,秦朗无法辩驳。他彻底认输。

“对不起,我很难受。我接受不了他死的事实。”秦朗为自己辩解。

“没事,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彩雪微笑着看着秦朗,“瞧,光顾着跟你谈话,饭一口都没吃。”

秦朗也看着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可惜啊,再也不能陪你一起坐车回家了!”彩雪说这话时,感觉不能陪秦朗回家,比纪管祥的死更严重,“不过,以后我要每天中午和你一起吃饭,你不准拒绝!”

秦朗苦笑不语。

下了晚晚自习,都八点半了。秦朗坐在空****的4路电车里,忽然感觉被世界抛弃了。

转眼到了周五。

没有纪管祥,教室里安静多了。秦朗无人可说话,也无话可说。中午,彩雪果然来找他一起吃饭。她说她的新家在起义门,旁边有个紫阳湖公园,那里水多植物多,估计到了春天一定很美。她希望到时候秦朗能陪她去玩。

下午的班会课,齐老师打开电子白板,大伙以为会播放高考讲座之类,没想到放的是尼克·胡哲的演讲视频。演讲一开始,大家被站在讲台上的尼克·胡哲震撼了!他是那么矮小、奇怪、弱不禁风,可当他开口时,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幽默地介绍自己的成长经历,坦诚地叙述了自己的心路历程,还令人惊讶地,表演了打鼓、踢网球和接电话,这真是太有感染力了!

班会最后,齐老师还播放了尼克·胡哲唱的歌曲:《somethingmore》。当舒缓的旋律响起,感人的歌词显现,每个人的眼睛不知不觉就湿润了。尤其是最后几句歌词,让秦朗感慨万千!

Idon’twannadie

我不想死去

Idon’twannawasteanotherday,ornight

我不想浪费生命的分分秒秒

Iknowthere’s?something?more

我知道生的赐予

Thanwhatwe’relivingfor

总是多于我们所期待的

“我不想死去!”——纪管祥想死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