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泳

岚姐的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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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并没有离去。

——【美国】玛莉·伊莉莎白·弗莱《请不要在我墓前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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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朗的手机响了。他没去管,可它一直在响。他只好拿出来,看了看,竟是齐老师打来的。他苦笑一声,挂断电话。其实还有好几个未接来电,他一个都没听见。他想了想,关了机。

他敢死吗?如果敢死,当初也不会推开妈妈了!

秦朗在大桥上就这么发呆地站着,所有的想法就这么颠来倒去,循环往复。江风吹在脸上凉凉的,他却希望风越来越冷。不知不觉夜幕开始降临,有人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小伙子,早点回家啊,莫让爸爸妈妈记挂。”说话的是一个老头,一口嘶哑的武汉话,“我已经观察你半天了,大桥上冷,莫吹感冒了。你不走,我都不敢走!”

老头这话说的,自己不走跟他有什么关系?但看得出来,老头完全出于善意。

秦朗挤出一丝笑,什么也没说,就往下桥处走。

沿着长长的台阶往下,就是繁华的司门口。下去干嘛?下去不是又可以到江边么?秦朗忽然明白,长江是他咀嚼苦闷的最佳去处。于是下了桥,走入通往江边的路。那里有户部巷入口,此刻人头攒动,可他毫无饿意。那里还有他跟蓝玉他们唱歌的地方,偶尔有几缕歌声飘来,让他愈加痛苦。

他来到江边,沿着江边的观水台往音乐学院那边走。这边人比较少,走起来清静。走到武船那里,走不过去了,又往回走,走到桥墩下。这样来来回回好多趟。他终于在横渡长江的下水处停住了。那里有一排排石阶,他坐在了最下一层。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灯光把黑色的江水照得冷漠无情。现在水离得这么近,他敢跳进水里去吗?

他在思考这个问题。又开始发呆,长久的发呆。

他确实动了死的心思,但又觉得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没有忏悔,没有发泄,没有倾述,真是心有不甘。

他该找谁倾述?爸爸?他在牢里!找秦爷爷秦奶奶?他们不是亲爷爷亲奶奶!外公外婆?告诉他们徒增烦恼!找齐老师?他会对他失望吗?蓝玉?她的处境已经够悲惨了,能够安慰我什么?彩雪?她一向认为他与众不同,什么都优秀,她能接受这种无耻的行为吗?老虎?他是如此讲义气之人,他会瞧不起他的!还有谁?光媚?如果光媚在就好了,她一定会安慰他,原谅他,包容他的。

秦朗忽然发现他漏掉了一个人,这个人让他心头一颤。不是还有岚姐吗?岚姐可是具有妈妈和光媚双重影子的人,他要向她倾述,向她忏悔,向她寻求安慰。想到这里,他竟有种兴奋。他猛地站起来,久坐的麻木感差点让他摔倒。他定了定神,弯腰揉了揉了膝盖,慢慢地走上堤岸。

他大脑仍是混沌的,但又是兴奋的。他像走投无路的人,去寻找残存的希望。

夜深了,他不知道是几点钟。马路上很安静,行人很少。一个游魂似的身影,缩着脑袋,猴着背,目光呆滞地,往昙华林方向走去。

这种行走很奇怪,强烈的落寞和自我否定,让秦朗愈加觉得自己渺小和卑微,一直以来的不安感这一刻到达顶峰。

楼下的门竟是关着的!秦朗记得白天它从来不关。几点了?他拿出手机。它是可怜的黑屏。他只好开机。跳动的画面刚刚平静,短信提示音和未接电话提示音不断涌来。他看了看时间:11点钟了!

他无比失望。是离开,还是给岚姐打电话?他很踌躇。他已经无家可归,打个电话又何妨?想了半天,他终于拨出了电话。电话通了,这让他惊喜。可是,嘟的声音一直响完,岚姐也没有接。他不甘心,又打了一个电话,还是未接。他彻底失望了!

他望了望黑乎乎的二楼,心里一阵寒凉。不对,不光是心里寒凉,身体也很寒凉。他突然觉得特别冷,浑身冷。

他该去向哪里?哪里是他的容身之所?他忽然很想哭,很想马上倒在**,盖上厚厚的被子,睡个遗忘的觉。他现在恍恍惚惚,腿脚好软,恨不得就地躺下……

一阵音乐声在黑夜中突然响起,吓了他一跳。他呆呆地环顾四周,想知道音乐从哪里来。半天他才明白这音乐来自身上。爷爷?奶奶?齐老师?还是彩雪?关掉吧。他拿出手机,轻轻瞅了一眼。

岚姐!是她,她回电了!

他欣喜地接通电话,迫不及待地喊岚姐的名字,可一出口竟是一阵咕哝声。他居然说不出话了!

“秦朗,是你吗?”电话那头是略带疲惫的声音。

秦朗急忙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

“岚姐,是我!”出来的是嘶哑的声音。

“怎么了?怎么还没休息?有事吗?”岚姐的语气充满疲倦

“我,我,我在你家楼下……”秦朗颤抖着说。

“在我家楼下?你,怎么了?”这是不解的声音。

“我想——见你。”

“见我?——怎么了?这么晚要见我?”这是吃惊的声音。

“是的,我要见你,”秦朗压抑着即将崩溃的情绪,“我遇到麻烦了,我很害怕,很害怕……”

“怎么了?”

“我,我能见见你吗?”

“哦——”电话那头突然停了几秒,仿佛挂断一般,“你等等,我下来给你开门。”

这种老式房子的单元门不是智能的,如果没有钥匙,就需要里面的人亲自来开。

秦朗颤抖地来到单元门前,一来是兴奋,二来确实很冷。可岚姐没有想象的那么快出现,他有些焦急,不停地跺脚。昏黄的路灯下,他像一只可怜的流浪狗。

终于听到二楼的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哒哒地下楼声。“秦朗!”隔着门,岚姐谨慎地叫了一声。秦朗应了一声,岚姐才打开门。

“你运气好,今天我睡觉忘了关手机。”她打量着秦朗,一脑子疑惑。

秦朗不语,跟着她上楼。

“怎么了?跟我说说。”

秦朗进入这温暖的房间,听到这关切的声音,整个人突然松垮下来。话没出口,眼泪就簌簌而落。

“怎么了?秦朗!”

秦朗不敢回答,反而哭得更大声了。在他记忆里,他从没这样毫无保留地哭过,甚至连哭的经历都比较少。但现在,他可以尽情地哭,放肆地哭,仿佛哭得越厉害,他的罪孽就轻。

岚姐并没有阻止他哭,而是用手抚着他的背,像照顾一个在摇篮里睡觉的孩子。

“我害死了我的妈妈,我害死了我的妈妈……”不知哭了多久,秦朗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罪孽。

他絮絮不休地,语无伦次地讲了前因后果。岚姐静静地听着,不轻易打断他,遇到疑惑的地方,才小心地询问几句。

秦朗说现在很绝望,想到了死。岚姐默不作声,站起来走开。秦朗紧张不安地盯着她,结果她端来一杯水。

“喝点水,平静平静。”

秦朗像一个木头一样听她的话,喝了水。

“都快12点了,让你回家我也不放心,你今晚就睡在这里吧。休息好,明天我们再聊。”

秦朗感激地点点头。

“那就睡书房吧,我去拿被子。”很快,她又转来,递给秦朗一条毛巾,让他去卫生间洗洗。

秦朗并没有在卫生间待很长时间。他非常渴望躺下。回到书房,床已经铺好了。那是由一张很宽的木质沙发变来的,上次他坐的时候就感觉它像一张床,没想到今天真的要睡在上面。岚姐劝他不多想,早点休息,就关上了门。秦朗太渴睡了,很快钻进了被窝。身上还是偏冷,他拉紧了被子,露出孤独的眼睛望了望陌生的黑色,脑袋里还想想点什么,但架不住疲惫,慢慢闭上了眼。

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所有的烦恼和痛苦到了极致,就会引来昏昏入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秦朗感觉有张手摸到他的额头上。他不想睁开眼,只觉得浑身发热,热得他感到特别温暖。又过了不知多久,岚姐叫醒了他,给他喂药,接着他又睡过去。等再一次醒来,他的头脑才清醒一些。他出了一身汗,但在被子的包裹之下,汗湿的内衣又快烘干了。他虽然好奇现在的时间,但还是不愿从被子里起来。很快,他想起昨天的事,巨大的苦闷又卷土重来。他找到手机,按开机键,但没有任何反应,应该没电了。房间里没有钟,看外面的亮度,也看不出来。他依旧昏昏沉沉,睡意还是那么强烈。

他听见开门的声音,然后岚姐就走了进来。

“哟,终于醒了!”岚姐笑了笑,“发烧好了些吧?我叫了你几次,你都没醒,给你做的粥都冷了。你等会儿,我买了点菜,马上做饭给你吃。”

秦朗挤出一点笑。

岚姐转身走了。秦朗还想坚持清醒地等她来。可是,当她来的时候,他又睡着了。

“先量个烧。”岚姐叫醒我,把温度计塞进他的腋窝。

“还有37度8,要不等会吃了饭,我送你去医院?”

秦朗摇摇头。

“你先坐起来,吃点东西吧。一天没吃东西了。”

秦朗挣扎着起来靠在沙发扶手上。

岚姐端来一碗粥,开始来喂秦朗。这是秦朗无法抗拒的,他觉得自己像个需要人照顾的婴儿。汤匙送到嘴边,秦朗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粥熬得很烂,里面有青菜,吃在口里柔柔的,不用咀嚼就滑进喉咙里去了。

“几点了?”秦朗问。

“快六点了。”

“这么早!”

“是下午六点,不是早上六点。”

“我睡了这么久?”秦朗扭头看窗外。

“你昨晚说了一晚上的梦话,把我都吵醒了。早上给你喂了药。下午再给你喂,根本叫不醒你。你要是不去医院,等会再吃点药吧。”

秦朗茫然地点点头。

“要不要给你的亲戚朋友打个电话,通知他们来接你?你这一天一夜没回家,他们肯定急疯了。”

“不要,千万不要,我现在不想回去,求求你!”

“好吧,你先住这里吧,等你好些再说。但你要给你家里报个平安,不然他们真的会急疯的。”

秦朗想了想也对,就向岚姐要了充电器。岚姐给他喂了药,离开了房间。秦朗靠在沙发上发呆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醒来了。感觉好了许多,脸也不烫了。人一好,待在**就是一种麻烦。于是他起了床。他不想打开手机,怕打开之后有许多短信息让他烦恼。他站在窗口,看着窗外的梧桐树。枯黄的梧桐叶只有零星挂在枝头,不少嫩绿的叶芽已经长出来了。春天到了!

岚姐又过来给他量了烧,只有37度,基本正常。秦朗吃过早点,岚姐似乎想跟他谈谈,但他借口太累,拒绝了。秦朗请求她,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在这里,他想好好静一静。

秦朗突然很想画画,就拿出画板和纸,躲进了书房。岚姐忙店子去了,也不再管他。他只有一个想法,把车祸那天所有的镜头都画下来……

“你跟你家人联系了吗?”吃饭的时候,岚姐问道。

秦朗呆了一下,摇摇头。

“刚才有个叫冬彩雪的女孩到店里来,问你来过没有。”

秦朗紧张地抬起头。

“我没有说。”岚姐面无表情,“你赶紧给你的家人朋友联系一下吧,不然,我真不好留你在这儿。”

秦朗打开手机,在一连串的短信声响后,他拨通了秦奶奶的电话。听得出奶奶很惊喜,他却语气冰凉。他告诉她不要担心,在朋友家住几天就回去,还央求她跟齐老师请个假。没等奶奶追问,他又关掉了手机。

“你怎么不跟冬彩雪回个话?”岚姐问。

“她会知道的。”

岚姐摇头不解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下午,秦朗继续关在书房画画。晚饭后,也是如此。岚姐几次想他我交流,看他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欲言又止。

第二天,也是如此。

两天来,秦朗画了几十张钢笔、铅笔和炭笔速写和素描。岚姐终于忍不住闯进书房,问他画到什么时候。秦朗把一堆画推给她看。她一张一张拿起来仔细看,就像看一本情节丰富的动漫书。看得出来她被这些画面震惊到了:灰暗阴沉的天气,如鞭笞似的雨水,阴郁紧张的表情,飞滚下来的山石,脱缰肆虐的汽车,翻腾狰狞的河水,水中冒出的懦弱的脑袋,蛮横地推开的动作,岸上站立的绝望的小孩……每一幕,秦朗都用好几幅画去展现。

岚姐看完,久久没有说话。

“春光多好,明天我带你摘木心菜吧!”

没想到岚姐说出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木心菜?它是什么菜?和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带他去摘它?又去哪里摘?这一句话,带给他满脑子疑问,竟无形中冲淡了他的苦闷。

秦朗在岚姐这里已住了三天。他很感激岚姐在他最痛苦的时候收留他。虽然他们是忘年交,灵魂上有惺惺相惜的地方,但他们并没有深交,接触时间也不过几个月。她这样待他,已仁至义尽。他现在赖着不走,拒绝交流,确实任性。如果明天她带他去摘木心菜,是借机让他走怎么办?他还能坚持吗?这里不他我的家!一个单身女人,让一个毛头小伙在家里住了几天,估计心里烦透了吧?

秦朗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老给别人带来麻烦。妈妈的死,纪管祥的死,都跟他有联系。还有光媚,如果他细心点,多陪伴她一段路,也许她不会遭受侮辱。唉,他就是一个灾星!一个对人无益的人!他忽然觉得他的前途一片灰暗。现在,伤风感冒已经好了,可灵魂病入膏肓。谁来解救他?如果解救不了,他是不是考虑死去?

人发烧的时候,只知道嗜睡。人清醒的时候,反而睡不着。今晚,他注定失眠。

吃过早饭,岚姐要秦朗跟她出去摘木心菜。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三天没出门,秦朗竟有点不适应外面的光线。他生怕别人看见,便戴上风衣上的帽子,把风衣拉链拉到下巴底,只露出一小半张脸。这一刻,他就像契科夫笔下的套中人。他跟着岚姐穿过昙华林的街道,进入一条巷子,再走不了多远,就到了一个山脚下。要上山吗?想不到昙华林背后还有山。

是的,是上山。不过,这山也太小,不费什么脚力就上来了。岚姐说这山叫凤凰山,张之洞曾在山顶设过炮台。这里长期是军事禁区,到现在还有一个中队的少量驻军。不过,听说他们快要搬走了。秦朗望过去,果然发现了一排排类似军人营地的房子。

怪不得这里如此安静。山边大树参天,枝繁叶茂,藤蔓绕树,看得出不少自然的野性。山顶绿草茵茵,植物蔓生,露出些许山野的原生态。在山下参差不齐的建筑包围下,这山像闹市里的一块净土。晨曦的光洒在这里,春天的生机愈加明显。山的南面是昙华林街道,因为房子离山太近,倒看不到昙华林的全貌。往山的北面看却迥然不同,北面地势明显低一些,站在山顶,武昌城北隅的一角尽收眼底。岚姐指着南边近处的一排房子说:“那是十四中,我的高中母校。现在,他们正在上课呢。”秦朗望过去,顿时有些胆怯。正常情况下,他不是也在上课么?现在居然跑到凤凰山上来闲逛。

“三月仙草,四月草薅。木心菜在清明节前后一二个礼拜,是最嫩的。过了这段时间,就老了,不能吃了。”岚姐蹲在地上,从草丛里掐下一株草,递到他眼前。秦朗接过它,仔细端详。它不过一二寸长,一根稍粗的茎管上分出二三细枝,细枝上长有二三片倒卵形的小叶,嫩绿嫩绿的,煞是喜人。

“认清楚了吧?认清楚就开始摘!”岚姐给他一个塑料袋。

第一次摘野菜,秦朗觉得很有趣。这里木心菜虽多,但和其它草混在一起,稍不注意就摘得似是而非。他不得不专注地蹲在草丛中,仔细寻找这些可爱的小家伙。它们和别的草弥漫在他的眼前,长在他的脚下,触碰在他的指尖,他慢慢生出一种特别的感受,人站着和蹲着完全是两种不同的观感!站着看小草,尽管觉得小草绿得可爱,但总觉得它是矮矮在下任人践踏的弱者。蹲着看小草,你会看到很多细节,看到很多顽强。因为距离近,那些小巧灵动的枝叶,仿佛变成了茂密葱郁的丛林,它们的形象一下变得高大独立起来。

“你的事,我想了几天,”岚姐蹲在我不远处,手里刚掐下一株木心菜,“换做我,我也会很难接受。”

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可是,你把自己看作是害死妈妈的凶手,我很不认同。”岚姐继续摘木心菜,并不看秦朗。

秦朗心里一松。

“首先,我觉得整件事是个意外,没有谁愿意它发生。这是车祸造成的。就事论事来分析,可能你妈妈要负主要责任。为什么非要驾车去那么远的地方?路程太远,女人的体力是有限的。而且,为什么非要大雨天赶回来?糟糕的天气,对驾车很不利。为什么还要疲劳驾驶?不能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岚姐这才看着秦朗,似乎等他释疑,“我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一些特殊原因。但无疑,这些行为给后面车祸埋下了隐患。”

“其次,你怎么知道,你推开妈妈的动作导致了她的离开?”岚姐又抛出疑问,“你才10岁,而且你在水中,能使出多大的劲儿,把她踢得失去求生能力?”

这一问,问得秦朗不好回答。

“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救你的时候已经受伤了。她拼了命救你,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就算你不推开她,可能她也会离开。”

“不,不,不是这样!如果我不推开她,说不定她可以得救。我们已经到岸边了,只要她能抓到块石头,就可以爬上岸的。是我害了她!她拼命救我,我却推开了她。”秦朗开始激动起来,双手颤抖,“而且,我实在想不通,我为什么要推开她?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岚姐看着他,一副无措的表情,似乎她绞尽脑汁想出的一切,就被秦朗这一句话瓦解了。

“你想过去伤害她吗?”过了一会儿,岚姐恢复了镇静。

“不,当然不!”

“对,你根本没想过伤害她。你推开她的动作,也许只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你是学过游泳的,应该知道很多人在落水时都手忙脚乱,当有人救他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当时你才10岁,又被撞得意识迷离,哪有时间去明白发生了什么,你乱踢乱舞,太正常不过了。这是一种本能,是一种内心恐惧的表现!”

“是这样吗?”

“换做我,我也会这样。就像一个喝醉酒的人,你能指望他说出清醒的话吗?”

“可是,话是这么说,但毕竟是我的错。”秦朗垂头丧气,“人的本能都很自私吗?”

“如何定义自私?”岚姐似乎自言自语,“我觉得,真正的自私,是明知可以做符合道义的事,却不愿意去做。如果当时你是清醒的,你会那么做吗?如果你是清醒的,但仍要推开妈妈,那才叫自私。你那只是一个无意识的举动。”

“我不知道我清不清醒。我看到了岸边,第一反应是想爬上去。你能说我不清醒吗?为什么当时我没想到后面有个人托着我,而这个人就是我的妈妈?”

秦朗继续回击岚姐。她绞尽脑汁地为秦朗找借口,秦朗锱铢必较地为自己找责任。这是有趣又尴尬的较量。

“你怎么那么相信催眠看到的都是事实?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你怎么单凭催眠就想起所有细节?难道这些年来的噩梦没有影响你的判断?你能确保你的意识没给回忆添油加醋?如果催眠都那么神奇,警察干脆给每个记性不好的证人催眠,那无论什么细微的证据都可以想起来了!”

岚姐对催眠的怀疑,触动了秦朗烦恼的根基。事实真如催眠所呈现的那样吗?秦朗一边思索,一边又反问:“就算不能一丝不苟地还原真相,但也不能证明我没做过那件事吧?”岚姐居然笑了,她摇摇头:“看样子你是顽固地认为自己有罪了。事情有一百种可能,你偏要认为你那种最要命。”

说完,她又一脸严肃地问:“我问你,你妈妈付出一切让你活下来,是希望你有罪还是无罪?”

“嗯?”秦朗愣住了。

“是希望你快乐,还是不快乐?”她完全停止了摘菜,一脸认真地盯着他,“那天,你说你有罪,还说不想活了,如果你妈妈在天之灵听到会怎么想?如果她知道她所有的努力,只是让你更痛苦,更消极,那她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虽然我没当过母亲,但也是一个女人,我了解女人的想法。如果是我,就算你有错,我也会原谅你所有的一切。”

秦朗无法辩驳。

“什么是有罪?对那些关心你的人来说,不好好活着,就是一种罪。”岚姐站起来,伸了伸腰,“春光多么美好,万物都在蓬勃生长,你为什么不能开心点?有句话说得好:艰难的生活永无止境,但因此,生长也无止境。”

岚姐说这些话时,像一个诗人,更像一位母亲。阳光毫无遮挡地照过来,她的脸,她的头发,她的衣服都镶上了一道微光的金边。

中午这餐饭,秦朗吃得很香。木心菜清炒之后,绿油油的,泛着微亮。入口有一点点嚼劲,像灵魂的颤抖。许多细小轻柔的茎管触碰着牙齿,轻轻一嚼就烂了,柔嫩清爽微甜的感觉从舌头传遍全身。

岚姐的一席话确实打动了秦朗。他忽然明白了很多道理,心中的痛苦感随之减轻了不少。是该好好想一想,明天要给岚姐一个答复了。